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的伤痕正横越在我与你的街角。
话虽如此,你的哀伤却是不可能治癒的。
你的哀伤,无论如何都只属于你自己。只能属于你自己。
正因如此,我才会感到哀伤、怜爱。
吉格姆托・瓦伦海德「断绝的王与女王们」皇曆四九一年
◇ ◇ ◇
我坐在停于路旁的车内,从窗户眺望着位于街道前方的大楼。
坐在前座的吉吉那,光滑脸颊与手臂上已经没有任何伤痕存在。前锋的超人恢複力,到了他身上就显得很愚蠢。
坐在前座的吉吉那打了个哈欠,他内心大概已经在渴求下一次的激烈战斗了吧。
「没出现呢。」
打完哈欠之后,吉吉那同时如此说道。我把身体靠到椅子上。
「想埋伏被悬赏通缉的人,就只能耐心等待。」
这么回答吉吉那的我,其实也等到腻了。我在同一个地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四小时之久了。
虽然再过一小时,我就可以和吉吉那换班,由他来执行监视工作,但只要还待在旁边,依然无事可做。我的视线落在摊放在座位上的报纸。
就如同物理法则不会改变一样,报导的内容也和刚才一样没有改变。艾里西翁报一整个版面报导的是,皮耶佐联邦共和国因为经济严重衰退而引发政变,以及潘库拉多问题获得解决。只是两篇迴避了战争的国际版报导。
上面有穆尔汀枢机主教和伍拉鲁新总统握手的照片。
出动了翼将就表示他应该在暗中操盘,但穆尔汀那看起来很自然的笑容却令人折服。
吉吉那侧眼瞥视着报纸上的新闻。
「同盟的影响力将会及于独立建国的潘库拉多,皮耶佐则会是受到皇国的干预,情况会变成这样,应该是两大强国设局造成的吧。」
「同盟和皇国表面上关係很好,但背地里却一直在暗中较劲、彼此牵制。巴赫鲁巴等其他国家也没什么两样,司空见惯了。」
吉吉那哼声冷笑。
在捲起来的艾里达那地方报导栏上,有造船厂之战的纪录照片。从构图上来看,是安洁尔拍的照片。
「据艾里西翁报上的新闻报导,艾里达那忧国骑士团和『古巨人』都锁定投资家达利欧涅特为目标,但最后似乎是被市内的进攻型咒式士干掉了。」
我对吉吉那这么说之后,他脸上露出了苦笑。我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出自于安洁尔的善意,或者达利欧涅特或同盟从外部施压,报导的内容都没提到我们两个呢。」
「就算报纸写了也没人会信,这也司空见惯了。」
吉吉那淡淡地笑了。
「而且,安洁尔在下面的报导当中,犀利地指出外国势力暗中活跃的可能性。可是,新生的皮耶佐,以及採取协调路线的皇国及七都市同盟,应该会尽全力湮灭证据。」
我明明带给安洁尔很多麻烦,她却愿意帮我。这下子我不诚恳地道歉是不行了。如果请她吃荷顿店里的炸波洛克就能解决的话那就太好了,算了,这是不可能的吧。
另外还有经济虽然好转,但失业率反而持平在七%的报导。然后是天气预报。今天艾里达那似乎会很炎热。
我把报纸丢到车后座去。吉吉那则像以前一样,用感到无聊的眼神监视着公寓。
「打倒盖席纳姆・姆跟索雷伊索・索,可以拿到四亿赏金。」
我稍微开心了一点。
「还完贷款之后事务所还有很多盈余。即使赏金折半,也相当于乐透头彩的奖金,要花在什么地方好呢?」
「那么大笔的金额,都够买七十七张多鲁达姆的椅子了。」
「是是是,随便你买吧。这次我可以不管你要怎么花。」
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的号码是市公所的沙札兰课长。
「总算打来了吗?」我含着笑意接起电话。
「是索雷尔和亚修雷・布夫吗?」
「是是是,沙札兰课长。你已经把可爱的四亿汇给我们了吗?」
「啊啊,那笔赏金啊,已经当成你们破坏桥樑修复经费而全额徵收了。」
「什么?」
受到冲击之后我立刻振作起来。话说回来,在救达利欧涅特的时候,吉吉那确实斩断了一座桥。
「不,桥樑的修复经费应该请达利欧涅特先生支付才……」
「那么,在达利欧涅特先生付款之前,这笔钱我们就先用了。」
「不,这个有点……」
达利欧涅特的手机早就打不通了。还有,就算我向他提出要求,他大概也不会接受吧。
「『异貌者』造成的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与进攻型咒式士破坏街道的经济损失,到底哪一边问题比较严重我都快搞不清楚了。不,我想应该是半斤八两吧。」
沙札兰以严肃的口吻说道。的确,就连我自己也有搞不清楚的时候。
「对了,扣除桥樑的修复经费之后,还有剩一些余额。」沙札兰说话的语气转为爽朗。「因为我这个人很体贴,所以把余额汇给你们了。你们就满怀感激地收下吧。」
电话挂掉了。我用手机确认后发现,确实是有钱入账了。但我感到浑身无力。
「七百三十五伊恩,连付两个人的午餐钱都不够付吧。」
「根本是学生打工的时薪嘛。」
吉吉那哼声冷笑。我岂止是浑身无力而已,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了。原本以为会收到超过四亿的钱,结果却变成七百三十五伊恩,无论是谁都会变成我这副德行吧。
所谓的经济性冲击是非常严重的。我的手指跟脚尖开始发冷,感觉眼前一片雾茫茫的。另外,还好钱还没收到才没有实感,情况还能控制在这个程度,万一是实际看到四亿现金之后才被活生生夺走,我应该光听见宣告就当场猝死了吧。幸好没被要求支付大楼毁损的费用,我们也只好认命了。
鲁戈鲁吉・吉的赏金是确实让事务所的财务状况好转一些,但似乎还是没转亏为盈。七百三十五伊恩,似乎就是我们的死斗所值的代价。
「下次再赚就好了。」
吉吉那的响应非常冷淡。对吉吉那来说,战斗本身就是最大的报酬。后座的西露露嘉映入我的眼帘。
「对了,你跟那个不晓得是椅子或者是女儿的问题,解决了吗?」
「我还在持续说服她,但她似乎已经进入青春期了,让我感到很头痛。」
吉吉那陷入沉思。我只能继续监视被悬赏者。
在脱力的状态之下,我的视线落向眼前的道路。艾里达那已经恢複了平静。
车辆在车道上来来往往。人行道有纯种人类、兰库多人、亚尔利安人、诺尔格姆人、亚喵人在行走。
人们脸上那种对治安败坏的不安感已经消失。
有一道人影出现在恢複原样的人潮前方。一个像是失业者的男子,在台上大声说话。只要仔细倾听,就能听得见几乎快被人群嘈杂声盖过去的吶喊内容。
「艾里达那忧国骑士团,是受到外国势力操弄的假团体。」
男子扯着嗓子嘶哑地大喊。
「可是,不变的是,他们也是可悲的牺牲者。我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是劳工的伙伴。群众啊,跟着我们一起站出来吧!」
男子拚命地诉说着。
大多数的人在经历艾里达那忧国骑士团的教训后,都不愿意再听这些话了。
即使如此,还是有几个行人停下脚步聆听。
我无法责备他们很愚蠢。儘管如暴风雨般的事件结束了,但是艾里达那与人民的问题也没获得任何解决。
劳动阶级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变,和资方签的契约都是短期劳动契约或者派遣契约,没有任何保险,只能怀抱着不安工作。
经济成长率虽然有所好转,但在另一方面,失业率却突破了七%,自杀者没有减少,可说是处于经济性内战的状态。在世界不断地繁荣,却有很多人的经济状况停滞不前。
真正痛苦的人们,不会在乎求助的对象是谁,因为他们只能对外求助而已。
更痛苦的是,那些求助的人却被认定是不好的事,因而遭到外界的孤立。受到孤立的人们还会被进一步遭到剥削。
即使是因高尚情操而成立的集团,之后也会慢慢变质。甚至还有被人利用的。雷梅迪乌斯过去曾经说过,落后国家一直受到先进国家的剥削。
可是,先进国家的人民也经常怀抱着不安。每个国家都会受到更强大的国家剥削。无论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这种弱肉强食的构图都不会改变。在某种意义层面上,达利欧涅特说的话确实是正确的。
「受到巴赫鲁巴在幕后操纵的皮耶佐,被人为地引发战争而破产。然后,火种依然在人们之间冒着烟吗?」
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脱口而出的这段话语,在车内响起后消失。
「大概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吉吉那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这位抱着屠龙刀的伙伴,眼睛正注视着前方。
「大河的流动不会停止,但河水已不同于前。」
「这是什么意思?屠龙族的谚语吗?」
「屠龙族的贤者、太古哲学家、东方贤者都曾经说过一样的话。」
「那还真是让人感动啊。」
我让身体深深地陷入车子坐垫里。
我们做为生物的事实不会改变,物理法则也不会变化。
可是,社会跟世界都一直在变化之中,那或许是一个希望。
被悬赏者没有出现。就像达利欧涅特说的一样,这个世界不会配合人类的的需求而转动。话虽如此,也不可能向神明祈求。
受到重创的艾里达那、皮耶佐与我们,都必须继续往前走。
而且,往前走的困难何在,我们都很清楚。
我去了升学补习班。
因为艾利达那闹得沸沸扬扬而停课的学校,今天开始恢複上课。在暑假开始之后,补习班有暑期课程要上。
我为了备课先到讲师办公室去。我的桌子上有一封信。
写那封信的人是莉洁莉雅。信上只简单写了几行字。「谢谢您的照顾,我要离开艾里达那,回到父母居住的古尼尔达州,然后就读富勒没能去成的艾里乌斯大学。」
富勒之死,遭受「古巨人」凌辱、堕胎、丧失母性。艾里达那忧国骑士团及其最终的下场,不是莉洁莉雅这样的年轻女性所能承受的。
信上的内容写得很简洁,大概是她还没整理好思绪,所以也写得不长。
我没对莉洁莉雅特别说些什么,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大团圆的结局。现实很让人痛苦,而且在事件落幕之后人生还是要持续。每个人总是日复一日地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
我希望莉洁莉雅能达成富勒没能完成的平凡心愿,进而在遇到有相同处境或遇到其他苦难的人时,她能去陪伴、能发自内心地陪伴那些人。
因为经历过苦难与哀伤的人,才能面对未来的苦难与哀伤,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不向命运低头,可说是最终的抵抗手段。
我收起信纸,放到了抽屉里,然后站了起来。
抛开这些思绪之后,我走向了上课的教室。
在艾里达那街道上的卡斯佩尔显得很彷徨。他饿着肚子,毫无理由地坐在中央车站前。
眼前的车站因为造访和离开艾里达那的人群而熙熙攘攘。每个人看上去都非常忙碌,只有卡斯佩尔看起来比较空閑。
对卡斯佩尔来说,最近发生的艾里达那事件,从开始到结束都与他毫无关联。「古巨人」、艾里达那忧国骑士团与进攻型咒式士之间的战斗,他是看手机上的新闻报导才知道的。
当他到出人命的现场看热闹的时候,事件早就结束了。只剩下穿制服的警察在封锁现场。
达利欧涅特似乎离开了艾里达那,由于他欠缴通话费,手机终于被停话了,因此后续的报导他也不得而知。达利欧涅特大概又去寻找其他投资机会,然后躲在幕后积极操盘。反正这一切都与卡斯佩尔无关。
卡斯佩尔凝视着走向车站的人群。虽然手机被停话了,不过说起来他也没可以聊天的朋友。而因为无法联络派遣公司,他没有工作可接。现在只有贷款金额不断在增加而已。
眼前的人潮看起来像是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有个他认识的人物出现。黑色头髮、黑色眼睛。卡斯佩尔逐渐回过神。
那个人是抓着滚轮行李箱的把手往前走的莉洁莉雅。
虽然女子背负着哀伤的过去,却依然往前进。卡斯佩尔站了起来。他用运动不足而缺乏力气的双脚奔跑,然后在车站内部摔倒。不过,他还是拚命地爬了起来。
旁边的人群不禁失笑,但他仍不顾一切在车站里狂奔。平时戴的黑色帽子掉落到地上,他却连捡都不捡,继续往前奔跑。戴那个帽子是为了不与别人对上视线,如今已经没有需要了。
卡斯佩尔在车站里气喘吁吁地奔跑,紧追在莉洁莉雅身后。
「莉洁莉雅!」
女子听到声音之后回头去看。虽然面容憔悴,却依然还是很美。最重要的是,她的黑色眼眸充满着希望。虽然富勒之死和种种事情让她失意,她的眼神还是有着往前迈进的坚强。
停下脚步的卡斯佩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莉洁莉雅,妳要离开艾里达那?」
对方儘管一脸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卡斯佩尔竭力鼓起勇气,他知道自己必须从绝望之中踏出第一步。
「虽然之前一直说不出口,但是如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在妳要离开艾里达那之前,我想要把心里的话讲出来。我、我……」他调整着紊乱的呼吸。「从很久以前我就很喜欢妳了。」
莉洁莉雅伫立在原地。
「不好意思。」黑色眼眸中浮现出疑惑之色。「请问,您是哪位呢?」
莉洁莉雅似乎真的不知道卡斯佩尔是谁。卡斯佩尔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用手指了指自己。
「是我啊,是我。我们在高中和补习班都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