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派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兇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甚至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
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这的确是个问题;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事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尽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
突然被这么一喊,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
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列国搜集各种乡野奇谭,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等。」
「你是——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
「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找我什么事?」
「大人,你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的确,阿波板野地区有个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据传该处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这一听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推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亲眼目睹的我们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反之,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
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恢複这只畜牲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却发现他没变回一只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吧。看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是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才一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
勘兵卫左思右想。
就是无法下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不过是畜牲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维持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
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想想,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闪躲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看来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这老人真是只狸猫。
两刻钟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蹤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墒边,挤在人群后方,并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这么说来——那老头的动作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非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虽然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这下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说不定。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髮老人也是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是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付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的群众在转眼间退离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独自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
勘兵卫被迫解释道:
「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才讲到这里,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便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来屋里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啦,来啦,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
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两刻钟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只见芝右卫门的媳妇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乾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喧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我想,客套话就不用讲了。」
勘兵卫露出困惑表情,说道:
「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牲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他怎么看都是个人。
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
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狸猫说道。
说的也是——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勘兵卫则是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则是懊恼得嘴角往下弯,并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也没干什么坏事。您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也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
狸猫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
「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这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的,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狐狸?——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
「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仅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将成为该地统治者,可是攸关重大。于纷纷被迫选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之原战役(注12)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国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后
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
受的伤迟迟无法痊癒,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
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