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之喜还没有从埋头于鲜果布丁杯的状态中完全恢複过来,凰华低头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所长,拿名片。」
「啊,好的,请收下。」
他仍然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长勺子,就这样递出了名片。对于这种社会人根本不应有的态度,桦林却笑着接过了名片,然后还是念出了声来。
「百之喜先生?这也是个很罕见的名字啊。」
桦林想要问问,初次见面的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寻找自己。就在他刚露出了这种表情时,门又一次打开,有客人进来了,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性。
桦林向他们两人打了一声招呼。
「不好意思,我接下去有事要稍微商量一会儿,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们之后再谈吧。」
「没关係,请慢慢谈,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桦林去迎接了那个男人,坐到了与凰华二人的桌子相隔两桌的地方,向对方低头行了个礼。
「北岛先生,前段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了,难得您找我,却发生了这种事。」
「桦林先生,听说你突然住院,我可是吓了一跳啊。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吧?」
「是啊,已经完全好了。话说回来,真的是很对不起,错过了同您的约定。」
被称为北岛的男人显得有些诧异地说道:「约定?」
「就是那一天啊,七号。」
「不,那大概是搞错了什么吧?七号的话,我并不在东京哦。」
两个人的话完全对不上,他们对此都很错愕,不过北岛首先回过了神来,说道:
「算了,反正能联繫上也是正好,其实委託人对要求有一些变更啊。」
「是这样吗。」
根据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北岛似乎是桦林的业务对象。
如果是这种关係,北岛就算採用更为强势的口吻也不足为奇,不过看来他们两个的关係构筑得还不错。桦林细心地听取着对方的要求,并相应提出了新的方案,北岛也大致同意了他的看法,他们最后决定改日去公司里再做个总结,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目送北岛离开了餐厅之后,桦林拿好了帐单,重新回到了凰华二人的桌边。
「让你们久等了。——那么,请问两位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
「我们所从事的是一种类似于调查公司的工作,桦林先生你晕倒在这家店里的时候,有一个人偶然在场,他就是我们的委託人。」
凰华隐瞒了宿根的名字,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桦林瞪圆了眼睛仔细听着,最后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
「那个时候,有一个客人知道我有糖尿病,打算给我注射胰岛素?是真的吗?」
「根据委託人的说法,确实是这样。」
「太乱来了啊!」
桦林用大喊声发泄出了自己的感想,又扭了扭脖子。
「会是谁呢?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本来还以为没有认识的人……」
「确实是这样吗?」
「因为当时店里也没那么拥挤,如果有认识的人,我应该马上就能发现的啦。」
「您公司里的人是知道你有糖尿病的吧。」
「是啊,不仅仅是同事,包括刚才的北岛先生在内,跟我有业务往来的人基本上也都知道,我还经常跟他们一起去喝酒的。」
总是无所顾虑的百之喜瞪圆了眼睛问道:
「您的身体喝酒也没关係吗?」
虽然对于百之喜满不在乎的态度也有很多意见,但现在凰华却感觉挺庆幸的。因为即使很难开口询问、这种问题还是很想确认一下的。
「只要能控制住血糖值,别说酒没关係了,就算甜食也是可以吃的啦。当然那也是有限度的,最低条件就是要注意平时的饮食生活了。」
他露出了毫不在意的笑容。从表情上也能看得出,有一种他在与疾病相斗争的生活中习惯了的自信,但桦林还是浑身颤抖着说道:
「血糖值都不测一下就要注射,这实在是无法接受啊。不,可以说那个人是没有错的,而在不犯错的情况下还进行了阻止就是完全正确的了,简直让我不得不对他表示感谢才行啊。」
凰华微笑了起来。
「您能这么说,我想委託人也会很高兴的。因为他真的很担心,自己是以外行人的判断做出了多余的事。」
「你说外行人,难道那个人不是同样患有糖尿病的吗?」
如果是医生或护士,就没有必要隐瞒名字了。
由此,桦林似乎就以为、是一个同为糖尿病患者的人看清了事态、进行了阻止的。
其实是那个人养的猫,这种话怎么都感觉不太说得出口,凰华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含糊其词地说道:
「不,那位先生好像只是过去曾有机会、略微得知了一些关于这种疾病的情况。儘管只是如此,他说他还是感觉到了那样是很危险的。」
「是啊,真的就是这样。这么说我就更要好好谢谢他了。」
百之喜在一旁插嘴了。
「终究还是太多了吧,毕竟那个客人,好像是打算把整个一瓶葯都打下去的。」
桦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讶异。
「一瓶?」
「是的,听说是打算把满满一瓶胰岛素全部都打进去的。」
「请稍等一下,你说瓶是什么?」
「就是胰岛素的瓶子嘛。」
即使百之喜这么说,桦林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我没有带什么药瓶啊。」
这回是百之喜和凰华歪起了脑袋。
「没有带?」
「您不是平时一直都要用胰岛素的吗?」
「是的,因为我是I型糖尿病,在吃饭之前是必须要打的,不过我所用的是这种。」
桦林从怀里拿出来的,看上去像是一支较粗的签字笔。一脱下套子,就现出了带有刻度的透明躯干,里面还有药水。前端是盖着一个小盖子的一根极细的短针。
百之喜感叹地说道:
「好厉害!这是钢笔型的注射器吧。」
「您是说您一直使用的都是这种吗?」
「是的,自从五年前糖尿病发病以来,一直都是。我知道有瓶装的製剂,但是我一次都没有用过。」
「这里面的葯是一次打完的吗?」
「怎么会呢。你看,后面是有刻度盘的吧,用这个就能调节药水的分量了啦。多亏有了这个,就既不会打得太多、也不会打得太少了。」
「吃饭之前必须注射吗?」
「是的,睡觉前也是。」
「一次打的量大概是多少呢?」
「根据血糖值不同,平均来说是八个单位吧。」
百之喜不断地向桦林提出着疑问,相对的是凰华暂时思考了起来。
这个物体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药瓶。
而且如果宿根的话属实,药瓶和注射器应该是彼此分开的,可是这个东西是把药水和注射针一体化了的。
「这个注射器,可以让我拍一张照片吗?」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为什么要拍这个呢?」
「这种注射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挺罕见的。完全是个人兴趣,不好意思。」
看到一个年轻美女朝自己甜美地微笑,是没有男人会心情不好的。他马上就同意了,不过除此之外凰华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因为有必要让委託人确认一下,那是否真的是桦林先生您本人,可以的话,也让我拍一张桦林先生您的照片吧。」
桦林笑着点了点头。
「两周之前晕倒在这里的糖尿病患者,我想除了我之外应该就没别人了吧,不过没关係啦,你拍吧」
「非常感谢您。」
道了一声谢,凰华拍下了桦林的照片,又拍下了钢笔型注射器套着套子的状态、以及脱下了套子的照片,还拍下了放大刻度盘部分的照片。
在她这么做着的时候,百之喜又继续询问了起来。
「您刚才说五年前,是从那以来、每天都要打胰岛素的吗?」
「是的,我这种情况,直到死之前都是需要一直打下去的。」
「可是外表上看不出那种样子啊。桦林先生脸色也很好,身材也挺瘦的,说到糖尿病,我无论如何都有种不太健康的印象,但桦林先生精力特别充沛,看上去比我要健康得多了。」
能够毫不令人讨厌地、用真正感叹的口吻把这种话说出来,就是百之喜少有的长处之一了。
桦林可能也想起了当初的情形吧,轻声笑了笑。
「刚开始终究还是很震惊的啦,因为我觉得糖尿病是上了年纪才会得上的,为什么自己会遭遇到这种事呢,心情也曾十分烦燥,不过就算唉声叹气也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吧。」
「啊,那么说,桦林先生的糖尿病、应该不是甜食吃得太多才得上的那种吧?」
虽然是个不加掩饰的问题,桦林却也没有感到不开心的样子,回答道:
「是的,I型糖尿病和人们常说的生活习惯的混乱是没有关係的,患者多数是十多岁就发病了。——说是十多岁,不过在我以前去过的医院里,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小学一年级学生。」
「小学一年级!?」
「是的。那么小的孩子就清楚地理解了自己的疾病,能调节好钢笔型注射器的刻度盘,自己在自己的腹部和大腿上注射药物了。还说『不痛的啦,只要打了葯我就能去远足了哦』。二十岁的我有些消极,还被他给取笑了。」
毫无顾忌的百之喜其实也是个相当容易受感动的人。
他的眼眶很快就湿润了,而凰华也感佩于桦林的气慨,低头鞠了一躬。
「您真是了不起。」
「不,我自己是觉得、这真的不是那么令人悲观的疾病。虽然的确在死之前都不能离开药物,不过除此之外和普通人就没什么两样了。也能去旅行,也没什么运动限制吧。我得病之后也很正常地大学毕业了,还得以在如今的公司里就职。」
诉说着自己繁忙地从事着业务的事,在桦林的脸上能看得出一种充实感与满足感。
「那天您是收到了北岛先生的联繫,才会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不过我没有直接得到他的消息,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女孩子给了我一张记事条,上面写着『北岛先生联繫,说是三点在这里等』。」
「那个时候是您第一次到这里来吗?」
「是的,因为记事条上还写着地址,我就在网上确认了一下位置。我是彻底把这当成北岛先生的意愿了……。」
而北岛本人却说不记得自己叫他出来过。
桦林扭了扭脖子,百之喜又毫无顾虑地向他提出了问题。
「刚才听您说,您是失去了知觉之后被救护车送走的,原因果然是低血糖吗?」
「不,根据测出来的血糖值,应该是在正常範围内——甚至好像还高了一点,于是我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就很乾脆地说了一句『既然你醒过来了,就可以回去了啦』。」
「这样就好了吧。」
但是,桦林露出为难的表情,摇了摇头。
「这反而让我感觉更不舒服了啦。我陷入低血糖的时候,基本上自己都是知道的。危险的就是打完葯之后到吃饭之前,中间的这段时间,可是最近我都没有过那种失误,而那个时候也是在饭后两个小时左右,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出现低血糖的。」
然而却失去意识晕倒了,而且据说血糖值还是在正常範围内的。
桦林无法理解,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有着一些讶异,但是由于接下来还有安排,便中断了与两人的对话,笑着站了起来。
「请转告两位的委託人,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好的,我们一定转告。」
百之喜心情很好地目送桦林离开了,又把手伸向了菜单。
「我们要去通知宿根先生,桦林先生现在很健康,然后就该结束这份工作了吧!」
很不幸,他的想法没那么顺利达成。
凰华是一位以令人惊愕之人脉为傲的秘书。
她的熟人里也有很多医生,在临床医生和研究类医生中,她试着联络了一位好像最了解这方面的大学医院的医师。对方也很忙,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不过她发了个邮件写道『有话想直接跟你说』,对方就打电话过来了。
「哎呀,凰华,好久不联繫了吧。」
「打扰一会儿可以吗?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你总是这么突然啊。什么问题?」
凰华询问了一下、桦林所带着的那种文具般的注射器的事,医师就很乾脆地点头确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