唉呀,吾友啊,万万不可追寻不灭的乐土
就算走进无限可能性的领域、划进群星之海
我们也决计无法成为我们之外的存在
吉格姆托‧瓦伦海德 给予雷梅迪乌斯‧利瓦伊‧拉兹耶尔的回信 皇曆四九六年
◇ ◇ ◇
灰色的岩石地表、冰冷刺骨的寒风。一排人龙走在陡峭悬崖旁突出的狭窄山路上。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名老人步履蹒跚,脚下的小石子不住往崖底滚落。雷梅迪乌斯和娜莉西雅自左右搀扶着快掉下悬崖的老人。
「振作一点、德穆尔!」
在鼓励对方的同时,雷梅迪乌斯支撑住德穆尔老人的肩膀。德穆尔脸部表情狰狞,忍耐着痛楚。他有礼地推开青年的手,坐在滚落至崖边的岩石上,口中吁出一口长长的叹息。
「……雷梅迪乌斯,老朽已经不行了。别管我了。」
「你在胡说什么!德穆尔!」
德穆尔轻摇了摇头,拒绝再站起来。雷梅迪乌斯环顾四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放逐者们的神情已是憔悴不堪。
无论再怎么走,绵延在雷梅迪乌斯他们眼前的,就只有暗灰色的岩石。一入夜气温便降到冰点以下,夺走人们的体力,即便是大白天,高山的冰冷空气仍是刺痛着众人的肌肤。若是休息,毒虫便会啃咬人们的躯体,就算喝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泥水,也会因为激烈的腹痛而疼痛难忍。
人们是无法靠近德力拉山脉的。
「……雷梅迪乌斯,虽然大家分享稀少的食物互相扶持到现在,可是已经到极限了。」身为曙光战线干部的哈塔穆说出苦涩的决定。「还能走的就继续走吧。」
「不行!那么一来,我们就和杜伽塔没什么两样!」
雷梅迪乌斯立即反驳。但对于青年的话声,没有任何人表示赞同,大家都低垂着脸。
「这时捨弃同胞、独自苟活下来的话,我们往后该怎么办?做出和独裁者相同的事,还能挺起胸膛和他战斗吗?」
「没错!」娜莉西雅扯开嗓子大喊。「我们和杜伽塔不一样吧!」
听见少女坚毅的话语,老人和青年点了点头。其他一两个人也颔首表示赞同,然后挤出力气,站起身子。德穆尔拚命压下呻吟,也站了起来。
「我不会捨弃任何一个人,绝对要所有人一起活着回去!」
雷梅迪乌斯和娜莉西雅互相扶着对方,再次迈开步伐。早已疲惫不堪的人们也开始踏出脚步。最后,哈塔穆咬着下唇低声说道:
「……但是、但是,总有一天会到达极限的。」
接着在第二天的夜晚,第一个人死亡。是个协助曙光战线的老婆婆。
翌日早晨,两名身为曙光战线的战士且身受重伤的人员死亡。
第三天早上,一名女人和她的孩子死去。到了中午又一名老人逝世。
每天每天都有人死去,大家开始为了食物和水起了激烈的冲突。最后雷梅迪乌斯处决了三名争夺食物的男子。
在第三十三天晚上,活下来的二十四人在岩荫下围着火堆休息。
在微弱的火焰照亮之下,每张脸庞都是憔悴且疲惫不已。彷佛是一群苍白消瘦的亡者们。
「雷、雷梅迪乌斯啊。」德穆尔呼吸急促地开口说话:「我、不行了。在、在这里、了结我、吧。」
那名老兵背靠在岩石上坐着,脸上已是浓冽的死亡之相。一旁的雷梅迪乌斯无法直视德穆尔的脸庞。
「像你、和娜莉西雅这样、年轻又有、活力的人们,继续往前走吧。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死。」
德穆尔嘎哑的字句掉落到地面上,散落开来。
「你、和我、是正确、的吗?有一天、真的能、幸福吗?」
雷梅迪乌斯无法回答,只是拿起枯木朝火堆中丢去。
青年抬起头,德穆尔的脸色已呈死灰,紧闭双眼。雷梅迪乌斯将手探向老兵乾裂的唇瓣。
德穆尔已经没有呼吸了。
雷梅迪乌斯握紧颤抖的拳头,用力打向地面。顿时皮肉绽开,鲜血渗进砂石间。
这时,一阵划破夜空的惨叫声响起。雷梅迪乌斯连忙在夜晚的德力拉山脉中疾速宾士。
在岩石群外,德力拉山的黑暗中浮现出枯木的轮廓。在枯木下,娜莉西雅惨遭撕开的衣服裂缝中,暴露出赤裸的肌肤。有个壮硕的男子正压在少女身上。是哈塔穆。
「哈塔穆!你在做什么?」
当哈塔穆一转过头来,雷梅迪乌斯的拳头立刻揍上对方的脸颊。两名起了争执的男人滚倒在夜晚的岩石地表上。
接着急促的呼吸声和殴打血肉的声音响起。雷梅迪乌斯发出怒吼,将哈塔穆的后脑勺往岩石砸去。
「为什么、做这种事?娜莉西雅她、娜莉西雅她!」
鲜血从裂开的唇瓣中淌下,同时雷梅迪乌斯不断发出怒喊。青年的双手勒住哈塔穆的脖子。
「谁、理她啊!既然她都被杜伽塔侵犯过了,我侵犯她也没差吧!」
哈塔穆的眼睛发出混浊的光芒,嘴角冒着血泡张口大笑。
「住手、不要啊、为什么……」
雷梅迪乌斯回过头,娜莉西雅正拉紧身前的衣服,几近崩溃地哭喊。
「反正为了你的理想,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那么在最后让我好好享受一下也没关係吧!」
哈塔穆开始大放厥词。雷梅迪乌斯心中燃起一把熊熊的怒火。
遭到暴政虐待的人们,应该要追寻理想才是。但是当情况有所改变后,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变成了施暴者。
人类就是这种生物吗?不论是杜伽塔、还是雷梅迪乌斯和曙光战线,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雷梅迪乌斯心中充满悲哀。
他在勒住哈塔穆的双手上施加力道。哈塔穆没有反抗。
「……雷梅迪乌斯、我、好怨恨你啊。」即便喉咙遭到勒紧,哈塔穆仍是放声大笑。「就凭、你的理想、拯救不了、任何人。」
下一秒,哈塔穆的脖子已遭折断,口中淌下鲜血。男人就这么张大着眼死去。
尔后,生存者们变成了原始的野兽。
大家开始互相猜忌,将原本应该互相分享的食物和水偷偷藏起。
在第四十一天,发生了很明显是自己人所为的杀人事件。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都是纠纷不断。老人、女人和小孩。弱小者开始遭到抢夺、掠杀。到了最后,甚至分出派系互相斗争。
连雷梅迪乌斯也变得无法约束他们。在第四十八天,曙光战线的同胞们终于开始互相残杀。
第四十九天,活下来的人数只剩寥寥七人。
接着又发生争执,添了三名死者。
第五十四天,有两人反对将食物分给衰弱的娜莉西雅,向她偷袭。于是雷梅迪乌斯杀了那两个人。
最后,生存者仅剩雷梅迪乌斯和娜莉西雅。
贝尔蒙提亚尼斯‧格格尔穆多‧奥赛蒂克钟塔。
这座钟塔耸立于奥利耶拉尔大河上的一块半岛形土地上。
不仅是观光客,连当地居民也嫌正式名称太过冗长,直接简称为钟塔。
原本在皇曆一一三年,当时由奥赛蒂克伯爵家统治艾里达那,族中一个名为贝尔蒙提亚尼斯的大贵族,为了增添自己的威信而建造了城堡。但是在皇曆二五二年的战乱中,城堡的中央地区遭到咒式攻击重创。
贝尔蒙提亚尼斯的子孙,奥赛蒂克伯爵家的格格尔穆多,为了重建祖先所建的战后城堡,投入私人财产大力推动修复工程。
但或许是格格尔穆多忽然对祖先兴起反抗意志吧,就在同一年,在崩塌的中央地区上又新建了一个巨大钟塔,然后时光流转到了今天……
那座状似了望塔的庞大丑陋钟塔,以建筑工艺的角度来看简直毫无美感可言。而且在现今高耸大楼林立的时代,二十楼左右的高度一点也不显眼。
由于它日渐老旧,原本打算进行修复工程,但大咒震之后的复兴计画已让市政府的预算用罄,修复工程只能停摆。因此自好几年前起就封锁入口,弃置在那里无人问津。
钟塔已经成为市民偶尔远目眺望、才想起它还存在的一栋建筑。
我抬头看着钟塔的灰墙,思索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由于我在树荫下以不自然的姿势进行监视,腰椎开始酸痛。吉吉那正倚着树榦,我在他身旁坐下。
「如果郡警局的咒式特化镇压部队,和拉尔豪金公司的人一起冲进去,就能凑成总数超过一百三十人的进攻型咒式士大部队呢,可惜啊。」
我重新调整知觉眼镜的位置,喃喃说道。吉吉那回答:
「嗯,至少集结到四十名十层级以上的高位咒式士了。就算亚南‧嘉兰和亚姆普拉这两名祸式再怎么厉害,聚集了这么多名高位咒式士的话,就能压制住他们了……应该吧。」
我和吉吉那只能进行假设性的对话。
「如果确定位置,就能宣告是我们人类的胜利!……的话就好了。」
我望向树林那头,和跪在地上的贝利克眼神对上。
「万分抱歉哦。」
刑警穿着一身与本人不搭的积层盔甲,沉着脸出声回应。
「几乎所有的郡警和咒式特化部队,都赶去面向拉兹耶尔岛的沿岸一带。现在离爆炸时间只剩二十四分钟,不可能赶得来这里。而且……」
「我知道,上层他们不相信我的推测吧?」
贝利克一脸苦涩地低下了头。
「就连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我想稍微减轻贝利克的自责感。「雷梅迪乌斯和祸式事件的相关性实在是太过一致,反倒像是亚姆普拉和亚南‧嘉兰设下了陷阱,引诱我们上钩。」
「我和三名部下光是为了确认实情而自愿来此,就已经煞费苦心了。郡警本队正往其他地点展开搜索。」
「西尔贝里欧市长所採取的安全策略,也是基于只有拉兹耶尔岛上的人会遭到杀害的前提下吧。」
我将视线调回至钟塔,开口说道。
「将拉兹耶尔公司一二○五条人命,和艾里达那市超过七十万条的人命放在天秤上衡量,市长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吧……」
但是,只有我怎样都无法认同。因为吉薇正在拉兹耶尔岛上。
我的视线又转向树林。身旁的吉吉那正抬头看着天空,那副景象看来就像一幅画。
「天空真美。」
「你啊……算了,也是啦。」
听见吉吉那自然而然吐出的话语,我不禁表示赞同。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吉吉那都不会改变。
「我终于明白了。吉吉那不是脑子破洞,而是在空洞外麵包了层脑浆。」
「你羡慕我的真空脑袋吗?」
「吉吉那的愚蠢等级,可谓达到兵器的领域了呢。」
「真亏你们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讲那些废话。就像是囚犯在死刑台上乾杯一样。」
藏身在对面树荫中的伊吉错愕地对我们投下疑问。在葱郁的林木阴影中,有好几群人影以相同的姿势屏息以待。拉尔豪金公司所有的进攻型咒式士,全都全副武装聚集于此。
由于钟塔周遭没有可以藏身的建筑物,因此我们将指挥总部设在公园的树林当中,等待全员一起突击闯入的时机。
「你害怕吗?」
听见吉吉那丢出的这句嘲弄,伊吉几乎激动地要拔刀相向,但旋即又压下冲动。他拿着双剑,将挺直的身子调回原本的姿势。
「当然害怕啊。」伊吉身旁的嘉贝菈露出苦笑。「对方可是那个亚姆普拉和亚南‧嘉兰,我看不出有打赢的机会。」
女子的脸上笼罩着不安的阴影。
「进攻型咒式士的战争里没有奇蹟,都是凭实力决定一切。」
「冷静思考的话,的确是没有胜算。」
吉吉那肯定对方的言论,让伊吉投来疑问的目光。
「屠龙族都不会有恐惧感吗?」
「对于死亡这件事,我并没有太大的恐惧。」吉吉那拿出大口径咒弹装进屠龙刀的迴转式弹仓中,露出思考的神情。「我只是不想屈服在恐惧之下,然后作出连自己也无法接受的选择。」
他将屠龙刀上膛,完成作战準备。
「这或许可说是一种屠龙族思考模式的洗脑。不过,包含这点在内,才造就了我这个人。一旦我选择了自己能够接纳的选项,即便最终死得不明不白,那也不算太差。」
横跨吉吉那右眼上方的龙与火焰刺青,此时似乎正微微发出火光。
每当和这尊武神在一起,就会觉得一切总有办法解决,真是不可思议。
「若只是一味追随安逸的选择,总有一天会后悔吗?」我确认似地低喃。「那么就将后悔也视为自己的一部分,然后继续作出选择。选择『选择』本身、选择『不选择』这个选项……」
如同吉吉那所说的,我只能将自己体内的恐惧、困惑、痛苦和过去,都当作是自己的一部分。
儘管我们的武器是如此无用,但我们也只拥有这些吧。
于是,在面对一生当中的每一个瞬间的选择时,吉吉那都会摒除谎言和虚伪后作出选择。正因如此,他才能贯彻那般强烈又深刻的生存之道吧。
「所以选择十分重要。它证明了一个人类曾经做过什么、或不曾做出什么。」
吉吉那以冰冷的表情粗声说道。我以点头表示同意。
若是雷梅迪乌斯藉由崇高的天之语言,将艾里达那化为棋盘并痛下诅咒,我们就只能伏在地面上与他对抗。
得知艾里达那沦为一个棋盘之后,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亚南‧嘉兰和亚姆普拉的咒式为何,但翻倒棋盘这一着,不就可以成为一项对抗策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