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王和他们的众军都出来。
人数多如海边的沙﹐并有许多的马匹车辆。
(约书亚记第十一章第四节)
I
自由都市迦太基——是人口数目多达二十万人、地处黑暗大陆的大都市。
这个都市南方与西方是缥缈的沙漠,北方与东方则被海洋所包围,有天然良港以及丰富的石油资源,自古便是地中海交易当中不可或缺的要沖.在黑暗时代复兴的脚步来得较早,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被奉为这座城市的守护圣人、受到民众虔诚信仰的圣女艾莉莎,当年便是担任过迦太基女王的一号人物。
这位施行仁政、众所爱戴的女王,同时也是蒙受神之恩宠的圣女。与她相关的传说相当多,譬如在她祈祷之下荒地涌出甘泉的奇蹟,或是她的军队在沙漠中被敌人包围、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沙漠风暴而得救的故事。不过在黑暗时代中期,吸血鬼逼近这个区域的时候,她便为了守护城市而殉教。据说遗体被悼念她的民众封印在迦太基的地底深处。
在被教廷公开会议认定为异端的伪典当中,其实就有艾莉莎是神所派来的天使,她的死只是个幌子,此刻她依旧守护着迦太基的记载。据说在沙漠中所掀起的沙漠风暴,便是守护迦太基的她在拍打着羽翼。
根据这些伪典的其中一册《安波罗修(注:St.Ambrasius-333?生~397殁,为西元四世纪时的着名米兰主教,以学问及着作见称,而他的高超品德以及在宗教生活上的圣洁虔诚,也对当代教会的影响至深)福音书》所记载,她的天使名是「伊卜莉丝」(Iblis)——意为「沙漠天使」。
经历了「大灾难」——那场可怖的毁灭以及其后的黑暗时代,这个世界的面貌为之一变。不过「傻瓜和有钱人爱往高处爬」,似乎是颠仆不破的某项共通原则。在城市北郊,登上足以眺望海洋的山丘,便是一整列有着雪白色墙壁、艳蓝色窗户的迦太基高级住宅区。
橘黄色的林荫道配上高雅的住宅群。眼前望去是成片深蓝色的海洋,有白色游艇悠閑地浮动着。年轻男女在视野良好的咖啡座上相互依偎,可能是正在蜜月旅行的新婚夫妇。大家都知道,这座城市同时也是罗马、拿坡里的富豪们用来渡假的观光都市。
「——错不了。目标建筑就是那幢两层楼的洋房。」
坐在咖啡座一隅的修女压低了声音。不知道是为了闷热还是紧张,前额就和置放在眼前的柠檬水水杯一样,浮现着浅浅的一层汗水。
水杯旁边摆着在两天前死亡的电脑工程师遗物。其中一项是厚厚鼓起的钱包,修女从里头抽出的是一张全新的支票。面额是五十万第纳尔——几乎足以搭建一幢豪宅的金额。不过修女的视线,却望向面额栏的下方。
「这是三天前才刚开出的支票。收受人是皮耶特洛波罗米尼。开票人是名为巴尔(注:Baal,意为恶魔、邪神)海运的贸易公司。若是当局的记载正确,地址就设定在那座宅邸。」
「不过这间巴尔海运,从八年前设立以来完全没有业务活动根本就是个幽灵公司。公司发行人所用的,也凈是并不存在的人名。」
银髮神父的悠閑态度,和修女正好形成了对比。只见他一边把红茶泡过的甜甜圈塞满两颊,一边用望眼镜瞄着住宅区尽头的方向。这栋彷彿突出于崖壁「外的建筑,是不是富豪别墅之类的地方?这类漂亮的双层建筑,在此地并不罕见。不过明明还是白天,所有窗帘却全都拉了下来,说怪倒也是挺怪的。
「恩,巴尔海」大概是『帝国「的傀儡公司。」么一想,在八「间没用过一个」职员也就可以理解。「
「不过这里可是市中心耶?」
艾丝缇一边检查波罗米尼的遗物一边转头说道。在这样的市中心、况且还是住宅区,吸血鬼竟然组成了秘密基地,这怎么可能?
「在这地方是常有的事。」
不过亚伯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惊讶。他只顾着将甜甜圈碎屑掉在修士服上头,还一边喝着红茶。
「『帝国』在迦太基所设立的傀儡公司,至少有十到二十间之多。其中一间以高级住宅区来作为据点,没什么好奇怪的。」
人类社会与「帝国」在政治上虽然处于全然断绝的状态,不过在经济领域却存在相当大的例外。
举例来说,「帝国」有人类社会难以製造的机械零件与药品,另一方面人类社会则有贵重的稀有金属与贵金属类,分别以些微的数量加以输出。当然在檯面上不能声张。惯例是以傀儡公司来进行三角交易,或是採用秘密交易的形式。而这檯面下交易的巨大舞台不是别处,正是自由都市迦太基。
「哎,就算彼此再怎么仇视,金钱往来毕竟还是个例外。这也是列强对这个城市不敢出手的原因啊,艾丝缇。抱歉,那个能不能借我看看?那边的地图欸,就是那个。」
亚伯所指的是艾丝缇正想打开来的文件。看来像是某种地图,似乎相当使用频繁,折角的地方已经开始泛白。
「那是什么?」
「水道图不,是地下水道。」
亚伯一边慎重其事地把纸摊开,一边低声说道。画面上满满标示着等高线,中间铺陈着如同网状的细密道路。乍看之下只是一般的地形图,不过仔细一瞧就会发现,等高线数字全都加上负号。
「相当精细的地图。到底是谁做的?我没看过这么正确的地下水道地图咦,不过好奇怪?」
热心望着地图的眼睛,突然在惊讶中眯成细线。
「这边的水道标示着『女王之墓』。不过那边应该已经完全封印住才对」
「『女王之墓』?你是说圣艾莉莎的坟墓?」
「是啊。在大教堂地底两百公尺的坟墓。」
神父一边屈指像在算些什么,一边用心不在焉的神情回答。
「『大灾难』前似乎是拿来当作避难所,不过在休莱特中尉死后就遭到物理性封锁,后来应该无人造访才对——」
「休莱特中尉?」
突然间听到不熟悉的名字,艾丝缇歪着头问道。是神父认识的人吗?
「休莱特中尉是谁?神父的朋友吗?」
「啊?」
听到这顺势而来的提问,正凑在地图上头仔细调查的神父蓦地抬起了头来。圆框眼镜深处的碧眼,像鸽子吃了子弹似的骨碌碌乱转。
「休休莱特中尉?谁提起了?」
「你还问」
神父的反应慌张得不太寻常,艾丝缇狐疑地挑起了细眉——今天确实是蛮热的,不过要精神恍惚,也别挑和吸血鬼作战前的这个时机。
「是神父你刚才自己说的不是吗?休莱特中尉是什么人?是哪边的军人吗?」
「呃,是你听错了吧?」
亚伯将之前还在热心调查的地图胡乱叠了起来,像发了热病似地面色苍白、缩起了肩膀。然后一边取出怀錶,一边用罕见的顽固态度摇头。
「那个人我不认识。」
「呃?不过刚才真的是——」
「是你听错了噢,糟糕!已经这么晚了!」
神父一边推着眼镜架,一边望着怀錶大声嚷嚷。然后将喝到一半的杯子一饮而尽,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
「糟糕、真糟糕。混得有点太久了。好了,饭也吃过了,差不多该出发了。明天异端审问局的人会来到城里。今天之内要是不搞定,我会被卡特琳娜骂到臭头哎~忙啊忙啊。吃人头路还真辛苦啊。」
「?」
自己是说了哪句话,让他需要这么慌张?
儘管艾丝缇的头上布满了问号,亚伯却还是用笨拙的手法付了帐,快步走出店里。
「啊,神父,等等我!我也要去!」
艾丝缇决定先将脑袋里的疑问摆在一边,然后匆忙起身,用不雅的动作将柠檬水一饮而尽,接着一边对裙摆里边所挂的武器触感做确认,一边跟在神父后面。今天的对手是吸血鬼——是个强敌。不过只要这位神父和自己联手出击,绝对有机会打倒对方。这点在自己以游击队身份在故乡进行战斗时,便已得到了证明。是的,只要有他和自己合力——
可是,蓦地转身的亚伯却朝着急急跟来的修女摇了摇头。
「噢,艾丝缇,你不必跟来。你就在这里待命。」
「啊!?」
意想不到的句子,让艾丝缇的脸瞬间僵了一下。
「你不必跟来」——这是什么意思!?
「这、这怎么行!我也要去!那可是火焰魔人的巢穴,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真伤脑筋。」
望着一脸愤慨的少女,亚伯百般为难似地猛抓着头。
「其实这不是我自己的决定,而是卡特琳娜的命令。艾丝缇,你可以乖乖待在这里吗?」
「为、为什么?要逮捕那个吸血鬼,多个人手总是比较好」
「逮捕?并没有要逮捕。」
「啊?」
听到神父意外的发言,艾丝缇皱起了眉头。
窝藏在那幢洋房里的,是昨晚袭击大使馆的吸血鬼。不但杀害了可能与他们有所关联的波罗米尼,而且还是意图袭击枢机主教的兇恶犯人。丝佛札枢机主教之所以命人追查,难道并非如艾丝缇所想的,是要逮捕他们?
「不逮捕那要怎么处理?」
「……」
亚伯一脸为难地抓着头,最后总算乾咳了一声。
「关于任务内容,对派遣执行官以外的人不能透露。」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资格」道?「
神父眼底闪着困扰的光芒。嘴里「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是认命似地低声说道。
「哎讲白点,似乎就是这样。」
传到耳里的话,让艾丝缇脸色为之一变。亚伯一边担心地偷瞄着她,一边语带安慰地补充说道。
「总之你先在这里待命。这是卡特琳娜不,丝佛札枢机主教的命令。」
「结果」
艾丝缇赌上最后一口气,将快要低垂下去的脸往上抬,然后艰难地开口。
「结果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神父。」
「噢,艾丝缇,其实我」
「够了。」
艾丝缇将手指挡在神父正想说点什么的嘴唇前面,然后露出微笑——那是在软弱无力、既想哭又不能哭的时候,用来代替泪水滴落的,那种微笑。
「够了,你走吧。我在这里等。」
「……」
亚伯再度露出有话想「的神情,似乎想对悄」低头的少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不争气地,让沉默持续了十秒左右的时间——
「抱歉那我走了。」
亚伯点了点头,然后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店面。
「……」
艾丝缇定定地望着那因微寒而瑟缩着肩的背影,在阳光中逐渐远去。
总归一句话,自己就是个孩子,是个外人、累赘。
应该是想绕到后门吧。高大的背影走向旁边的小路。艾丝缇一边凝望着他,手里一边无意识地确认着位在裙摆下方、紧贴右腿的坚硬感触。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资格知道?
——讲白点,似乎就是这样。
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个孩子、是个外人、是个累赘。
亚伯不肯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她「或许也很正常。
不过——
「我决定了!」
少女朝着并没招惹到她的桌面用力一拍,然后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她啪一声把钱扔下,然后大踏步走出咖啡馆。在口袋里发出卡啦卡啦声的并不是银子。不,材料确实是银制的,只是却是不同的东西。
II
「恩,没有化脓。」
年轻人将蓝发束在颈间,在长颈玻璃瓶中滴入一滴试剂。轻摇一阵之后,天蓝色的试剂渐渐变为煤油般的黑色。
「血液里的细菌,也慢慢展开再活性化的过程。接下来只要保持安静,很快就可以恢複。以恩。」
「这真是奇耻大辱。我居然会为了短生种而受伤。」
少年从床上撑起了身子,铁青着脸紧咬住牙。上半身白皙到彷彿从来没晒过太阳,除了肩膀上的绷带之外,什么也没穿。
「而且才这种程度的伤,就让我无法动弹该死、太难看了!这样不就和短生种一样没用!」
「那也没办法。对我们而言——不,对我们体内的细菌而言,银可是更甚于紫外线的大敌。目前你体内的细菌正处于休眠状态,在生理上和短生种并没有太多差异。那道伤口要是没处理好,我看你连命都没了吧?」
看到伙伴的清秀面庞正在愤怒之下泛起红潮,蓝发青年——拉杜不禁出言相劝。声音里虽然夹杂着苦笑,不过那种提醒却绝对不含威胁的成分。
存在于所有长生种血液里的溶血性桿状细菌群——是他们拥有超人力量的来源,对这极其微小的共生者而言,银分子具有能让它们暂时停止活动的效果。也就是说,对身为宿主的长生种而言,让银进入体内就等同于吞服剧毒,是足以致命的行为。昨晚要不是拉杜当场摘除弹丸、吸出遭到污染的血液,以恩说不定已经没命。
「好了,你还是认命,好好专心静养。等到细菌恢複常态,这种小伤很快就会痊癒不过你还真好运,只要再稍偏一些就会打到心脏。那个机械人偶这么强悍?」
「才不是!是他突然对我开枪!」
少年吶喊着,愤怒在白皙的面庞上燃烧,不过很快就发出哀号按住了肩膀。即便如此,却还是不忘低声反驳,或许是身为帝国顶尖贵族的矜持吧?只见他用控诉似的目光仰望青年的脸孔,然后不服气地噘起了嘴。
「要不然,短生种怎么可能让我露出破绽你不这么认为吗?拉杜?」
「你难道没有做出任何刺激短生种的行为?譬如对设定对象——叫丝佛札是吧?——你有企图伤害她吗?」
「我发誓绝对没有!我只有和她说话!结果不晓得哪里不对,对方就突然开枪。受不了,无可救药的一群猴子!」
「哎,『外面』的短生种是很好战的。」
拉杜一边将被血弄髒的绷带丢进垃圾桶一边摇头。在抗紫外线玻璃对面、从二楼可以望见的大马路上,四处都是短生种。他白皙的脸孔俯视这景象,浮现出一丝带有厌憎的神情。
「对了,以恩接下来要怎么办?」
青年走向了窗边。嘴里叼着「外面」那些短生种所喜欢的香烟。尼古丁的毒素对长生种自然是没有影响,纯粹只是喜欢吸烟的感觉而已。从出来「外面」之后,拉杜就开始吸烟。
「结果会面失败了。伤势治好之后你要回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