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之长司
因杀其所饲之焉而食
长次郎口中
常有焉之灵氯出入
此事自古以来
即有褚多传说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四
【一】
加贺国有一处名为小盐浦的海滩。
其右侧有尼御前岬,左侧远方面临加佐岬,是一片宁静祥和、风光明媚的沙滩。若背对汹涌海浪站在沙滩往远处眺望,可看到两座沙丘底部会合,形状宛如骆马伏地。穿越岬间笔直前进,可来到一片既听不到海浪声、也闻不到潮水味的杂树林。树木郁郁苍苍、非常繁茂。走过茂密树荫,便会看到一栋以镇着石头的薄木板当屋顶的大宅邸。
这宅邸八百余坪的院子里,有一栋正面宽约十间(注1)的巍峨主屋。除此之外,还有四栋二层楼的仓库、以及好几栋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廄舍。凡是经过此处的旅人眼睛都会为之一亮,好奇到底是家财多么雄厚的人才住得起如此豪宅。
事实正是如此。
该豪宅屋主确实是家财万贯,即便是在富豪多如过江之鲫的加贺国,他的财富也是数一数二,因此连马代官(注2)都对他客气三分。此富豪不是别人,正是盐浦一带着名的饲马长者(注3)。
他所饲养的马包括栗毛、赤毛、黑鹿毛、白毛、灰白杂毛、白眉马、名马、以及驮马,总计三百余头,住满主屋二楼房舍的伙计仆佣更是多到连老闆都记不清,其富裕程度可见一斑。
当然,如此巨富不可能成就于一代之间。
这位饲马长者虽也只是一名养马、卖马的马贩,但其家族据说在上一代便已是当地富农,人称卖盐长者。
这位卖盐长者的女婿擅长养马,,当年灵活运用岳父的家财开始做起养马生意,很快就将财富翻了二、三倍。后来岳父过世由他当家,仓库增加三倍之多,左邻右舍便改称他为饲马长者。
这位饲马长者继承了岳父名号,名日二代目长次郎。
这位长次郎原本是一名小小马夫,在二十年前步履蹒跚地牵着一匹瘦马来到此地。据传其原名乙松,一说原名弥藏,何者正确如今已无人知晓。另外也传说他初到此地时,用的是其他名字;反正这些名字也都是随便取的。从其生地与本名俱不详看来,长次郎的家世想必绝不显赫。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结果不知是什么缘由,或许是受同情吧,总之,这位流浪的马夫来到了卖盐长者,也就是第一代长次郎家里,成为他的伙计。
后来,长次郎发现这个年轻人相当能干。
一开始他当的是男僕,但不出一个月,就自愿帮忙照顾牛马。
可能也是因为他习惯照顾马匹吧。
在这方面的表现十分出色。
不管是人品还是工作态度,他都备受好评,并且还热衷信仰神佛,着实让长次郎非常欣赏,便将他招为独生女儿的女婿。
这种出人头地的经纬着实教人啧啧称奇。
不过,可能是他天性认真、不好玩乐、对朴素生活甘之如贻,即便因入赘为婿而继承了长次郎的名号,也没有因此由俭入奢、懈怠分毫,完全不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他一如往常地拚命工作,而且不只工作认真,他也深谙经商之道,竟然在第一年就增盖了一座仓库,到了第五年又增盖两座仓库,还连主屋都加以扩建。结果仅仅用了五年,第二代卖盐长者就打出了名号,成为名副其实的饲马长者。
富人通常都是不讲人情的守钱奴;但这位长次郎不知何故却特别慷慨。可能也是因为信仰虔诚,他乐善好施,备受乡里称讚,因此被乡里誉为饲马业之长,备受信赖与尊崇。
特别是每个月十六日,他都会以饲马长者布施为名,花费大笔银两招待附近乡里贫民饮食。这项善举声名远播,甚至连远在异乡的人都知道。因此每逢这一天,一大清早饑民便会齐聚饲马长者家门前,队伍一路延伸到海边,盛况堪称门庭若市。
有人说,饲马长者之所以发心做善事,主要是为了已过世的妻女及岳父祈福。
根据大家的说法,十二年前正月十六日这天,家里工人仆佣全部返乡休假时,他的岳父、妻子、以及时年六岁的女儿突然悉数丧命。有人说是为拦路山贼所杀,也有人说是为妖怪所袭。十二年岁月虽然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在不知不觉间,这桩惨事早为乡民所淡忘,因此如拿真相不明。
无论如何,长次郎昔日曾一口气失去所有家人,应是不争的事实。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福相倚,指的大概就是这种事吧。
长次郎似乎因此非常悲伤。若是一般凡夫俗子,大概会为造化弄人感叹欷嘘,变得怨天尤人,但长次郎可没因此丧志。
即便遭逢如此不幸,他依然认真工作一如往常。虽然自己经商赚了不少钱,但可能是对社稷回韵不足,才会招此灾祸——据说长次郎如认为。
若这说法属实,长次郎无疑是个谦虚诚恳的人。
累积财富等于累积罪恶,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恩与慈悲,该将自己的财产奉献世人——据说长次郎曾如此发愿。从此,他就不断把所赚的钱分出来,铺桥造路、施捨大众。
据说这个每月一次的布施活动,十二年来不曾间断。
不管是基于戒慎恐惧还是万分悲伤,他能做到这种地步总是不简单。
因此,许多人将长次郎称为「活菩萨」,讚扬备至。
然后,渐渐出现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也就是所有对这位饲马长者鞠躬行礼的人,都能得到福报。于是,民众在打其宅邸门前经过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低头致敬后方才通过。
只不过——。
长次郎毕竟是个大富豪,即便他行为端正、高贵如圣人君子,但成功者无不招嫉,总会有人在暗地里恶言中伤。
这位饲马长者的确有些怪异之处。
比如长次郎不知何故,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
他会客时都隔着帘子,平日也裹着覆面头巾,不管任何人跟他讲话,一定以细声透过掌柜回答。他虽是富豪,毕竟也是个需要做生意的商人,举止如此怪异确实让人不解。
有人说他是因家人骤逝过度悲伤导致失声,也有人认为当时受的伤坏了他的喉咙;还有人传说他当时果敢地与袭击家人的山贼缠斗,结果摔落断崖,脸部因此严重受伤。
甚至还有人认为长次郎不喜见人,乃心有畏惧之故。
畏惧的是——十二年前屠杀其家人的山贼。
有些人如此传说——当时为了抵抗侵袭家人的盗贼,他奋勇驱贼导致对方负伤,因此深怕盗贼回来寻仇。另外也有些人认为——自其家^遭袭遇害后,他变得极端畏惧盗匪,紧张过头的他甚至把来见他的人全当成坏人。
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怕的是妖魔鬼怪。
这类传言是否属实,当然是无人知晓。
有些男佣表示曾被长者高声怒斥,也有人表示曾听到宅邸深处房内传出阵阵怒吼。既然如此,他哪可能无法出声。
另外,也有人认为推说他胆小害怕并不合理。虽然会客时都隔着帘子,但据说他的态度还是一副威风凛凛,看不出有丝毫畏惧。
再者,根据家里贴身女佣所述,他的颜面平滑,没有一丝伤痕。因此,和长者做过马匹买卖的客人都认为这类谣言无一属实。
反正坐拥如此财富者,注定是毁誉参半。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说长次郎坏话的人据说不多——或许是托他无与伦比的财富之福,儘管做生意的手段高人一等,却鲜少树敌。
这位饲马长者就是这么一个人。
【二】
「好,接下来是长脖子妖怪变戏法。常言父母种下的恶因,得由子女来承担恶果——手头没有差事急事的看宫,何不过来瞧瞧?大人三文,孩童一文,目力不好者免费。来啊,请来观赏啊。」大老远就听到戏班子招揽客人的吆喝。
这是个杂要戏班子的后台。
「过去在京都与大阪倍受好评的放下师(注4),本日来到江户演出,咱们班子表演龙竹之术、出水术、不可思议的魔术比翼鼓等,还有抓火、吞火、绪小桶,还有将白纸放进水中染出五彩颜色的秘术——但最令人惊叹的,就是盐屋长司的魔术。从五尺长剑、长枪、甚至牛、马,他都能吞下去。盐屋长司的吞马术,幻戏师长司根据唐土传来的马融术改良而成的绝技的吞马术,请各位看官一定要来瞧瞧——来吧,大加请来观赏啊——。」
「——请来观赏啊。」
现场开始人进人出、一片闹哄哄的,出入都是一阵拥挤,看来看完戏出来的人也不少。眼看着许多看宫拨开门帘鱼贯人内,转眼间就把客席填满。
串场的讲完一段开场白后,一阵敲锣打鼓声随即响起。一个原本在后台角落啜茶、身穿奇怪的异国服装的瘦小男子,手持六把刀子走向舞台.
「什么?」
一个不知何故盘腿坐在后台一只巨大马匹身旁——头上裹着修行者头巾、身穿麻布短袖衫的僧侣打扮男子——御行又市以目光追着持刀男子的背影说道:
「接下来的不是长脖子妖怪的戏法吗?」
「还以为能看到那粗糙的机关呢——」又市一副百无聊赖的语气继续说道:
「——从后台好像能看得比较清楚。」
又市说完,往舞台的方向望去。
刚才那个提着六把刀的瘦小男子,这下已经在舞台上合着敲锣打鼓的拍子,将刀子顶在额头上抛上抛下的。
「长脖子妖怪是对面的,阿又。对面的好像既有魔术又有大鼹鼠杂耍,我们的专长是杂耍——」
原本还在照料马匹的座长四玉德次郎说道,然后噗地吐一口烟。他将总发(注5)绑在后脑勺,身穿浅黄色短上衣。
「——这次舞台几乎都没有设机关。倒是,阿又,阿银现在人在哪里?这次还能请她帮忙吗?」
「她的人偶脑袋破损,去找头师修理了。暂时没办法回来吧,这次就没办法帮忙了。我不知道你是要搞什么样的舞台机关,只是这次没有的能来帮忙了。」
「真是可惜哪——」德次郎说着,把烟草塞进烟管里。
「其实,已经很久没看到阿银耍的人偶了。她耍得真好,一对眼睛还直送秋波,看得人心都酥了。」
他说完吸了一口烟。
「哇,原来你在暗恋那只母狐狸。她可是自视甚高,不会喜欢上乡下人的。她曾说过,只要是来自箱根以东的乡下人,她全都看不上眼。你老兄老家在男鹿,最多只能耍耍鬼面具吧?(注6),她哪看得上你。」
又市把德次郎损了一顿,同时斜眼直瞄着舞台上的表演,「还真不「——耍这种杂技的叫放下师,这放下和禅僧常说的"放下,有什么不同?就字面上来看,应该是指丢掉什么东西,对吧?可是,像你们这样有一餐没一餐的艺人,说要丢东西,恐怕也没什么好丢的吧?还是——像他这样把东西抛来抛去,所以叫『放下,?』
「当然不是这样子啦——』』德次郎笑着说道:「这字眼虽然最早可能是来自禅宗和尚讲的经没错。我们今天虽然被称为放下师,但古时好像都叫放下僧。想必最早可能都是和尚在表演吧。」
「那,你也是和尚罗?——」
「那不就和我一样了吗?——」又市笑着补上一句。德次郎闻言笑了起来。
「其实,放下原本是猿乐(注7)的一种,就是像他那样把玩刀枪或是球,讲究的是手的技巧。后来从猿乐演变成田乐(注8),然后又和我所表演的幻戏,也就是魔术搭配,成为一种坊间杂要。所以,若要追根究底,与其说是禅师发明的,不如说这种表演是从唐朝传过来的。至于猿乐之祖则是秦河胜(注9)。」
「吞马术也是从唐土传来的吗?」又市又问道。
「喔,那是我发明的。」德次郎补充说道:
「——虽然马腹术的确是唐土传来的。」
「马腹术是什么东西?」
「马腹术又名人马鼓腹,就是让人像这样从马的嘴里钻进去,再从马的屁眼钻出来的魔术。原本是唐土散乐杂戏的表演。不过,马体积很大,把小小的人钻进大大的马身子里不够有趣,我便稍稍改变做
「就变成了这个——吞马术吗?」
「你靠这招已经赚到不少银两了吧?」又市说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赚了不少?连江户人都知道你很有钱。盐屋长司这个名字很罕见,教大家都好奇此人乃何方神圣。没想到,盐屋长司竟然就是被喻为果心居士转世、非常会打算盘的四玉德次郎你。连我又市都觉得意外。」。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德次郎熄掉了烟管。
「会有什么原因?其实,你如果用咱们东部人较熟悉的四玉德次郎这个名字,效果应该会更好吧?」
「哎,事情有点複杂——所以,我才找你这个骗徒来帮忙啊。」
「哼——」又市语带不屑地说道:
「——可别再叫我干什么麻烦差事。」
「你快别这么说——,』德次郎说着,同时开始啪嚓啪嚓地打起长凳上的算盘,但又市间不容髮地一把抓住德次郎的胳臂。
「且慢——」
又市瞪着德次郎说道:
「——你这算盘太危险了。谁知道你背后会不会玩把戏,如果钱包被你偷走可就不好玩了——」
又市用手捂住双耳,一面把放在背后的偈箱抓过来紧紧抱着。
「——听说,你这把算盘的珠子只要啪嚓作响,连大金库的锁都可以打开。你这招简直比手法粗糙的盗贼还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德次郎于是把算盘夹在腰带后面,笑嘻嘻地说那就不打了。
「被修行的人这么讲,我也没辄了。不过我这回听信你的舌灿莲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吃到什么苦头。算了,你再等一下,大概再四个半刻钟,这桩差事的当事人就会回来。他现在到浅草办事去了。」
「那是什么事情?」
「找一个人——不,调查一个人的身份。」
舞台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铜锣声。
「调查谁的身份?」
「一个在咱们班子里工作的姑娘,名叫阿蝶。是我五年前在信州捡到的,现在应该十八、九岁了。但是她个头小,脸蛋也小,看起来还是像个娃儿,不过干起活来很能干。仔细看也还挺标緻的。」
「呋,听你胡说八道!人哪是用捡的——,』又市又开始臭骂了起桌.
「如果是个丑八怪倒没话说,但长得标緻不就奇怪了吗?我看是你打打算盘把人家拐骗过来的吧?」
「我可没有这么做。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而且,捡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女娃呢。当时她在客栈当下女,终日饱受虐待,我实在看不下去,才插手问了一下状况。」
「你还真是好管閑事呀。』』又市说道。
「没办法,我天生就看不惯任何人欺负女人——」德次郎回答:「当时我就发现,阿蝶这姑娘对自己孩提时期的事完全没记忆。好像从一懂事开始就被迫工作。从一家客栈换到另一家客栈,一再被骗来骗去、卖来卖去,每到一处遭遇都颇凄惨,因此我就——」
「把她捡了回来是吗——」又市说道。
外头鼓声隆隆,也听到看官的欢呼声。
身穿唐装的男子回到后台,接着一个身穿气派武士礼服的矮个儿男子在乐声中步上舞台。
「这次是什么把戏?』』
「嗯,是吞火、抓火、以及吐火的特技。」
又市从后台侧面往外窥探。
这个貌似福助(注10)的矮个儿男子,站在坛上和着三味线的琴声点燃一张张纸片,并将燃烧的纸片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便把火吐了出来。
「看起来好像很烫。那是一种骗术吧?」
「不是,不过是掌握一点诀窍罢了。刚刚的耍刀表演是反覆练习的成果,这个则需要一些修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