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被固定在断头台上。
生鏽的铁环紧箍着我的头,一双手则被木製的枷锁紧铐在身后。这个惩罚方式看起来就像是在模仿向神赎罪的姿态,不过时空背景却完全错误了。
猎杀魔法师的行为早在神乐历一八七五年就应该终止,然而却在一百五十四年后的神圣伊杰斯教国某个角落复甦。
环顾眼前的广场。古老的街道上民众纷纷聚集。脸、脸、脸。向上高举的拳头。聚集而来的民众多到已经看不到铺地的石板。充满憎恨、怒气的眼睛一双双并排着,每个人都在哭天喊地。
「你这个为恶魔做事的魔法师!」
「亵渎神明的叛教者!」
我的心情如同一片幽暗沼泽在胸中扩散开来。这个国家的人民,从中世以来就完全没有任何进步。
一方面接受我的帮助,一方面却又用双重标準,把我的咒式和原理不明的魔法混为一谈,难道都不会觉得奇怪吗?就连逮捕我的咒式协会武装巡察官,所使用的技术也是建构而来的咒式。
我探究自己失败的原因。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对这个世界感到很不可思议。
在人类之间,总是存在着争执。不管是什么时代都是如此。
当然我指的不是像战争那么大的事件,而是日常生活中随时都会发生的竞争。
从幼年跨入少年,全部都是在竞争中度过。同学们彼此比较着奔跑的速度以及吵架的能力强弱,但这对未来有没有任何帮助实在是看不出来。女生们画着不适合自己的妆,四处阿谀谄媚。接着进入思春期,从成绩、运动能力、外表,一直到对话、服装、人气等等,从各个角度持续相互竞争。
出了社会之后,有了年纪的大人追求地位及财富,不惜踢落或咒骂同事、上司及部下。丝毫不曾察觉到自己也正在做这样的事情。真的很不可思议。
我思考着,探索着原因。
不过,我找不到答案。就像书里所写的,人性本来就是邪恶的,永远都以自己赤裸裸的本能去生活的人根本不存在,就连小孩子也不例外。
心理学只用一本书就草草带过。重点不只在于「人类的所作所为,都是自由意志的展现」这种循环论的说法,心理分析这档事不管到哪里,感觉都好像是在看缜密的咒术仪式。
的确,为了食物及资源等等攸关生存的事物,多多少少都会需要去争夺。
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人们利用咒式将寿命延长到脑的生存极限,或是设法创造令人惊讶的肉体修复能力,然而这一切都还是有限度的。
除非是要与人竞争,否则生命的延长及强健的肉体并没有什么益处。而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则不管多激烈,终究都会烟消云散。
围绕着食物及资源的竞争是不会停止的,另一方面,从整个世界来观察的话,营养状态良好的部族或多或少都有好战的倾向。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就算是极尽荣华,甚至接近永垂不朽、长生不老,人类还是只会想要互相竞争吧。
好比说为了食物而争这件事,走出店门口之后就为了炸波洛克里头的肉而打得死去活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再者,排队的时候,或是找停车位时,也会发生争执;更有甚者,只是肩膀碰了一下,有时候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到底为什么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呢?
在故事或传唱的歌曲中,像食物不足这么沉重而深刻的问题,却很少成为主题,这又是为什么?
竞争的主因,我们内心深处渴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为了消弭人类互相斗争的劣根性,许许多多的圣人智者,纷纷尝试了各式各样的方法加以规劝。宗教、道德、法律、教育,每一项尝试都失败了。科学家、医生,再加上技师,曾一起连手改造遗传基因,也做过脑外科手术、变换过神经系统。在无数的努力中有某些部分是成功的,然而造就出来的却是像植物或是机械一样精力全失的人类。
完美的人类迄今尚未出现,仍旧难产。
每个人都拚死拚活地守护着自己的牢房,根本无暇去顾及他人的死活。况且,在黑暗的牢房里,谁都不会想去看别人的状况。
自私且难以理解的心,构筑成一座监牢。
那是难以理解的自私所组成的牢狱。没办法,这是生物的特性。生物的脑袋里,都有热爱和平的成分,然而跟随着抽象的真理是办不到的。只要有人的存在,斗争的根源就无法消除。
除了与生存相关的竞争之外,我也明白了另外一个原因存在。那就好像双胞胎无法永远不分开一样。
我认为,与其设法将人类竞争的根源抹去,不如让人类产生目的已经达成的错觉,进而让一切安定下来,这样还比较简单。
我觉得这真的是个很棒的方法。我将自己的人生投注在这件事情的研究及开发上。
让他人憎恨、嫌恶、嫉妒又羡慕的方程式,製造这个伟大的装置,真的是一件崇高的工作。
我研究的主题,是人体中约二百七十四种不同的细胞,并且也研究脑的机能。透过研究我了解到,心并不是绝对统合一切的机制,反倒是几个简单的机能单位在进行统合的。
曾经有一个咒式士似乎是耳闻了我的研究,因此前来拜访我。
以「放浪的贤人」为名的咒式士,有一双红色的瞳孔。
他觉得我的研究很有趣,甚至为了支持我的研究论点,传授了我大量的高等咒式。包含最新的咒式技术、咒式道具,都是比我目前所知的咒式及大脑理论更高一个层级。另外也给了我各种「异貌者」及龙的标本。
仅仅一天的时间,我的研究就提升到另一个境界。贤人最后留下了一段话给我。「你的分析是正确的。想要让人变得更完美的各种尝试,却全部都失败了。因此你的研究到最后也是会无聊地走向失败一途。」
贤人是在取笑我还是可怜我呢?我感到有些困惑。结果我只能默默地送他离开。
贤人到访经过二十年之后,测试机完成了,接着就是不断不断地反覆检测。由于会产生一些副加产物,所以我私底下也秘密地以自己为实验品尝试了一下。
一如我的预料,人们对于我的研究内容及结果所揭示的未来感到厌恶。他们说我在替恶魔工作,亵渎了神明等等,人们用毁谤纠举来否定我,并且毁掉我的研究成果。最后,我被这些没有脑袋的人给逮捕。
现在,我就被锁在断头台上。
我被刑具困住,面前则站了一个教会的讲师。他摊开卷宗,缓缓念着:「向神忏悔吧!」「审判日到了!」但我只觉得像在重複念经。
我百无聊赖地默默等待,可能是我的态度让讲师感到羞辱,只见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民众的怒气也随之逐渐沸腾。
他们的情绪我可以理解。但我也深知他们这样指责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不管去到什么地方,人们都遵守既定的模式在过活,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完全没有任何例外存在,这一点就让人累到想吐了。只要将简单的方程式加以延伸,就可以解决这样的状况,这种情形说起来或许很无趣,但其实说不定是很恐怖的。
讲师挥了挥手。头戴三角锥的刽子手站到了断头台旁。刽子手拉动绳索,锐利的钢刀滑动的声音传到了远方。
没有发生任何奇蹟,一如预料,我的头就这样被斩落了。
我的头在掉落翻滚的同时,鲜血瞬间从我的身体大量喷出的画面,正好映入我的双眼。下一秒,我的头就落到了广场的石板上,眺望着宽广的天空。我只剩一颗头了。
充满愤怒、憎恶及杀意的群众们,围成一圈俯瞰我的头颅。
接着,我看到了鞋底粗鲁地对着我的脑袋踩踏,我的鼻樑因此碎裂了。头脑内部响起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许多双脚持续不断地来踩踏我的头,把我的头踢来踢去的。还有人用锄头或铁锹之类的工具,从我的眼睛及嘴巴刺穿双颊,并将我的头高高举起。
我用仅剩的右眼瞪视着现场所有人。我的嘴巴里混杂着血液、泥土以及铁的味道,但我仍努力想要说出心中预想的那些话。
「……你们,」因为失去了肺,所以我只能发出嗫嚅般的微弱声音。「缺乏了爱……」
就此,我无可避免地失去了意识,肉体就这么灭绝了。
我的名字是贝金雷姆。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人能感觉得到。
我是诉说人类可能性的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