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要尊敬老人、又要敬畏你的神。
(利未纪第十九章第三十二节)
「喂!那边的小伙子!」
虽然对方用来叫住他的不过是个带些笼统的称呼,托雷士·伊库斯还是準确地转身面向背后。
时间是下午两点——已经过了正午,从市政府往凯旋门的大马路上却几乎没什么人影。这也难怪。虽然下午已经停了,不过从昨晚就开始下的大雪,铺成一片厚厚的冰之绒毯,阴郁的雪云压得低低的,气温降到接近冰点。
因靳布鲁克市是位于日耳曼帝国西南,提洛尔山区的矿业都市。历年来的一月平均气温从来没超过冰点。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门,不是超级好奇的人,就是对寒冷没什么感觉的特殊的人——这么说来,将军用侧挂车停在路边,笑嘻嘻地招着手的年轻士兵又是哪种情形?
「抱歉打扰啦,方不方便跟你问个路?中央车站是在哪个方向?」
「——前方一百十五米,在十字路口左转之后五百五十米的位置就是凯旋门。」
托雷士用冷淡的表情望着露出友善笑容的士兵,给出详细且正确的回答。
「在那个转角右转,然后直走大约两百八十米的位置就是中央车站。」
「噢,真是不好意思咧。」
士兵刻意将日耳曼陆军特有的方形战斗帽侧向一边,露出天真的笑容。对方特地指明的路他不走,反而慢吞吞地跟在再度迈开脚步的神父身后。
「看样子,你也是在旅途上吧?来来来,为了感谢你帮我指路,我特别让你一起搭到车站,怎么样?」
「不需要。我预定搭乘的罗马特快车距离开车还有一千零一十八秒。就算徒步,十分钟之内也来得及。」
「噢,往罗马的特快车!那还真是巧啊。我正想去搭那个咧!」
士兵将用皮带背着的手提箱摇了一下,装出大惊小怪的神情。神父不带半点亲切笑意的冷淡态度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反而像遇到多年战友似地攀谈起来。
「喂,小伙子。罗马神父到日耳曼来干嘛?游山玩水是吧?」
「我来维也纳出差。」
神父的应对和装熟的士兵恰好形成反比。他将硬梆梆的答案,用将近冰点的语气化为声音:
「目前正在回程的路上。还有,接下来的说明就只能根据神职服务条款来回答。」
「你是怎么搞的,年纪轻轻就这么死板,还是你怀疑我是警察?这你大可以放心啦。我是——」
「——这位是奥图·艾因海兹中士是吧?」
替挺着胸膛,正要自我介绍的士兵省了工夫的,是来自一旁的傲慢嗓音。
一群穿着卡其色军用外套的男子从小路飞奔而出,挡住两人的去路。不,不单是前方,就连之前没半个人的后方,现在也被数名男子散开来挡住退路。
「终于找到你了,中士。你还真会躲。」
「……怪了,你们是什么来头?」
被称之为奥图的士兵踩下爱车的煞车,侧着头问道。他慢条斯理地环顾着男子们彷佛猎犬捕捉到猎物的表情。
「没见过的生面孔……有什么事?」
「你少装蒜了,中士。我们是陆军宪兵队,要以脱逃及抢夺军用物资罪嫌逮捕你。」
「脱逃?抢夺?你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下懂。」
奥图一脸老实地脱下战斗帽。仔细端详着宪兵,然后叹了口气。
「算了;如果你坚持,要我跟你走也行……不过把那个神父就丢在这里好吗?那个男的毕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少了我,他说不定会寂寞到大吵大闹咧。」
「…………什么?」
托雷士原本为了避免捲入不相干的纠纷而先走一步,但在听了士兵的话之后猛然停下脚步。视线一转,宪兵们正同时往这边看——而且看似指挥官的军官,正把手伸往腰间的枪。
「……喂,神父。你也一起来。」
托雷士的预测正确。宪兵军官拔出手枪,发出威吓的声音。
「我要以协助逃兵逃亡嫌疑限制你的行动。反抗对你没有好处。」
「我和那个人毫无关係。他在一百九十三秒前才主动跟我接触。」
托雷士回以机械性,但无比精确的说明。
在一数廷的外交政策方面,日耳曼是个麻烦不断的新兴军事国家。身为数廷国务院职——员,不会想和对方当局扯上什么关係。
「况且和你同行,我不认为能够提供什么有益的情报。再者,我目前正在出任务。如果要我同行,你得向教廷提出申请——」
「少讲些有的没的!」
托雷士的说明虽然不够亲切,但至少还算绅士,而且够有良心——不过至善的努力往往遭来至恶的回应。宪兵军官焦躁地怒吼着,猛然揪住神父的胸口。
「你给我过来就对了,年轻人!」
「——现况认定为危险度一的威胁性状况。」
胁迫性言辞加上直接的敌对行动;对嵌入机械化步兵思考迴路的自我保全运算程式而言,宪兵军官的反应是充份抵触的行为。在如此判定的〇·一秒之后,为了脱离自身所处的危机状态,托雷士的身躯展开了新的行动。
「常驻战术思考以压制战模式启动——战斗开始。」
紧接着传来的哀号,是手腕折断的军官所发出的。为了让他那些立刻举起步枪的部下们看个清楚,托雷士将被反手制住的军官身躯转往他们的方向,用力朝臀部一踢。在尾骨折断的声音与低俗的哀号声中,军官飞扑向前,倒在部下之间。宪兵们无情地避开他,勉强举起手中的枪,不过就在这时候,小个子神父的双手已经进出了枪声。
「慢了〇·五五秒。」
转瞬间,宪兵们就全被射中肩膀发出惨叫。运气更好的则是武器被射飞开来,按着骨头碎裂的手腕瘫坐在地。
不过神父的脸上并没有夸耀之色。他保持着无机质的沉默,持续搜索战区附近是否还有攻击对象潜伏——
「哎呀,你挺厉害的嘛。」
战场支配者的听觉感应器所捕捉到的声音,是似乎搞不清场合的轻浮嗓音。沉默地移动视线一看,前来攀谈,表情像在讨论晚饭要吃什么的,是坐在侧挂车上的士兵。
「一整个分队的宪兵,才短短两秒钟就解决了?小伙子,你颇有来头对吧?」
「……你的发言意图不明。」
托雷士两手握着还在冒出硝烟的手枪,用不带半点情绪的眼睛回望着士兵。
「我是机械化步兵,你应该打一开始就知道了——为什么?因为你也是机械化步兵。」
「……哎唷,穿帮啦。」
士兵吐了吐舌头,露出天真的笑容,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
「没错。我是日耳曼第七机甲师团第十八机兵中队的奥图·艾因海兹中士……不过我是机械化步兵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机械油漏油了?」
「打一开始就认出来了。机械化步兵的热源分布和人类不同——再者根据推测,你的机型是sdkMm-33。日耳曼陆军在七十三年前以强制侦察为主要目的,而制式採用的高速机动战模式机体。」
「太神奇了……最近的感应器可以感应到这种程度?连我都感到佩服。你合格啦!」
看似十分讚许的士兵——奥图叹了口气,然后态度一变,像要讨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压低了声音:
「对了,跟你商量一件事,要不要跟我一起上路?要是跟我一起走,我就特别恩准你搭乘我的爱车哦?哎呀,用不着说什么感谢的话。纯粹只是好意啦。」
「我拒绝。」
士兵自豪地拍着摩托车的座位,托雷士的回答相对之下显得冷淡。他用冰剑般的口吻说出理由:
「在回到罗马之前,我都还有任务在身。既没有时间协助你,同时也没有理由——」
冷漠的拒绝在半途就中断了。打断他的是在街道对面尖声响起的警笛声。不,应该是跟着开始发出迴音的数十双军靴的脚步声。
「喔喔,惨了。整团的来啦。」
奥图促狭地压低了嗓门,刻意环视着周遭。虽然从机体的使用年代来推测,他的实际年龄绝对不会低于九十岁,不过浮现的笑意却彷佛少年一般。
「小伙子,我要失陪了,你有什么打算?你可是和宪兵为敌咧,应该没办法搭车了吧?……哎唷,要走到罗马,你会走到骨折哦?」
「——换我骑。」
托雷士的声音不带半点情绪。不过对明显是在幸灾乐祸的士兵送上一瞥的眸子,却蕩漾着近似冰块般的寒光,
「由我来骑、——你到助手席。」
「噢,行啊行啊。由年轻人来骑,这也合理。」
奥图手脚俐落地换到侧边座位,托雷士的视线就再也没落在他身上。一在驾驶席上坐定就完全忽略冻结的雪平面,直接将油门催到极限。
在一阵换作是活人铁定摔车的紧急加速下,侧挂车发动了。位在前方新出现的宪兵虽然试图想要阻挡,却在疾驰而来的飓风中脸色发白地跳开。
「呀呵!太赞啦!」
奥图爽快无比地回头,看着一转眼间就被抛到后头的宪兵。按着几乎快被风压吹跑的战斗帽,心情愉快地眨眼示意。
「小伙子!我选你,眼光还真是没错!」
「……我话先说在前面,艾因海兹中士。」
托雷士巧妙地操作着轮胎几乎要掉在雪地的车体,发出警告:
「我的称呼不叫『小伙子』。我是教廷国务院职员托雷士,伊库斯。我要求你今后在称呼上修正。」
「噢,真是失礼啦。」
是没察觉到神父话语中的锐利?老步兵还是一派轻鬆地点头。
「没问题。下回我就这么叫你啰,小伙子。」
Ⅰ
位在因斯布鲁克南方的布雷纳峰,自古以来就被称之为「罗马之门」。
虽然和教廷领地与北方诸国之间隔着险峻的阿尔卑斯山脉,不过这座山峰相较之下高度较低,自古以来就铺设了街道与铁路,是从日耳曼方面前往罗马时的必经要道。因为铁路与公路的规模齐备,即便是像现在这样的下雪季节,从这儿经过的人潮与物资依旧不在少数……话说回来,一旦离开了街道,情况也就另当别论。
「天啊,可恶!该死的大雪!」
望着刮个没完的风雪,摩托车上的士兵一副难掩愤慨的模样。很宝贝地抱着手提箱,朝握着龙头的同行者吶喊。
「小伙子!掉头往街道方向!」
「走干道太危险。」
在风速等同于颱风的风雪嘶吼当中,托雷士冷静地提醒。虽然龙头的操作只要稍有失误就会跌落两边的峡谷,还是带着十足淡漠的表情补充:
「既然引起那样的骚动,铁路和干线道路想必已经列入当局的监视中。除非你投降,证明一连串的骚动都和我无关,否则无法掉头。」
「啊,对喔!可恶,我一辈子就在暗巷里混!」
奥图忿恨地瞪着托雷士冷静的表情,用背负了全世界所有悲惨命运的脸孔嘀咕:
「我不过是想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渡过晚年……喂,小伙子,你是不是迫不及待,忍不住想听听我的悲惨身世?」
「否定——我对你的经历并没有兴趣。」
正如他所说,神父对同行者的人生看来是没半点兴趣。不过护目镜后面的眼睛微微一动,发出公事公办的疑问。
「不过我想掌握你被宪兵追捕的理由。身为机械化步兵,为什么要从军中逃走?」
「哎呀……这个说来话长,不如长话短说……记得是在两、三个月前吧?」
老人这种生物就是爱叨念自己的人生,就算身为机械还是一样。奥图自豪地挺起胸膛,兴高采烈地谈起自己的过往:
「我啊,曾经为了某项任务,负责保护情报单位的军官。不过那个年轻人实在要不得。对下面的人作威作福啊,收取贿赂啊,有够讨人嫌的。」
老士兵握紧拳头,彷佛那位军官就在眼前般,然后将飘落在手提箱上的积雪拨掉。虽然外表年轻,一旦出现这样的动作,确实就带了那么点老年人的味道。
「而且啊,这该死的家伙,居然想染指已经有了婚约的民间姑娘。这种行为简直不是人……呃,这时就发生了一些不聿事件,然后直到现在。」
「无法理解,要求补充说明。」
托雷士将车身转为直角好抵御吹来的暴风并摇头。他慎重地踩着离合器,好让引擎动力能传达到一半埋在雪中的轮胎,然后持续发问:
「请针对事件的细节输入。」
「……噢,那位姑娘顺利结婚了。」
奥图有点难为情地挪开了视线。不过托雷士直直往这边瞧的目光似乎震慑到他,于是勉勉强强地补充:
「至于那个该死的家伙,总之就是受到强盗袭击啦。重要的手提箱被人抢走,最后肋骨还被打断,现在还在住院……哎呀,常有的事啦。」
「肯定——确实是发生频率很高的插曲。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明白宪兵要追捕你的理由。之后的追究工作也少不了。」
「这我知道。不然干嘛这样四处逃咧……不过你用不着这么担心啦,小伙子。像我这样身经百战的勇士,通常都是料事如神啦。」
奥图事不关己地胡乱吹嘘,自信满满地眨着眼睛,勉力撑开被强风吹着的地图,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对后续发展提出保证:
「你看,只要越过这座山峰,就是教廷领地了。他们再怎么难缠也无法跨越国境。换句话说,我就变成自由之身啦……怎么样?超完美的计画吧?」
「肯定——不过得假设我们有办法顺利跨越山峰。」
托雷士这么回答,依旧是平板的声音,缺乏感情起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时那张侧脸似乎闪过一抹怅然的阴影。
「燃料很快就要见底了……我还好,依照你的机体性能,要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徒步行军,我想是极度困难的。」
「没……油了!?」
看到油表的指针快到尽头,奥图的表情为之一僵。像是濒死病患似地,突然用孱弱的声音请求:
「喂,小伙子,你不会见死不救吧?依照我们的交情,我是相信不会这样,不过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安咧?」
「…………」
对于老人的哀求,托雷士并没有反应。因为他正忙着用红外线视觉去透视风雪。在行驶中的山路到溪谷一带,分布着较周围还要高温的热源。将被黑暗与大雪弄得一片模糊的视野切换成高感度画面,针对熟源附近加以扫描——不需要多久时间,就发现有二十间左右的简陋房屋罗列在谷底。
「——到那个村落去补给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