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经过主的愤怒之杖,知晓苦楚的人。
被赶入黑暗中,无力的走着。
(哀歌第三章第二十三节)
I
明明还是日落之前,街上却已失去了人影。
连平常总要喧闹到深夜的市场,买东西的客人也抱着袋子赶往归途。接下来才要热闹的酒吧和赌场门上,「停业中」的牌子正在空蕩蕩的摇晃。旧市街夜幕低垂,取代醉客昂首阔步的是配挂短机枪、身披黑色野战服的团队。
二十点五十分。
离三天前所公布的夜间外出禁止令的执行时间,只剩不到十分钟。迦太基的街道正迅速失去了活力。
「真是惊人。简直就是戒严令嘛。」
不,或许比戒严令更糟糕。
负责执行戒严令的至少还是该国军队,但目前徘徊在迦太基市内的,却并非迦太基军队。甚至连军队都不是。爬上了耸立在大教堂前、身批盔甲依旧姿态华美的女骑士铜像——圣艾莉莎铜像底座、睥昵着过往行人的。是身披黑色野战服的兵士。衣襟上面的徽章綉着「神之铁槌」——那是恶名昭彰的教廷反恐特种部队,特务警察的记号。
「不过还真是麻烦。这下子根本没办法靠近大使馆。伤脑筋啊伤脑筋。」
从机关手枪的保险始终开着、以备随时可以开火的年轻特警脚下走过,低首敛眉的路人其中之一牵着骆驼的游牧民族,正在头巾底下微微咋舌。
他手上抱着大型纸带,应该是由沙漠村落久久出来买一次东西。不过要是负责监视的特警再稍用点心就会发现,从拉到脸部的外衣与压得低低的头巾之间,可以窥见的眸子并非迦太基人常见的黑眼,而是冬日湖面般的碧眼。除此之外,男子抱着纸带的脚步也有点不稳,好像哪里受了伤似的。在街道对面有群市民正投以满是敌意的视线,攫住了特务警官的注意力,所以对正通过身旁的危险人物并没有察觉。
「哎,没办法了要和卡特琳娜取得联繫的事,今天也只好放弃。」
在压倒性强大的敌人面前,焦急也没用。还有最重要的,自己现在的身体——
在正寻找着自己的特务警官面前,亚伯缓缓地走过。
白皙肩头上裂开的枪伤虽然严重,不过周围已经慢慢长出粉红色的肉芽。像这种情形只要好好修养,想必一个礼拜就会康复。伤得那么重,才短短三天就「痊癒到这样,果然是人类常识所无法理解的回覆力。
「不过在彻底痊癒之前右肩先不要动。我想已经不会出血了,只是怕肌肉又要裂开。」
艾丝缇用认真的神情,对着她那上半身坐起于床上的患者叮咛。外伤处理法是他自游击队时期以来的专长之一。从涂抹消毒药到缠卷绷带的步骤,全都难不倒她。
「不过你运气相当不错。要是再偏一点,就会打中心脏。」
「运气不错是吗拉杜也说过同样的话。」
在为了彻底预防阳光射入而挪到寝室墙角的床上,少年坐起上半身,疲倦似的叹了口气。虽然躺在便宜旅馆的骯髒床铺上,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和性别完全分化之前特有的中性美貌,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里面的公主。要是不晓得来龙去脉,对他是个少年——不,甚至不是人类的事恐怕都很难发现。
用纤细手指搓浓床单的少年——以恩再度深深的叹息。
「要是在那时候死掉,或许我就不会看到朋友的背叛了。我只要死在那里,拉杜就不会背叛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根本就」
听到少年阴郁的发言,艾丝缇慌慌张张地抬高了声音。同时想说点什么来鼓励他似的张开了嘴,结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有嘴唇无谓的开阖着。
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那种心脏被掐捏似的感觉,艾丝缇比谁都清楚。因为在故乡宛如冻结般的地下道,她已经品尝到害怕了。此刻少年胸中满溢着怎么样的心情,她是无比切身地明白,也正因为这样,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虚伪,反而想不出该说什么。结果只能无谓的张开口,连自己也发出了小小的叹息。
「拉杜是我的养兄弟」
以恩的视线并没有望向沉默的修女,只是继续说道。
「他和我,从出生一来就一直在一起。而且,他还是我唯一的朋友。」
(幼年同伴?可是看起来年纪差很多哦,对了。)
艾丝缇一边听着少年感怀往事,一边募地忆起在训练所听到的,关于长生种生理现象的演讲。
他们的不老并非与生俱来的。刚出生的长生种生命力和人类一般无异,会正常的增长岁数。所以太阳和银也伤不到他们。会变得吸血鬼化,是在他们本身经过了名为「觉醒」的过程之后。那个时期似乎有个体差异,据说会因为「觉醒」的时间而决定外表年龄。看来以恩的「觉醒」比朋友要来的早
「我是个没用的傻瓜!」
「阁阁下!」
艾丝缇在暴乱的声音中回神,匆匆忙忙地抓住了以恩的手。有红色的东西,从紧握的拳头之中滴落。
不过受伤的长生种似乎浑然不觉,仍用红色拳头捶打着床单。
「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要是他求我去死,这条命我都可以给他!自己的朋友那么苦恼,我却都没有发现!」
「阁下」
俯视着那颤抖的小小肩膀,艾丝缇彷彿自己正受到指责似的紧咬着唇。
对自己的不成熟实在可恨。在这种时候,人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话?
人所背负的人生各有不同。艾丝缇并没有傲慢到觉得自己有办法安慰别人的苦恼。不过至少需要能说些缓和痛苦的话。在过往的人生当「。自己在低潮时所听过最开心的话
「不、不过,阁下」
艾丝缇依旧握着少年的手,然后说出了那句话。
「我是阁下的伙伴!」
「什么?」
突如其来的话,让以恩扬弃了头。彷彿忘却之前苦恼似的皱着眉。
「你在说什么?」
搞搞砸了!
艾丝缇紧咬着唇「脸上像要喷出火」。自己突然说些「么啊?
「这、这个」
修女慌慌张张地将紧握着的手放开,然后语无伦次的辩解。
「不论阁下再怎么自责,被敌人给打倒,我还是你的伙伴我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感觉就是」
以恩似乎微微叹了口气。略往前倾的头摇了摇,然后淡淡的说道。
「你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这、这样啊抱歉。」
「不过我要向你道谢。」
「啊?」
在忍不住抬起头来的艾丝缇视线前方,少年正羞涩的笑着。那是艾丝缇第一次见到他的笑脸。
「艾丝缇,你很特别该怎么说呢,就短生种而言相当有趣。」
这个「有趣」到底是什么意思,感觉似乎有点微妙,不过以恩轻轻垂下金色的睫毛,用带有微热的手指,握住了修女的手。
「我很感谢你谢谢。」
「不不要客气!」
艾丝缇一边察觉到自己的满面潮红,一边胡乱的摇头。夜幕才刚落下的时分。上半身全裸的美少年。在有床的房间里拉上「帘两人独处仔细想想,还真是个充满危险的状况。
「对对了,阁下!要不要拉开窗帘?」
这样不但能放开手、还能拉开窗帘——想到一举两得的方法,艾丝缇站起身来。
「阁下不是说过,喜欢从这里所看到的夜景?」
「嗯」
以恩一边依依不捨的将握住的手指放开,一边点头。这间房间是位于建在迦太基少见的高地上、三层建筑旅馆的三楼。由窗户可以一览夜晚的街景。
「这里所看到的景色,和帝都有点像当然在华丽程度上是差得很远。」
混杂着潮水气味的晚风,由艾丝缇所开的窗口吹了进来。在微暗的灯光下,吸血鬼一边抚着发出淡淡光芒的金髮,一边抬眼望向窗外。那眸子里的光辉虽然美丽,但却带着莫名的悲伤,看起来有点空洞。
「我还有机会再看到吗?」
「噹噹然有?!」
那声音里的幽暗,让正在整理绷带的艾丝缇慌忙抬起头来。彷彿要给对方和自己打气似的,露出加倍明朗的笑容。艾丝缇并没有兄弟,如果真的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是当然的。我和奈特罗德神父绝对会保护你!在阁下和丝佛札枢机主教会面、然后平安回国之前,就算捨命我也要保护你!」
看似快活的笑脸,在艾丝缇心底却没有那么单纯。在那之后已经三天——室内仍在异端审问局制压之下,并非得以行动的状态。并说要把以恩送进大使馆,就连想从这间旅馆脱身都相当困难。况且一直待在这里,也不能保证就绝对没事。
期待有人能拍胸脯保证的,其实正是她自己。
「是啊。你说得对。」
彷彿感应到修女的笑脸似的,以恩嘴角绽出笑颜。目前身处危险状况,这点他应该也很清楚。只是看到少女试图鼓励自己,或许是为了不让她的努力白费,所以强作笑脸。
「最后一定」万事顺利。「会完成陛下」赦命,平安「到帝都,尽」享受美丽的夜景我可以这么相信吗,艾丝缇?「
「当然可以。那就是我的工作。」
「你真可靠。」
就在少年和少女,在彼此脸上找到羞涩微笑的这时——
听见了小小的敲门声。
「呃,打搅了,我是奈特罗德。我回来了。」
「噢,神父,回来的真晚。」
看到男子在轻微的咳嗽声中走进房门,以恩放心的叹了口气。却没觉察艾丝缇的脸在相对之下变得很僵,只顾着问候一边取下头巾一边坐下的对方。
「侦察辛苦了。因为你回来得慢,我有点担心。路上都没事吧?」
「噢,到处都是特警,连走在路上都很麻烦啊,艾丝缇,在我出门这段期间有没有异状?」
「没有。」
神父亲切的搭话,艾丝缇却也不看他的眼睛,直接回答。
望着那与片刻之前截然不同的表情,以恩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怎么了,艾丝缇?」
「啊?没没事啊。」
虽然匆忙挤出了笑脸,她的表情中却带着某种掩不住的僵硬。
亚伯略微悲伤的瞥着少女的侧脸,嘴里却什么话也没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咳,同样拿出带点不真实的爽朗,对着以恩说话。
「对了,阁下,伤口的状况怎样?似乎稍微可以动了?」
「嗯,相当顺利。银好像差不多都除掉了。我想这样在一个礼拜之内就能彻底痊癒。到时我自己一人也能潜入大使馆。」
以恩表达坚定的决心,然后点头。或许是刚才艾丝缇的鼓励奏效,声音和明亮。不过相对之下,神父的脸上却蒙着阴影。
「一个礼拜?这样啊。还要那么久」
「『那么久』?」
那句低语,以恩并没有听漏。
「有什么问题吗?神父?」
「噢,其实抱歉。」
亚伯一边轻咳着,一边用手帕掩口。或许是感冒了,这几天三不五时就会莫名的咳嗽。
「你还好吧,神父?气色不太对劲啊?」
「抱歉。我不要紧。只是夜里有点着凉」
神父仍是用手帕掩着嘴,然后摇头。气色虽然不太对,不过声音已经回覆了原样。
「不好意思我们继续谈。异端审问具那群人的动作,远比想像中要来得快。看这个情况,可能撑不了两三天。」
「这么严重?」
艾丝缇皱着眉,神父则用微微泛白的脸庞点头。
这三天里面,异端审问局在迦太基街头可说是为所欲为。拿着大使馆被吸血鬼袭击的事、以及教会法作为盾牌,他们的行径更是肆无忌惮。或许是想藉着这个机会,让一般诸侯领教一下教会的优越感。市政府理所当然的失去了主权。只要稍微有点想反抗的迹象,不论是与事件无关的一般市民、或是当局的相关人员,一概遭到无情的监禁。
「所以,和丝佛札枢机主教的会面」
「我看是很困难。」
亚伯一边用手帕擦试着嘴角,一边耸了耸肩。
「大使馆正全面封锁。表面上说是『警备』,不过卡特琳娜——丝佛札枢机主教恐怕是处」软禁状态。「面的事也许」放弃啊,不「,你的心情」很能体会。「
彷彿是想安慰沉着脸低下头去的少年,亚伯摇着头说道。
「只是现在得有甘冒相当风险的觉悟。因为要从城里逃出,就已经非常困难了。」
「我是帝国贵族。」
苍白的脸上有着断然的决心,以恩摇头说道。
「而且对贵族而言,陛下的赦命是绝对的。如果要违背赦命,那我宁可选择死。」
「你的心情我能体会。不过会因为强行会面而遭逢危险的人不只是你。」一被异端审问局给逮到,丝佛札枢机主教的立场会变得相当不利。还是请你放弃这次会面,下回再想办法——「
「对了,来泡茶吧。」
艾丝缇略显唐突的站起身来。以恩的沮丧脸孔,她再也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