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肉与骨,心与魂都可以被标上毫无温度的价格。
市场能决定你的全部价值。这样趋近于残酷的正确天秤,
谁也逃不过。
那么,你的肉与魂价值多少呢?
——西格蒙德·巴连哈伊特《灵魂的市场价格与它的暴跌》皇曆448年
◇ ◇ ◇
清晨的阳光洒满房间。
早早醒来的我,从床上坐起,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知觉眼镜架在了鼻子上。眼镜腿的宽窄被修正得与脸正好匹配。
我的视线变得清晰,看到季薇妮娅以面朝我的姿势躺在我的身边。她的秀髮铺散在枕头上,一直蔓延至床单,宛如一条闪着白金光泽的河川。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大概在关于吃东西的美梦吧。一缕头髮落在她的唇间,我用手指将它轻轻拨去。似乎有所感知,她的嘴唇动了动,眉头紧蹙。或许梦里的食物又逃跑了。
为了不吵醒季薇,我放慢手脚下床,穿上拖鞋,静静地穿过走廊,轻轻地关上了寝室的门。这样就不会发出吵醒季薇的声音了。穿过厨房和会客室,我走进了私人房间。
阳光从手边的窗户中洒落。桌上散乱地摆放着咒式的道具和咒弹。我就是在甄别挑选咒弹优劣的时候与季薇相遇的。
桌子旁边,叠放着的研究书籍如同一座高塔。高塔下堆积着漫画与杂誌。最近连打扫自己房子的时间都没有呢。
看了眼锺,现在刚刚五点。清晨天空特有的暗青色围绕在脚下,彷彿熟睡后的早起。想起昨晚与季薇的夜晚,我的唇畔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容。
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季薇才会起床,现在準备早餐有点太早了。
从杂乱摆放着书籍的地板上起身,我的视线落在了书架深处,开始搜寻想读的书。指尖抚过每本书的脊封确认书名。
业界杂誌《咒式之友》的最新号已经读过了,查玛台公司关于魔杖剑的新技术真是让人惊叹不已。本月的赠品是凸起的魔杖剑,顺便一提,如果戴上用红蓝玻璃纸制眼镜来看的话,就会变得立体起来。本来咒式士的业界杂誌的读者里也有孩子吧。有时候不太懂《咒式之友》的编辑部在想什么呢。
如果早上就读雷梅迪乌斯呀尤娜·卡鲁德斯的咒式研究书或者梅欧雷普斯呀西格蒙德的政治经济等研究书籍,实在是太沉重了。我把视线移向了旁边专放娱乐书籍的书架。
杰比利的《咒式士们的肖像》是一本以咒式士为蓝本,讲述了追寻四十年前拉佩特戴斯七都市同盟的阿然格金议长被暗杀事件真相的亚连西吉记者的「密葬」,最终将现实中的暗杀犯逼至绝路的名着。
学者斯德拉多纳所写的追述齐伯伦龙皇国和伊杰斯教国北方长年不断激战的《北方战线》也令人颇感兴趣,听说是以一位在战线上战斗了十多年的叫作奥凯茨谷的军人为蓝本所衍生的传说故事。我还只读了序章。
西格萨里斯的《百王传》用通俗的语言描绘了乌阔大陆上的英雄传说,非常有趣。看穿玛兹卡力王守财奴的本质,并将齐伯伦一世作为胆小者典型的着眼点十分不错。但是我很讨厌这个作者。
故事这种东西的优点就在于,就是无论故事内容本身是基于现实还是基于假想,都能够将作者的思考具现化,同时也可以让读者吸收他人的思考。能够设身处地地汲取他人的思想和经验并运用于自身,这种机会是不常见的。
今天我想看的书是格里姆斯卡斯《龙的足迹》。
今天的天气不错,用办公的桌子来读书未免有些辜负天光。于是我打开了窗子,走到了屋檐下的走廊。从公寓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埃里德里大街,还是如往常一样平淡。
我在木製的椅子上坐下,开始阅读曾与齐伯伦龙皇国的始祖——齐伯伦一世——同行过的格里姆斯卡斯所记录的故事。以前的英雄,在年轻时也曾连连败北。五百年前的英雄和现在的我们,每天做的事情几乎没有变化。
早晨的日光让眼睛变得疲劳。抬眼看时钟,发现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该看看那本小说了。我起动了立体映像。有些陈旧的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是一年前曾经大火过的一个叫做拉丁思的电影的女演员。
仔细一想,她们也有人格和人生。拉丁思当时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承受着我和其他男性的呢。现在她又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脚步声。
我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转身将脸朝向了室内。视线不经意地向旁边一瞥,发现了在会客室里季薇的身影。不喜欢早晨的季薇的早起是非常罕见的。穿着棉睡袍的她仍然是睡眼惺忪的模样,闪着白金光泽的秀髮像波浪一样垂着,眼神在会客室和厨房间来迴流转,耳朵紧张的痉挛。
看着她的侧脸,发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眼尾还挂着泪珠。
我立刻放下书,急忙站了起来。季薇发现了走进室内的我。她脚步急促地向我走来,在私人房间和会客室之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季薇,并努力让自己不弄倒室内那些书的高塔。
「怎么了?讨厌早晨的季薇在闹钟响之前就起来了,是肚子饿了吗?」
「太好了。嘉由斯在这里。」季薇又重複了一遍,「太好了。」
我有些不能理解她声音中由衷的安心感。
「我在这里、太好了指的是?」
「我做了可怕的梦。」
季薇伏在我的胸口,声音微微颤抖道。她抬起头看着我。绿宝石般美丽的眼睛因为被眼泪沾湿更显光辉。「我梦到嘉由斯死了。被攻击性咒式士和异貌者杀死了。而我在旁边什么都做不了。是这样可怕的梦。」
我终于理解了。
「被噩梦惊醒,然后来找我了?」
「嗯。」
季薇像个少女一般坦率地点了点头。失去我的恐怖是能使不爱早起的季薇跃然而起的事情呢。似乎是为了确认那只是一个梦在所有房间里不停地搜寻我的蹤影。虽然会显得很不严肃,但我的嘴角还是微微绽开。我举起右手,拂去了季薇眼角的泪水。
「这个年纪的女孩不能再为这种事情哭了哦。」
「但是,」季薇任性地说,「我现在还怕的心脏不停地狂跳。」
「季薇真可爱呢。」
我两手围住季薇的腰,将她抱住。她的绿色眼眸又湿润了起来。
「什么呀!」
季薇一脸不能理解的表情凝视着我。
「真的很吓人啦。觉得这很可爱什么的,不懂你的意思。」
「这样啊。」
我的声音些许有些雀跃。
「但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季薇哦。」
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的季薇看起来仍然有些生气。我环着她腰的双手慢慢下移,轻轻地托住季薇的臀部,抱起她开始旋转。像是整个世界变成旋转木马那样旋转。
「为什么要转圈?」
髮丝散乱的季薇笑着问。
「谁知道呢?」
我再一次抱着季薇开始旋转,连着自己一起。什么意义都没有的动作,但季薇笑的很开心。她笑着说「会撞到的」,但我仍然抱着她不停旋转。我也同我的恋人一般笑着。
季薇会因为梦见的事情而如此担心我的安危,这让幸福感在我的心口满溢,就像是在心上开了一朵纯洁无瑕的花那样的幸福。
虽然我也不懂得爱是什么,但是,季薇那种珍视他人的心情不正是爱本身吗。这样想来,我这颗感受到季薇的爱的心,也稍微有点想要去爱他人了。孤身一人是不可能产生爱的,爱只有在人与人交往时才会诞生。
与我的幸福感相反的是季薇阴云密布的脸。
「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很担心你。」
声音非常轻。转圈的速度慢了下来,世界恢複了原来的模样。
我止住了脚步,将季薇放回地面。季薇甩了甩闪着白金色泽的头髮,以此缓解目眩。那双绿色的眼睛视线上移,离开了我的手腕。
「真的是像胸口撕裂般的哀伤。那只是梦真是太好了,如果那种事在现实中发生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随着旋转的停止,我的幸福感也平复了下来。确实只要是攻击性咒式士,就有可能陷入那种穷途末路之中。比如我或许会被通缉犯咒式士反击杀掉,尸体被塞入充满废油的汽油桶里;又或许会被力量强大的「异貌者」杀死、内脏被啃食,作为一具样貌惨烈的尸体被人发现。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并不为零,不如说从几率上来说相当高。
我第一次明白,季薇的担心有一天可能会成为事实。然后,我会迫使她经历多少次像今天一样的清晨呢。是几百次,还是几千次呢。
然而人类的心是无法忍受那样多的噩梦侵扰的。只要过上几天担心为吉薇的生死担惊受怕的日子,就让我难以。既然这样,还是寻找一些能够安慰她的话语吧。
「没事的。我不会死的。」
我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是谎话的话。
季薇伏在我的胸口,轻轻点头。儘管带着那样完全不能认同我的话的表情。她又抬起头看着我,面带踌躇。绿色的瞳仁里满怀疑问。
「但是,嘉由斯先生背叛了库埃耶,杀了阿莱希耶尔对吧?」
蓦然间我睁开了双眼。
我听到了心脏强烈的鼓动,我抬手拭去了额头上的虚汗。
来回深呼吸企图冷静。
我想起自己正身处埃里德里的边境。眼前是篝火焚烧后的痕迹。尼尔金被包裹在睡袋里。视线稍稍转移,阿娜皮亚正睡在安全的车里。吉吉那抱着屠龙刀坐在屋顶上,静静地眺望着朝日。我们的周围充满了由咒式和电子组成的恐吓装置和陷阱的结界。面前是边境的森林。昏暗的森林似乎连树梢都是静默的。
这个梦勾起了我複杂的心情。这并不仅仅是个梦,而是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季薇的担心和我的思考都是真实的。我咬住下唇。没什么。我努力什么都不让自己想起。
我们必须要前进。就像故事的主人公一般不顾往昔地前进。
但是,像我这样普通的人类,能够像英雄那样勇往直前吗。在痛失所爱之后又该如何前行呢。
朝日如同往常一般升起,夏日的阳光照射着大地。
耀眼的阳光将废屋的墙壁和杳无人烟的沥青马路照的泛了白。也一併漂白了道路旁的我们。随着阿娜皮亚他们起床,我们迎来了早饭时间。
「阿娜皮亚,小心别把汤洒出来。而且埃尔文是猫,再怎么扔给它滚烫的肉它也是不能吃的。尼尔金,不行的话就别非要用筷子了。吉吉那不要用手抓着吃!」
我不断地提醒正在吃饭的三个人。
离开了贝尔加大街的我们一路朝着梅托雷亚前进。在边境常见的废街上逗留,在空无一人的长期废置房屋的屋檐下吃着早饭。
「嘉由斯,你太啰嗦了。」
吉吉那眼神淡漠地吃着一只烧烤蜥蜴的大腿。泛着珍珠色泽的贝齿将皮撕下,然后像肉食动物进食一般啃咬着浅粉色的肉。尼尔金面带嫌恶地看着滴下的肉汁。
「吃蜥蜴什么的。」
「这是边境常有的事。是和鸟肉味道很接近的美味哦。」
尼尔金背过脸去表示拒绝。我们刚吃完了早饭,吉吉那和尼尔金立刻展开地图,就前往补给地索博思大街的路线开始讨论。「所以说,这边的路比较安全被认为是装作专家的人的一面之词。」
「我比较期待危险度高的路线呢。有更多的『异貌者』和街道强盗会出现。走这边的路吧。」
那两个人是否能谈妥还不明了。我只是默默地收拾着。
「嘉由斯,我也想帮你收拾。」
阿娜皮亚走近我。少女的手腕上,黑猫埃尔文的那看起来很麻烦的瞳仁细成了一条线。
「那,就拜託你转转手腕换个气。尽全力。」
「嗯。」她立刻答应了我,準备转动手腕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不是,那个,这里是屋外,换气什么的就像是错误百出的宗教修行一样。」
「那就在旁边发出怪声然后转圈跑。」
「不是,那个,看似非常迂迴,实际被直接说了碍事,总觉得非常难过呢?」
像是闹彆扭一般,阿娜皮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脚尖在地上写着什么。
阿娜皮亚的作品看起来就像是充满诅咒意味的绘画文字,我在旁边继续收拾着,顺便进一步自我分析、自我验证。
结论,昨夜与季薇的离别在我的精神上似乎什么都没引起。
料理手法精湛,笑话也很有趣。与平时的我毫无分别。保持着极致冷静、平稳得如同湖泊一般的心境。唯一可以称得上变化的就是做了那个梦。其他就和什么都没变一样。一样的。
为自己意料之外的冷静语气所惊异。不知何时,我的心也变得强大了起来。
不,我不可能突然成长。年纪已经不小的人突然成长了什么的,反而让人发笑。
从经验上来看,应该说是情感暂时出现了麻痹吧。
只是为了不接受现实,所以故意不去正确认识现状。当我开始逐渐意识到现实的时候,就必然会变得像昨晚那样低落。物理上的心口痛与暂时的平静、体现在梦中的后悔与令自己能够接受的演技,不断交替侵袭着我、化作业火折磨着我的心。
想到我有一天会完全接受这件事,心情就更加沉重。还是埋头于其他事情比较好。
「那么,嘉优斯。你差不多也该教我咒式了吧。」
阿娜皮亚看我收拾完了,便说:「一直被守护不是我的作风。我又不是公主。」
阿娜皮亚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里面写满了认真。
「虽然不能立马用咒式战斗,但是什么都不做也让人难以忍受。我想减轻嘉由斯和吉吉那的负担,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沉默着抽出了魔杖剑约尔加。
白色的刀身长约80.2厘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我反手捏住它将剑柄递给阿娜皮亚。
少女神色紧张地接住了剑。用右手将它从我的手中抽离。因为承受不住刀身的重量,阿娜皮亚的手随着剑一起沉了下去。她用双手一起握住剑柄,保持着剑锋将将不落在地面上的距离。紧咬着可爱的嘴唇,少女忍受着重量。
我走到了举着刀的阿娜皮亚身后,解除了个人认识装置。从背后用环抱的姿势,将我的手覆在她握着剑柄不断颤抖的小小的手上。
阿娜皮亚与我相触的手背的温度不断地传递给我。曾经在哪里感受过这样的热量呢?我回忆不起来了。
「首先来判别阿娜皮亚自己的能力特性。最终的结构式由来我组成,你自己磨鍊咒力。」
配合着调整呼吸的阿娜皮亚,我使自己和她的精神同步。
在名为阿娜皮亚意识的海底里,我感受到了咒力的波纹正在不断扩散。
细小的波纹变为涟漪,涟漪组成了怒涛。是让抱着少女的我感受到恐怖的膨大的咒力。
曾经在西塔尔出现过的阿娜皮亚无目的的力量再一次出现了。
吉吉那和尼尔金都因这股狂乱的强大咒力而回过头。我回以他们没关係的眼神,转头对阿娜皮亚温柔地说道:「冷静点阿娜皮亚。你能够操控咒力的。没错,因为这是你的力量。」
「我做不到!」
少女的悲鸣反应在自身的咒力上,如同万马奔腾一般的咒力发生混乱,令刀身不停地跳动。
「没关係的阿娜皮亚。首先,去感受量子世界的基本单位,常数H6.626068963×10-34J·s!」
漫无目的暴走的力量快要吞噬少女一样。
我对着少女温柔地耳语,就像是唱着一首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