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右卫门狸
淡路国有老狸
名曰芝右卫门
迭逢竹田出云
前来着戏遭狗戏剧
死后二十三日噬死演出,
尸首方现原形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二十
【一】
淡路国有一位名叫芝右卫门的老人。
他是个眼窝深陷、成天面挂笑容的老好人。他头顶已秃,仅存的白髮只能勉强绑成髮髻,因此头缠宗匠头巾(注1)。附近小孩都很喜欢他,直唤他「芝老爷、芝老爷」,左邻右舍对他也很尊敬。
他家代代务农,虽称不上是富农,但日子过得还算优渥。问起原因,子孙儿女个个表示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老爷。
实际上,年轻时的芝右卫门为人严谨正直。他一辈子勤劳耕作,决不为风雨所阻,如此日复一日,直到有天才发现自己年岁老矣,一生可谓平凡至极。但老后的芝右卫门对自己的人生依然没有一丝遗憾。
许多人一生认真打拚,仍无法出人头地。也有人儘管努力,也不知何时会遭逢灾祸。所谓人生无常,想必芝右卫门深谙幸福乃人老后仍身体健朗,并有子孙陪伴的道理。
芝右卫门虽然为人耿直,同时却也是个风雅的文士。虽身为乡间老农,他却擅长舞文弄墨,加上人格温厚,慕名讨教者总是络绎不绝。
自从他因肩膀疼痛过起隐居生活,便开始以文人墨客自居,终日坐在屋檐下啜饮香茶,兴緻一来便吟诗作赋,过着悠哉的日子。
凡是有来自江户与京都的客人造访这个村落,他都会热情招待,聆听访客叙述关于各地文化风俗的旅行见闻。他也收集了很多读本、绘草子等书籍,并勤于阅读。儿孙也都和他一样,个个勤劳耿直。他已经有了曾孙,对他而言,人生已了无牵挂——芝右卫门就是如此轻鬆面对人生,有为者亦若是,认识芝右卫门老爷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人老了最好就该像芝右卫门这样。
不料后来灾祸还是猛然降临在芝右卫门身上。那是个天气炎热、举行夏祭的夜晚。
芝右卫门有五子十孙。
当天傍晚,长男弥助的小女儿阿定突然失蹤。
阿定当时九岁,正值最可爱的年纪。
村外已搭起一座表演人形凈琉璃(注2)的小屋,芝右卫门合家前去看戏。
人形凈琉璃在淡路虽颇为盛行,但并不是天天可以看得到。
只要有演出,原本就爱看戏的芝右卫门必定前往观赏。即便剧目数十年如一日,由于乡间娱乐十分稀少,因此不只是芝右卫门,对所有村民来说,看戏已是他们仅有的共同乐趣之一。
小屋里人山人海。
芝右卫门看到戏里一个凈琉璃女娃人偶,便大笑起来,直呼真是像呀,长得和阿定一模一样。孙女阿定一听,害羞得以袖遮脸说「爷爷真讨厌.」当时孙女的可爱模样,芝右卫门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戏还没演完,阿定表示要去如厕,便离开了座位,从此消失。
大家原本以为她先回去了,但回家一看,人也没在家里。
这村落不大,一家人便四处呼喊搜寻她的蹤影,不一会儿,芝右卫门的孙女失蹤的消息就在村里传了开来。由于失蹤者不是别人,而是老爷的家人,全村因此动员所有村民敲锣打鼓到处寻找,但直到半夜依然找不到人。有的村民怀疑阿定遭人绑架,有的则认为她被鬼神拐走了,但搜寻仍持续到了天亮。
直到黎明时分——大家才在戏剧小屋后头找到阿定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是芝右卫门的远亲,一个名叫治介的年轻男子。
治介对城市生活颇为憧憬,常梦想有朝一日能到大阪等名城大市赌赌运气。因为这缘故,他对不似乡下人俗气的芝右卫门一向倾慕有加。
或许也非完全因为这缘故,但治介帮忙芝右卫门找人确实特别热心,不论是山坡、田地或沼泽,他都带头一一搜寻。
即使如此,找了整晚还是没有任何斩获,眼看着太阳就要东升,治介心想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但他又觉得不死心,决定回到事发地点,也就是戏剧小屋,看看人会不会还在那里。于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一大圈,回到小屋附近。首先在周围查看一番,接着绕到小屋后头,这时治介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拂晓之中,他在茂盛的草叶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衣服图样,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拨开草叶一看——。
治介的腿当场软了下来。
地面上躺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死者衣着整齐,裙子并没有被脱下来。
只是——。
这女娃可爱得宛如凈琉璃人偶般的脑袋,却被劈成了两半。
而且看来似乎是从正上方往下劈的。
彷彿切瓜似的,一分为二。
家人闻讯立刻赶赴现场。一看到女娃惨死的模样,个个都愣得发瓣。惊吓得几乎停止呼吸。
看到孩子如此凄惨的死状,甭说说话,大家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黔此情此景,即使平日非常稳重的芝右卫门也忍不住跪倒阿定尸旁,双手撑膝、额头叩地,直抓着土块痛哭。
正因为平常是个笑容满面的老好人,他这悲痛欲绝的模样更是让人心酸。
不久,提刀的捕吏蜂拥而至,小小的村落立刻陷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骚动。但骚动归骚动,大家仍然找不到兇手。
芝右卫门在村里风评很好,没有任何村民与其家族结怨,想必这绝非仇杀。更何况遇害的是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娃,更不可能与人结怨,从阿定的穿着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农家小孩,觊觎财物的盗匪也不至于找她下手。最后,从年龄及行兇手法来看,也绝对不是由爱生恨的情。
经过多方推敲,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本案可能与近日上方(注3)一带横行的拦路杀手(注4)有关。
确实,在当时——。
在京都、大阪一带,有个残忍的拦路杀手四处横行。这点芝右卫门也早有耳闻。
据说——这号人物并不是为了抢夺金钱或财物,挑选对象时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碰到任何人,便乘着夜色将其斩杀至断气为止——这手的唯一动机就是——杀人。
据说这个拦路杀手一年前出现在京都,半年前转移阵地到大阪。传闻京都与大阪两地至今已有十至十五人惨遭毒手,不仅兇手尚未正法,就连其身份都还没半点线索。
如果阿定也是被他杀害,那就不必讨论犯案动机了。因为这兇手本来就是个疯子,连看到年幼女娃也是劈头就砍,也就不足为奇了。根据捕吏的说法,兇手下刀的方式和这名杀手非常像。
但——只说兇手是拦路杀手,这样的解释芝右卫门不能接受。
毕竟这个村落地处穷乡僻壤,和一入夜便有许多亡命之徒徘徊的都市不同,平日就连身上挂着两把刀的武士都很罕见;再加上官府轻易论断兇手是个疯子,更让人难以接受。
之前已有传言,说杀手已经从大阪进入兵库津一带,而淡路距离兵库津不远,因此他可能已来到当地的推测也不至于纯属空穴来风。
但毕竟没有人知道这个拦路杀手的身份,因此他不可能被追捕。没被追捕,当然不必逃亡,而一个不必逃亡的人为何得跑到淡路这种偏僻的地方来?更何况即使他来到淡路,为什么要选择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杀害一个小女娃?
这么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蹤吧——。
芝右卫门绞尽脑汁,作了各式各样的研判。
最后,他诚惶诚恐地趋前,对正要撤回的捕吏说:
「在下实难相信此乃拦路杀手所为——并不是对各位大人判断存疑,但可否麻烦各位重新调查?如果各位的调查到此做出结论,而且如果这案件并非该拦路杀手所为——真正的兇手不就会一辈子逍遥法外?若是如此,在下的孙女将死不瞑目,想必直到兇手伏法前,她都无法转世投胎。」听完芝右卫门的要求,捕吏坦率地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以劝谕的语气说:「芝右卫门,你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也不是没想到这点。事实上,你失去孙女,内心想必是万分悲恸,我们也深感怜悯。只是芝右卫门,请你好好想一想,若兇手不是从上方来的拦路杀手,那么下手的将会是你们这个村落的民众——」
芝右卫门闻言吓了一跳。
昨晚来观赏凈琉璃的都是熟人。这里原本就是个小村子,村民彼此熟识,因此只要有外人进来,大伙一定知道。虽然祭典这天晚上,也有一些附近村落的人来参观,但人数毕竟有限,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对方是谁、来自哪个村子。而且,即使有人持农锄,也没有人持刀。
算来算去,外来者只剩下人形凈琉璃的演出者,也就是「巾村一座」的班底。
从十年前开始,市村一座每逢夏天都会来到本地演出,因此大家对他们都很熟悉。座长松之辅是个有官府认证的演员,甚至还有资格谒见藩主。
由于受历代藩主庇护,人偶戏在淡路特别发达,加上当今的藩主尤其喜好人偶戏,更是大大鼓舞民众百姓,终于使淡路人偶戏成为地方特色,各村里无不竞相效法。松之辅一团人,就是在藩主指示下巡迴演出的。
这样的戏班子,不容怀疑其清白。
兇手决不可能是其中成员。
不——不可能是他们犯案。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认识的人?——如此说来——。
杀害孙女的畜生一定是来自外地,并在犯案后逃往外地者。若兇手
已不在村里,那么他是什么身份就不重要了。总之不管他是拦路杀手还是妖魔鬼怪,一大家只能期待官府早日缉兇到案。
听完捕吏的解释,芝右卫门点头称是,并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捕吏不漏,一定要将兇手绳之于法,也请芝右卫门不要太伤心,好人终将有好报。
这句话让芝右卫门深受感动。孙女的遭遇的确不幸,但一昧哭泣也懈决不了问题。虽然包括芝右卫门的儿子在内,仍有村民无法接受官处置,但当事人芝老爷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退去。
于是——这桩骚动就这么平静下来。
虽然这件惨祸带来的创伤久久无法平愈,但日子还是得过。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村子渐渐恢複原有的秩序,到了虫鸣不绝于耳的秋天就完全恢複了原状。
虽然依旧没听到拦路杀手伏法的消息,但兇手倒也没有再度犯案,
虽然民众尚未将这件事淡忘,但自然而然地,大家已不再谈论此事。
时序进入秋天。
在一个不热不冷的舒适夜晚。
这天晚上芝右卫门一直睡不着,仔细聆听钤钤作响、清脆悦耳的铃虫鸣叫声时,突然涌起一股吟咏俳句的冲动。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这种冲动了。或许是天生风雅的血液又在鼓噪,要不就是想暂时忘却对孙女的思念,老人打开纸门,走进夜色瀰漫的庭院。
当晚恰逢满月。
一时之间,芝右卫门忘记所有烦忧,站在庭院里出神地眺望皎皎明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回过神来,朝庭院里低矮的树丛望去。
那里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芝右卫门。
那东西又黑又小。大概是只动物吧?
黑暗之中,只看得到两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
就在这时候。
芝右卫门老爷——。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是谁啊?芝右卫门往前踏出一步,黑影倒也没有逃走,反而咻——地跑到他面前,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
原来——是一只狸猫。
「什么嘛——吓了我一跳——」
芝右卫门把脸凑向狸猫。
狸猫不仅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向芝右卫门面前。
于是芝右卫门蹲了下来,狸猫也更加靠近,用鼻子蹭着芝右卫门的身子。
这动作似乎是对芝右卫门有所请求。
「喔,你是肚子饿吧?」
芝右卫门天生风雅且饶富想像力,看到狸猫如此亲近非常欢喜。于是,这位好奇的老人决定看在一轮明月的面子上,施捨食物给这只饥饿的动物,便请它在原地等候,说完立刻走回屋内。
他当然不可能通晓畜牲的言语,也不认为叫它在那边乖乖等狸猫就会照办。但如果这只野生的狸猫真的听话,乖乖在那边等,岂不是非有趣的事吗——芝右卫门自忖道。
他很快进入厨房,把剩饭倒进钵内,心里想着那只狸猫不知离开没有—一结果回到庭院里一看,狸猫还乖乖待在庭院中央,规规矩炬地着芝右卫门。
「你——还在等我吗?」
芝右卫门大为感动,立刻走进庭院。狸猫很快把钵里的食物吃光,接着彷彿在对芝右卫门道谢般连摇两、三次头,便消失在阴影中。芝卫门瞬间觉得很痛快,忍不住朝狸猫消失的黑暗喊道——如果你听得懂我的话,明晚还可以再来。
接着他抬头看看月亮,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
翌日。
依旧是个虫鸣此起彼落的夜晚。
芝右卫门在昨晚同样的时间打开了纸门。
虽然狸猫没有说还要再来,但芝右卫门心想说不定它今晚还会再出现。也没什么理由,如今他宁可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会在自己身上生。
芝右卫门喜出望外,再度招待狸猫吃了一餐。
这样的状况持续四、五天,似乎连家人都注意到他的行为有异,便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芝右卫门什么也不说,只是卖关子告诉大家——以后你们就会知道。
结果,狸猫连续来了七个晚上。
到了第七天晚上,芝右卫门摸摸狸猫的头,说道——
「你明天就在中午时分来吧。如果你真的照我说的在那时间来的话,我明天会给你一整条的鱼。」
隔天早晨,芝右卫门果买了一条鲷鱼回来。全家人都非常惊讶,但芝右卫门告诉他们:
「我有个朋友要来。」
回家之后,他把纸门打开,坐在屋檐下等待着。到了正午时分,狸猫果真来了。芝右卫门非常高兴,赶紧叫家人过来看这只狸猫,并告诉大家这只狸猫就是他的朋友。
即使被一家人团团围住,狸猫也没有逃跑,表现得毫不怯场,而日彷彿打招呼似的,一一环视了芝右卫门的家人,这才弯下身来把鲷鱼吃掉。于是芝右卫门自豪地说:
「你们听着,这只狸猫虽然是只畜牲,却听得懂人话——」
家人都以讶异的眼光看着它。但这种充满疑惑的目光反而让芝右卫门更为高兴,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把至今发生过的事叙述了一遍。家人起初都半信半疑,但看到这只狸猫吃着鲷鱼的模样这么可爱,彷彿和一家人很熟的样子,大家当场就看在芝右卫门的面上,表示相信他所言属实。
于是,狸猫在芝右卫门家住了下来。
芝右卫门非常疼爱它。
甚至招呼它坐在客厅里,把它当作聊天的对象。
渐渐地,家人也了解了,这只狸猫真的非常聪明。不管是否真的懂人话,至少也和狗一样聪明,叫它在一边等它就乖乖等:叫它来也会马上跑过来。就算进了屋内,也不会步出芝右卫门的客厅,举止也十分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