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幕 Three o』clo the aftern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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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住在都会里,跟大自然没有什么缘分,花草的名字顶多只知道西洋蒲公英跟堇而已。
阿树——如果不是遇见了他,恐怕我连每年爬满庭院围篱上的顽强蔓草到底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吧。
那种草的名字很可怕喔,叫做鸡屎藤。之所以会被取了这种低俗的名字,纯粹是因为只要拔它就会发出鸡屎恶臭。不过,每年除草时都被那臭味臭得要死,所以我很能了解。它也有其他别名,叫做早乙女葛或炙花,但都没有鸡屎藤这个名字让人印象深刻。
告诉我这些名字的,是某天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一位奇怪的少年——其实是青年啦。相遇的情节并没有那么浪漫,就算在某个国外煤坑工作的少年眼前,会出现由天而降的美少女,可是啊,一个跟同事喝酒晚归的普通粉领族,是不会有来自其他世界的帅哥掉在她的眼前。
我所遇到的,只不过时个旅途穷困、倒卧在路旁的年轻人。
不过,如果要说他帅倒也是长得不错啦。彩香从路旁看着阿树的睡脸,轻轻笑了——不管喝得再怎么醉,会把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就这么捡回家,他的长相当然也还不错罗。
小姐,可以把我捡回家吗?
我不会咬人,而且教养很好哦。
为了拜託人家给他一个睡一晚觉的地方,讲得好像自己是小狗一样,肯定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吧。不过他成功了,我糊里糊涂就把他捡了回家。
结果,居然改变了我自己的人生。
这只捡回来的小狗简直是家事一把罩的超级主夫,他做了早餐给我当成留宿一晚的谢礼,结果,就成功收买了我的胃。
如果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住这里?彩香的建议他很犹豫,他是个有一般常识的成年男性,之所以会跟路过的彩香要求住宿,真的是在穷途末路相爱所採取的紧急措施。
彩香说好歹地把他留了下来。阿树边打工边旅行,那时候时运不济,身上的钱也刚好花光了,之所以会接受彩香再三的挽留,想必是跟钱包不丰有关吧。
不过不管理由何在,能留他下来就好了——骑士那天晚上一峨眉发生什么事,彩香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那么执拗地要留下他。人家说要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这道理大概也适用在女人身上吧。
一开始工作搬出来住后,原本就懒的彩香,生活变得更是乱七八糟,三餐不是超商便当、便当店的便当,不然就是超市的小菜。
就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时,突然享受到为「自己」所做的食物。完全就是不意间被击中要害。
有人为自己做的「菜」实在是太好吃了,很温暖。
彩香不想放开这仅只一次,只是在离开前表达谢意般的简朴回礼中所蕴藏的暖意。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渴望。
如果爸妈知道自己把路人留下来,还要求跟他同居,肯定会晕倒吧。
不过也无所谓啦!
就这么订下了契约,让阿树住在这里然后负责家事。这个管家帅又稳重,而且又彬彬有礼。虽然对于自己的事一句话也不肯提,可是会打工赚自己的生活费。这种事要是让其他一个人住的女性朋友知道啦,肯定会疯狂追问到底要去哪里才捡得到这种物件吧。
而且,居然还发展到现在的关係。他啊——已经不只是管家了。
阿树忽然动了动手,抚摸着彩香的头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哼着鼻音含糊地说。
「你不是每次都睡到来不及?」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醒了。」
既然阿树醒了,就不用顾虑了。彩香近近地靠在他身上说:
「嗯,你知道吗?」
她从阿树揽住了自己的手间,抬头望着她。
「阿树,有一次你搞错了一种花的名字喔。」
「真的假的?不会吧?」
阿树的声音里瞬间听不出来睡意,可能是工作习惯吧。
「哪一种?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啊——差不多第一个夏天结束时。」
「那真的有点严重。快跟我讲,我说错了什么?」
阿树很少会这么慌张,实在太好笑了,彩香笑得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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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夏天刚结束时,那种植物渐渐映入眼帘。
这位完美管家是个重度的植物狂,彩香从他那里听说了各种郊外跟路上的花草名字。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喜欢看这些随着四季流转生长的花花草草。
每天早晚上下班时,经过的路上种着植栽,整整齐齐的行道路下,长了一些不知到底是野草或栽培的植物。挺直着腰桿的细桿上长出了旁枝,挂着许多淡红色像仁丹一样的花苞。叶柄全集中在了枝干的底部,要说端正是很端正啦,开始也没美到足以让人断然地说它是园艺植物的地步。
显然不起眼,开始却有一股独特的简洁味,等它长大一点后开始呈现出意料外的存在感。
那时候,彩香手边的图鉴没有跟它相像的植物,每天早晚经过时,都会想:「对了,要来查一下。」开始一旦走远也就忘了它朴实的模样。
自己明明跟个活生生的植物图鉴住在一起,可是竟然到夏天都快结束了才知道这种草的名字。
每天经过,可是葱没看它开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长得像仁丹一样的花苞里居然结了红色的果实,像是梅仁丹(注40:梅仁丹是松下仁丹株式会社卖的一种晕车药,为梅子口味,像一颗颗的红色小珠子。)一样。搞不好是像禾本科那种花长得很不起眼的种类吧?
彩香心想,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果实长得很可爱。闪耀着光泽好像梅仁丹一样的果实,其实也很像红珊瑚呢!
「那个啊,你知不知道上面有梅仁丹的草?」
某天晚餐时,彩香忽然想了起来,问着如同往常般用现成材料端出了一桌好菜的阿树。之所以会在回家后还记得,大概是因为梅仁丹长出来后,在她心里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吧。
「梅仁丹?」
这个人每次问他煮了什么晚餐或是今天又什么菜?他总是说「我炒了菜」或是「炸了肉」,料理方式或食材种类都说得很笼统。
不过端出来的菜肯定好吃。
阿树边把菜端上桌,边回答说: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吧?去车站的路上……」
果然是活图鉴耶!彩香亢奋地说:
「对对!就是那个!在行道树下的那个!」
菜都上桌后,彩香双手合十。自从跟阿树开始住之后,她很自然地就养成了这个习惯。看着阿树站在厨房里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已经了解到每次说「开动」时,自己所享用的是食材的性命,因此应该要合掌感谢。
就连超商便当,她也可以心存谢意地合十享用。
说什么反正自己付了钱,不需要这么做或这么说的人,实在很可悲。
喝下了一口味道每天都略为不同,但一喝就知道是阿树所做的味噌汤后,彩香喘了口气。
「对了,那种梅仁丹到底是什么植物啊?图鉴上找不到耶……」
「喔,你手边的那种口袋图鉴应该还没有,因为这种植物的定位还不明确,不晓得到底是要把它归为野草还是还是园艺品种。不过啊,很多人都满喜欢的喔。」
「真的吗?它长得那么不起眼,连花也没有,所以大家喜欢它是因为果实很可爱罗?」
彩香随性地这么回应后,阿树疑惑地偏着头:
「你没看过它的花吗?」
「也许是没注意吧……」
「不可能,它开花的话你一定会注意到,因为小归小,可是花还满醒目的。」
「咦——?」
这真是惊人的消息,彩香不由得停下来筷子。
「我每天经过都没看见它开花啊,我还以为这种草一定不会开花,大概是像禾本科那么不起眼吧……」
「对了!是因为时间啦!」
阿树自己说得很开心,可是彩香听得一头雾水。
「时间?」
「对啊,时间。」
「时间怎么了?」
彩香重複问了一次,但阿树却只是抿紧嘴唇顽皮地笑。
「反正都问了,那我们直接去看吧?这周末?」
「好啊,可是我想知道啦!周末时再去看,可是你先告诉我嘛。」
「这样就不好玩罗。」
阿树就这点用小事吊人胃口的功力高深,两个人一起住后,彩香老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直到周末来临前的那几天等得有多不耐烦。
虽然月曆已经翻到了九月,但午后阳光的反射力仍旧毒辣非常。
泊油路上散发着热气,就在午后三点左右时,两个人出门了。
「干嘛不等到太阳下山啊?」
彩香很担心紫外线所以有点不太高兴,可是阿树毫不介意。
就这么地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大约十分钟后,来到了梅仁丹的地方。
「……不会吧?」
彩香看呆了。
梅仁丹的草上真的开着花。
花苞只有像淡红色的仁丹那么小,所以开的花苞也小不点儿一个,可是鲜艳的粉红色花朵就算在一段距离外也看得见。亮黄色的的花蕾更为它增添了几分姿色,衬着五枚模样简单的星形花瓣,简直就像是量产的小玩具那么可爱。
花朵在梅仁丹间爆满,一朵、两朵、三朵,有如繁星点缀。
「我到现在都没看它开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
「应该是在夏天一开始就开了。」
听见阿树这么回答后彩香惊讶地又说了次「不会吧」。
「花开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的,花长得这么显眼!」
「所以啊,我说……」
阿树一脸兴味盎然地笑着。
「是时间嘛。」
跟上次问他时那吊人胃口的回答一样。
「你除了上下班以外的时间很少经过这里吧?所以看不到啊。这种花只在现在这个时间左右绽放,早上你经过时它还没开,晚上回家时它已经谢了。」
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事!彩香诧异得梦眨眼——开花还是有时间限制啊?
「其实它的花期满长的喔。有时候都已经开始结果了花还是在开,只是开花的时间很固定。它叫做栌兰(注41:栌兰为马齿苋科假人蔘属,又名土人蔘、波世兰。由于根茎形似人蔘而得名。花期为五到七月。)。」
「是鲈鱼的鲈吗?」
「如果有长得像鲈鱼的花,我也很想看耶!其实栌兰又叫做爆兰,爆炸的爆,是会爆破的兰。因为它的花苞绽放时就像爆破一样,也有人说是因为种子会像爆炸般的飞出去,总之有各种说法,不过啊,这种花的绰号比较酷喔!」
阿树要彩香看一下手錶,再过不久就是三点半了。
「因为是午后三点开,所以又叫做午后三点。」
那时,阿树的确是那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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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我那样讲吗?」
完了完了!阿树拍着自己的额头。
「对啊——你那样说啊——」
彩香恶劣地在旁加油添醋。
「可恶!可是我对园艺品种不熟啊!栌兰原本就是观赏用……」
「可是你说到底是被归为野草还是园艺种,还不清楚耶~」
「拜託拜託!别追杀我……」
阿树抱着头躲在棉被里。他在关于植物的知识上很少会犯下这种粗心大意的错,偶尔一、两次让彩香觉得更好玩。
「有时候明知道那是错的,却还是会不小心说错……」
「结果你不在时,害我找得辛苦死了!」
当时的怨气被拿来算总账,彩香口气稍微刻薄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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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树带她认识「午后三点」的花之后,下一个夏天来临时他已经不在彩香的房间。
突然别离。阿树连再见也没说地就悄然踏上了旅途,彩香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呼吸,失魂落魄地度过每一天。
像是要追赶阿树的痕迹般,她依循着季节确认植物,从冬到春,从春到夏。
接着在行道树底下又开始长出了梅仁丹。
啊——!是午后三点。
彩香想起了阿树跟自己说的那个绰号,倏然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