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林的母亲名叫贵美子。
毫无疑问是她儿子对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她既没有特别兴奋、也没有惊惶失措的样子。
首先请她坐了下来,端上了茶水之后,凰华与百之喜并排坐在了贵美子的对面,若无其事地閑聊了起来。
「听说慎先生是您家的独生子,然而却在家附近一个人生活吧。」
虽然觉得这次的案件与他父母是无关的,可还是想事先了解一下桦林家的背景。
「是的,那是从我儿子I型糖尿病发病时开始的,在那之前都是一起住的,不过我们劝过他在附近借一间公寓,也可以从那里前往大学。」
在凰华身边听着的百之喜扭了扭脖子。
「一般来说不应该是正相反的吗?」
说话不经过思考是百之喜的独家专利,而在这种时候却实在是令人庆幸的。
「因为独自生活的儿子得了病,就把他叫回家里来,开始一起生活,这种桥段我感觉倒是经常会出现的吧……。」
「如果我不是护士的话,就应该是那样了。」
贵美子很平静地回答道。
「在患者是自己孩子的情况下,母亲的存在就变得尤为重要了。特别是男孩子,很容易变得无论如何都要母亲陪着他、照顾他才行。如果孩子是得了末期癌症,被宣告了剩余时间的重病患者,那也无所谓了吧,作为母亲来说,希望能儘可能地与孩子一起生活得更久一些,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I型糖尿病并不是那么悲观的疾病,根据患者本人的努力,要过上与健康人毫无区别的充实生活是做得到的,长寿也是有可能的。这样父母就必然会比孩子先离世,为了到时他不至于陷入困境,我就想到,要让慎获得能够一个人生活下去的能力。」
「原来是考虑到了这种程度啊……。」
凰华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百之喜也钦佩地点了点头。
「对于您家而言,这终究还是一个打击吧。」
「是的。所幸我具有专业的知识,所以能够转换到比较积极的情绪,可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得了这种病,大多数父母都会责备自己的。会想到孩子生病是不是自己的责任,是不是自己的抚养方式不好,为此而心中纠结不已啊。也会有其中一方开始指责起另一方的情况。基本上都是父亲说,『我的家族里明明是没有人得过糖尿病的,现在孩子得了糖尿病,应该是你那边的遗传吧』这种话。」
百之喜皱起了眉头。
「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贵美子略微睁大了眼睛,露出颇为感佩般的表情看着百之喜,点了点头。
「没错,真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所长先生拥有着特别冷静的分析力呢。」
(这只不过是个偶然,太太。)
虽然非常想直接说出来,但凰华还是沉默了。
「患者长大了之后,就要产生诸如恋爱、结婚之类的问题了,我也曾经多次被患者的恋爱对象或其家人问到过,这种病是否真的是不会遗传的。」
「会遗传吗?」
贵美子摇了摇头。
「虽说II型是与遗传有很大的因果关係,但是I型糖尿病可以说是基本与遗传没有关係。即使如此,在意的人还是会在意吧,甚至还有不少家人强烈地提出了反对的例子。站在一个护士的立场上,我也看到过很多由于这个原因而导致关係破裂的事例。当然,也有极少数的患者得到了家人的理解,在周围人的祝福中结了婚,构筑起了幸福的家庭。然而,不得不说这样的事例是极其稀少的。——很遗憾,但这就是现实。」
「…………」
「虽然慎没有对我们提起过,不过这个孩子应该也是有了恐怕无法结婚的觉悟的。只是,我儿子现在只有二十岁,还很年轻,所以想必还是会出现愿意与他交往的女性的吧,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我对他的饮食或生活方面说三道四的话,我想对方那位小姐一定不会觉得很愉快吧。可能会认为都还没有结婚呢,男友的母亲就表现出婆婆的唠叨脾气来了。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不过为了儿子的幸福,我也劝他今后自己的事情要儘可能自己做。那个孩子也希望能够这样,所以我就把糖尿病食品的製作方法教给了他,又把其它一些必需的家务活教给他,就让他离开了家里。」
就是说从那以后,慎便开始独自生活了。
「可是,您的儿子已经决定要结婚了吧。」
「是啊,真的是,谢天谢地……。」
贵美子露出了真心感到喜悦的微笑。
「那位小姐很热心地学习了我儿子疾病方面的知识、长得像模特一样漂亮啊。又开朗、又温柔,说实话,我儿子好像都有点配不上她的。简直是不可思议……」
贵美子突然闭上了嘴。
「您说不可思议是什么意思?」
「是指那位女性与您儿子结婚的事情不可思议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只是我自言自语。」
不知为何,贵美子稍稍有些慌张,突兀地进入了正题。
「我听说百之喜先生从事的是类似于侦探的工作,想委託你办些事,所以就前来拜访了。」
「请问是怎样的委託呢?」
「我如今的丈夫桦林其实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我儿子是我与前夫所生的,因此和桦林之间并没有血缘关係。」
第一次听说这个情况,百之喜和凰华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请原谅我失礼问一下,您再婚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二十三年了。」
「……这么说来,慎先生对此是?」
「他知道。因为即使是离了婚,我前夫是慎的亲生父亲这一点也是不会改变的。慎在我离婚之后、直到高中毕业之前,都会定期去和我的前夫见面。」
百之喜偷偷看了凰华一眼。
他的眼神中的意思是『拜託你了』,但是不凰华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她也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有什么想问的就请你自己问吧』。
百之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在局促不安中迷茫了好久,总算挤出了一段话来。
「贵美子女士,我是没有经历过离婚,说起来根本连结婚都没有结过,所以对于具体的情况并不了解,不过……。」
「什么?」
「您离婚的时候,慎先生是多大年纪?」
「刚好十个月。」
「还是个婴儿啊。」
「是的,我与桦林再婚是在那一年半之后的事。」
「那个,既然他当时那么小,和父亲见面的时候有没有哭过呢?」
「没有,至少慎是一次都没有过。——为什么这么问?」
百之喜扭扭捏捏显得很难受的样子。
「——那个,说到底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过感觉既然他那么小,其实不用让他们见面也没什么关係吧……就让慎先生把现在的父亲当成是真正的父亲,这样把他抚养长大,对他来说会不会比较好啊……我是这么想的。对不起,我是多管閑事了吧。」
「不。」
贵美子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非常惊讶,虽然所长先生你很年轻,却真的是一位感觉非常敏锐的人啊。」
(所以说您这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太太)
凰华好不容易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嘴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
「桦林的身体是生不出孩子来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特别高兴有慎的存在。由于他在养育孩子上也很积极,如今桦林对于慎而言是比亲生父亲更亲的父亲。想想即便是亲生父子中也有性格不合的,我真的觉得很幸运。——最好让儿子与前夫见面就是桦林的建议。」
「啊?」
「自从他和我结合了之后——我不知道怎么说比较确切,不过我觉得桦林对于自己是慎的父亲这一点是很自豪的,不过他又说,既然与慎有血缘关係的父亲还在这世上,不把此事告诉慎是不太好的。」
「就算这么说……。」
「儿子长大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暂且不论,让年纪还小的儿子和亲生父亲见面,他难道不会感到不安吗?」
听到两人的问题,贵美子微笑了起来。
「如果你们是指、对于慎万一选择了亲生父亲该怎么办感到不安的话,那其实是我所担心的事,而桦林对此简直是毫无动摇的。对小时候的慎而言,我前夫基本上就像是个『偶尔能见面的小爸爸』似的感觉,而进了小学以后,他也明白了情况。虽然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有两个父亲好像有些混乱,不过那个时候桦林也用『小爸爸是慎你血缘上的父亲,我是和你一起生活的父亲』这样的说法说服了他啊。听到他那么说,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百之喜和凰华也露出了複杂的神色。
两个人的心里同时出现了一个疑问,『怎么会这么容易呢』。
不过,两人都想到『十个家庭就有十种不同的常识和法则』,也就理解了。
而不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则意外地多。
「继子与继父继母保持良好关係是『不可能』的事。」
「与亲生的孩子相比,对继子是『肯定』有差别待遇的。」
这样的普遍看法、儘管被许多人当作正常的事来议论,但在繁若星辰的家庭中,也是有着例外存在的。
「我们商量的就是与我前夫相关的事。我的前夫姓氏有点奇怪,写作『HATORI』却读作『FUKUBE』。」
「您说的是『服部』那两个字吗?」※
(※注:「服部」这个姓氏一般应该是用训读的,读音为「HATORI」,而「FUKUBE」则是音读的读音。)
「很罕见吧。我和服部结婚后的那段时间,就从来没有人把这个姓氏读对过。」
贵美子笑着把话说了下去。
「我和他分手之后,服部娶了一个新的太太,他们两人生下了一个男孩子。」
「那对慎先生来说就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吧。」
「没错。那位太太也是再婚的,听说她的前夫过世了,应该还有一个小女孩。」
「就是说她是带着孩子和服部先生再婚的吧。」
「是的。那位太太名叫有子。上个月中旬,那位有子女士联繫了我,说是服部患上了癌症,被宣告只剩下半年的命了,而他本人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
「即使没有共同生活过的记忆,服部和慎也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所以他说如果我和桦林同意的话,希望能把这件事告诉慎,趁现在让服部和慎见上一面。因为慎自从高中毕业之后,应该几乎就没有和服部见过面,我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桦林也没有。我跟慎说了之后,他马上就去了医院,听说是与有子女士以及服部的兄弟姐妹们见了面。」
百之喜和凰华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凰华小姐你问问看啦!』『我才不要啦!』,两人这样互相推委着,不过这次是百之喜赢了。
凰华有些艰难地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说道:
「太太,您觉得有子女士是出于什么目的打电话与您联繫的呢?」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
「或许是我的——是我们的猜疑心太重了,听上去就像是要诽谤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可她真的是怀着纯粹的好意来通知您的吗?」
贵美子苦笑起来,摇了摇头。
「对此我就不知道了。——感觉有子女士对我说的话也颇为奇怪吧,她也是个有些奇特的人。」
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什么厌恶感。
由于根据她的说话方式看来,她的性格还是比较温和的,百之喜便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问题。
「那个,我插嘴问一下,贵美子女士您是由于什么原因而和服部先生离婚的呢?」
「就是因为有子女士。」
她给了一个不出预料的正中直球(而且还是刚速球)一般的答案,两人听到后都一下子愣住了。
「那也就是说,服部先生和有子女士发生了婚外恋,可以这么理解吧?」
「严格来说的话,不应该这么理解。」
「能请您详细地说一下吗?」
贵美子微笑起来。
「对年轻人来说可能会比较无聊吧,一个老太婆过去的故事,你们想听我说说吗?」
百之喜和凰华在贵美子看来,都是小孩子一样的年纪。两个人都端正了一下坐姿。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的母亲过世了。从那以后,照顾弟弟妹妹和家务活就都成了我的工作。我的父亲没有再婚,父亲的妹妹、我的叔母经常会到我家里来,像是代替母亲一样做一些事。」
「您受了不少苦吧。」
「当时我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们家并不富裕,但是根据父亲的意见,还是认为男孩子应该要去上大学,而叔母则提出女孩子应该要有份工作,于是我就成为了护士。」
「是为了您弟弟上学攒学费吗?」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主要是听我叔母说,要是当上了护士,就不愁嫁不出去了。」
两人再一次交换起了眼神。
『真的吗?』『我倒是没有听说过』,察觉到他们这种无言的交流,贵美子笑了起来。
「在二位这样年纪的人听来,这种说法或许有些奇妙吧。我再说一件听起来更奇妙的事,我和服部是通过相亲结婚的,在结婚之前,我们只是见了两三次面而已。」
这下百之喜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探出了身子。
「那个——那样您就觉得可以结婚了吗?」
凰华小声地数落着他。
「所长,所谓的相亲就是那样的啦。」
「可是!只见上两三次面,能了解什么呢?要是结婚之后再感觉『这个人果然和我不合适』,就太晚了吧。」
「在当时是不会有什么太晚了的情况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