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林慎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二十岁的年轻人,罹患了这种在死之前都不能离开药物的疾病,或许可以说,世上没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了吧(事实上,也曾有人当面表达过对他的同情),但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能够尽情地学习,还能够在喜欢的工作岗位上就职。
最重要的是遇见了她。
由于交往很顺利,具体的结婚事宜也开始讨论起来了。
即使是知道了自己的病,她也丝毫没有改变态度,希望和自己结婚,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与她的相遇是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桦林是发自内心这么觉得的。
寒冷的晚风之中,身体微微有些发抖,他在回家的路上加快了脚步。
今天下班之后,他刚到父母家里去了一次,对双亲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结婚了以后,我想改成她的姓氏。」
听到独生子的发言,母亲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色。
桦林的双亲、知道她也是家里的独生女。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话了。
「这是你和优姬小姐商量过以后所做的决定吗?」
「我没跟她说过,她也从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当然她的父母也没有提到过这方面的事,说到底就是我自己的想法。」
桦林第一次向父母说起了、他到女友家去提出结婚时的事情。
她的父亲据说是大学教授,面对着桦林也是以镇定的态度来接待的,淡淡地说着话。
作为父母来说,当然是希望女儿能有一份幸福的婚姻,也希望对方男性是健康长寿的。所以当他们听说了桦林的病时,从心底里就觉得无法赞同,坦率地明说了出来,此外又如此说道:
「听说持续接受胰岛素的治疗达到五十年,是能受到表彰的吧。」
「是的。」
那也是为了证明『即使患上了不能缺少胰岛素注射的糖尿病,也是能够长寿的』这一点。
「所以,你能不能向我们作一份保证呢?就说你四十五年以后一定会得到表彰。」
桦林慎理解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思,那就是『请你好好陪伴我女儿,请不要死得太早,让我女儿伤心』。他双手撑地,低下头鞠了一躬。
「我向你们保证,——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也会让你们的女儿一起感受喜悦之情。」
桦林的父亲目光低垂,听完了儿子所说的话。
母亲的眼眶看起来微微有些湿润。
「我并不是想把自己弄得很卑微,可是想到这将要纠缠一生的疾病,想到她选择了如此的自己,她的父母同意了我们婚事,就希望能对他们的感情给予一些回报。」
「…………」
「就算是结了婚,就算是改了姓氏,我是父亲您的儿子这一点也是不会改变的啦,能否得到您的同意呢?」
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
「随你的便吧。」
就这么说了一句。
桦林带着感谢的意思向父亲低头鞠了一躬。
母亲一直把他送到了玄关,告别的时候,说出了一句已经完全成了习惯的话。
「HbAlc怎么样?」※
(※注:HbAlc即糖化血红蛋白,是糖尿病控制状况的一项重要指标。)
「没问题,情况很安定。」
对于糖尿病患者而言,这是一个与血糖值同样重要的数值,就算母亲不说,他也是很注意的。
话虽如此,让他挂心的还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桦林被送到了医院里之后,医院里根据他身上的名片联繫了他的公司,同事担心他的病情来看过他,但是桦林并没有把那时的事告诉过父母。
一方面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出现了什么失误。
失去意识晕倒在地这种事,他记得在过去的五年之间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他向主治医生谘询过,而对方显得特别震惊。
「突然失去了意识?喂喂,怎么回事?」
桦林把当天的情况和此后自己的状态详细地描述了一下,医师思考了一会儿,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认为他昏迷的原因并不是糖尿病。
由于可能存在糖尿病以外的因素,慎重起见,桦林就接受了一次精密检查。
他的身上已经有一种病了,拜託就不要再出现别的什么病了,他满心都是这种似乎于祈求的想法。
前几天,让他等待了许久的那份检查结果出来了。
上面说他(除了糖尿病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情况,他放下了心来,同时又有些茫然。
既然身体没有异常,那个时候突然袭来的、让他眼前一片漆黑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现在他觉得更不舒服了。
对了,他想到了此前的那两个人,叫百之喜和花祥院这种罕见名字的那两个,应该要和他们联繫一下。
在繁忙的工作中不知不觉地忘记了。
自从遇见他们两人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他想听听,那个在他晕倒时,阻止了别人给他打葯的人是怎么说的,还想直接向他道个谢——不,是无论如何都要向他道谢。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了。
现在去联繫人家就太脱离常识了。
明天一定要打凰华的手机联繫她,桦林一边想着,一边在没有人气的路上走着。
桦林住的公寓离车站很近,大约是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但是这附近到了晚上基本是看不到行人的。
从一处格外黑暗的神社旁经过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响起了一阵异样的声音。
一道含混不清的短促惨叫声——接着是一个好像有人倒下般的沉闷声音。他吃惊地回头一看,只见在朦朦胧胧的昏暗灯光下,有个人倒在了路上,不断呻吟着。
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高大男子,一根金属球棍滚落在一边。
桦林虽然没有打架的经验,但在运动方面还是挺擅长的,也拥有与普通人一样的正义感。
儘管很惊讶,他还是想到一定要去帮助那个倒在地上的人,于是就準备跑过去,此时戴着棒球帽的男人大喊了一声。
「后面!」
「哎?」
桦林条件反射地转过了头,看到一个拿着金属球棍的男人正朝着他袭来。
人在过于强烈的惊讶情绪之下,是什么都做不到的。
他只是獃獃地看着那个扬起了球棍、準备要打自己的人,感觉像是经过了一段长得可怕的时间,但实际上只有短短的几秒钟而已吧。
戴着棒球帽的男人猛地沖了过来,还以为他要堵在桦林面前,他却用手臂挡住了那根朝桦林挥了下来的金属球棍。
应该是承受了相当大的冲击力,但是戴棒球帽的男人并没有倒下,反而趁这个机会夺下了金属球棍,与那个可疑的人激烈地扭打了起来。
桦林哑然失声了,此时神社对面民房的阴影中、又跳出了另一个拿着球棍的男人。
这时桦林终于尖叫了起来。
「住手!你们干什么!?」
看样子他们打算两个人一起攻击一个人,可是又有一个人、从车站方向跑了过来。
那个男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喊了起来。
「阿哲!」
听到这个尖叫般的呼声,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作出了回答。
「我没事!对付那个!」
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桦林完全搞不明白了。
看到那个从民房的阴影中现身的、拿着金属球棍的男人朝自己袭来,他立刻拿起装满了文件的包挡了一下,从车站方向跑过来的那个男人迅速插到了他们中间,粗声发出了一记怒吼。
「你个混蛋!」
新出现的男人避开了金属球棍,一拳打在那个拿球棍的男人身上,非常强烈的一击。
拿球棍的男人被打得摇摇晃晃,但还是勉强站稳了,挥舞起了金属球棍。
这种攻击如果被打中的话绝不会轻鬆,但是新来的男人可能是很习惯于打架、也可能是运动神经特别好,以完美的动作躲闪开了那些攻击。
接着戴棒球帽的男人又过来支援新来的男人了。
而刚才与戴棒球帽的男人争斗的那个男人,眼看敌不过对手,已经逃跑了。
另一个拿着金属球棍的男人,看来意识到了这是二对一的不利局面,也转过身逃走了。
有四个男人加入的这场混乱打斗,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在桦林还瞪大着眼睛的时候,周围就已经恢複了原先的寂静。
留神一看,倒在路上的那个男人也不见了蹤影。
刚跑过来的那个男人大口喘着粗气、向桦林发话了。
「真危险啊,你没事儿吧我说?」
「该我问你们的——受伤了吗?」
「这点小事,根本就不算什么的。」
他带着笑的脸意外地年轻,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学生。
虽然刚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过根据他的外貌和语气来判断,应该是个性格略微有些轻狂的年轻人。
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低声叱责了这个男子。
「你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其中的压迫力却十分不寻常。轻狂的男人马上缩了缩脖子,带着敬意弯腰行了一个礼。
「对不起!阿哲!」
「不是向我说。这个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跟阿莲说?」
「真的非常对不起!」
只有一个人跟着桦林是不行的。
桦林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愕然着的时候,戴棒球帽的男人朝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给你添麻烦了,那么我们就此告辞。」
「稍等一下!」
别说什么『就此告辞』!
这可不是一句话就矇混过去的事。
「谢谢你们,我要感谢你们救了我,可是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这两个人不像是偶然经过、碰巧把桦林救出了困境的。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能猜得出,他们是在有意地保护着桦林,但是他不明白初次见面的这两个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挺身而出来救他的。
「不说明一下吗?刚才那些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攻击我?」
「我们也不知道。」
他越来越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了,不过看来戴棒球帽的男人并不打算好好说明一下。
「你最好早点回去,会很麻烦的。」
听到那个充满压迫力的高大男人以平静的口吻说着,桦林也无法顺利地组织出话语来了。
戴棒球帽的男人再次点了点头,轻狂的男人则频频鞠了几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用句俗话来说,桦林是带着『满脑子浆糊』的感觉、快步走上了回家的路。
而接到凰华打来的电话,则是第二天的事了。
周日的午后,桦林怀着略微着些紧张的心情,前往了那个地方。他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在银座一家酒店最上层的大厅里。
从他刚迈进了这幢建筑物起,就感觉空气中漂浮着某种香气,一群身穿旗袍的美女们朝他笑着,说着欢迎光临。电梯里也十分豪华绚丽,内部的照明就像装饰吊灯一样闪耀。
年仅二十五岁的桦林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这样的场所,他一边感叹着,一边在最高层下了电梯,进入了眼前的大厅。
这里也装饰得充满了高级感。
他被带到了位于大厅中央的座席上,在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周围,摆放着覆盖了厚重天鹅绒的椅子和沙发。那些座位看起来足够让八个人轻鬆坐下,但是桦林到的时候,那里只坐了三个人。
其中两个是百之喜和凰华,还有一个是个感觉有些木讷的男人,他的脸上很明显能看得出紧张的情绪。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宿根荣。」
由于凰华说过,会让救了他的人和她一同过来,桦林便笑着打了招呼。
「我是桦林慎,很高兴能见到你,上次的事真的是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