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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讨厌一切。讨厌除了姐姐以外的……一切人事物。
我有一对狠心的父母,现在我还是会梦见他们。梦见父母吵架的光景,还有他们将愤怒转到我身上,举起拳头走过来的模样。
父亲和母亲都是以特种行业维生,而且成就并没有高到自己开店,属于更底层的人员。
收入好的月份,他们也曾心情大好地带我到家庭餐厅。我记得父母和姐姐在那时候都带有笑容,过得非常开心。
但是笑容逐年减少了。随着年纪增长,父母都失去了名为年轻的魅力,收入也就按比例渐渐下降。
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家暴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环。母亲基本上都是被施暴的那方,可是愤懑累积以后,她就会对更弱的我或姐姐施暴来发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站在我们这边,他们的存在只会折磨我跟姐姐。
对我而言,大自己七岁的姐姐是唯一救赎。
『我一定会保护好真理爱的。』
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那种父母能生出如此了不起的姐姐。
姐姐对我很好,她宁愿牺牲跟朋友玩的时间来照顾我;还会煮饭、打扫家里,才读国中却有能力偶尔偷偷打工赚晚餐钱。
然而姐姐绝不下海踏进沉沦的世界。
她既没有出卖身体,也不会对谁巴结奉承,为人正派,有气节,困恼时懂得跟旁人商量,始终走在能够见光的正道上搏斗。
姐姐似乎从以前就一直在计画要逃离父母。她跟身边的人商量过,以免让父母追来找我们,还费了心思避免在法律方面出问题。
计画付诸实行跟姐姐从国中毕业是同一时刻。我就在升上小学三年级之际,被姐姐带到了东京。
有件事我现在回想起来仍会后悔。
姐姐成绩优秀,甚至能考进地方上顶尖的升学取向学校。儘管如此,她却选了国中毕业就出社会工作这条路,而且来到东京后的工作是薪水微薄的工厂劳动。
姐姐一面拚命工作一面代替父母养育我,我却觉得痛苦。
我最喜欢姐姐,唯一愿意站在我这边的姐姐。
可是──我却只会让姐姐受苦。
我毁了姐姐的未来。只要没有我,姐姐应该就可以更加自由地展翅翱翔。只要没有我,她可以更加投入于学业,也可以存更多钱。那样的话,姐姐应该就可以重新读高中及大学。
我──感到厌恶。
我厌恶这世上除了姐姐以外的一切;我厌恶让姐姐吃苦头的这个世界;我更厌恶既没用又只会扯姐姐后腿,形同累赘的自己──仅次于那对人渣父母。
于是就在某一天,我被奇怪的星探老太婆找上了。
『脸蛋合格,更重要的是那对眼睛……彷彿憎恨世上一切事物的那对眼睛,实在魅力难挡。妳的眼睛有足够能力吸引人。如果有兴趣,可以来我这里。』
当时我跟姐姐是在家附近走动。
我一直认为姐姐才是世上最美的,老太婆有兴趣的却是我。对此我大感讶异。
坦白讲,我并不感兴趣。可是──
『我呢,一直觉得真理爱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喔。感觉就像得到了星探认同,好高兴喔。』
姐姐却意外地为我庆幸。另外──
『只要完成工作,当然就有报酬。视工作内容而定,妳还可以领到衣服。』
这有可能让姐姐过得轻鬆点。
出于这两项理由,我决定加入经纪公司了。
我多加了一项条件。
『我不想增加姐姐的负担,所以我不会让姐姐接送,也不会让她在现场观摩。不要让姐姐替我出钱,所以交通费和餐费要由经纪公司出,开销可以从报酬当中扣除。总之我就是绝对不接受任何会造成姐姐负担的事情。』
找上我的星探老太婆──妮娜•赫迪答应了我开的条件,还说会让我跟在先入行的少年身边学习,并且主打兄妹档的形象。
──那个人就是末晴哥哥,人家的真命天子。
我讨厌姐姐以外的一切人事物,我憎恨其他人,所以我当然不打算跟末晴哥哥好好相处。
末晴哥哥会摆出年长者的架子教我许多事,令人不爽。我讨厌他把自己当成哥哥,还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的伪善德性。
不可以跟别人变得亲密,反正姐姐以外的人都会背叛我。毕竟连父亲和母亲──都成了我们的敌人。如此心想的我希望赚点钱,就到经纪公司上班了。
只是──
『我怎么能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把妈妈找回来!』
我喜欢末晴哥哥──的演技。
「多么纯粹的才能啊」──我这么认为。
即使说客套话,末晴哥哥平时仍称不上多起眼。演艺界就是有这么多长相端正的人,他的外貌在那当中显得平凡又没有吸引人的特色。头脑算不上好,谈吐更没有灵敏之处,不懂得察言观色,有时候还甘于当马屁精,而且常常摆乌龙闹笑话。某方面来讲,在聚集了各种特殊才能的这个业界,他展露的才能之少反而罕见。
不过──当他开始表演,一切就会随之改变。
原本唉声叹气地表示拿末晴哥哥没辙的那些大人半是瞧不起他,半是冷淡地旁观,然而当末晴哥哥开始表演时,他们就会忽然静下来,受到吸引,进而改变表情。见证那一幕是我的最爱。
末晴哥哥的才能是独擅于演艺方面,他的才能只集中在取悦他人这一点。
末晴哥哥跟我正好相反,彷彿将造福他人幸福的碎片聚集起来才砌成了像他这样的人。这么一想,我就觉得他看起来好耀眼。
『我说啊,妳这个女生一~~直都在跟人呕气,活得像这样有乐趣吗?』
某天,当我第一次接到比较有分量的角色就被挑毛病而闹情绪时,末晴哥哥突然对我讲了这种话。
『妳甘愿这样吗?随便演演,不觉得后悔吗?』
老实说我觉得很不爽。非常不爽。因为他戳中了痛处。
『人家跟你不一样。人家没有你那么会演。』
『不,我敢说妳绝对行。』
『……为什么你那么有把握?』
『因为妳全部都懂啊,对吧?』
我的喉咙深处不自觉地哽住了……我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穿帮。
『无论是状况、气氛、共同演出者的性格、心情,妳全都懂。这种事看妳的举动就知道了吧。然而妳却演不好,全都是因为妳在跟人呕气。』
我从以前就认为身边的大人都很愚昧。为什么大人儘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的蠢货呢?我在心里瞧不起他们。
可是那些蠢货靠着生在正常家庭而读完大学,还可以赚大钱。比那些蠢货优秀的姐姐却只能读到国中毕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薪水又少。而且照这样下去,我自己也会走上一样的路。
我觉得这好荒唐,一切都在出生时就决定好了。
就算有才能,就算肯努力,只要命不好就没有意义。
所有人脚下都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人会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就掉进那里头。
比方发生事故或得病,即使别无过错也会让人生结束。而且在他人眼中看来,那就只是「运气不好」而已。明明自己有相同遭遇就不会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了事,却因为事不关己而随便总结,自说自话地平安度过今天以后便感到安心。
还有一生下来就掉进沼泽的情况。我跟姐姐正是如此。
在我看来,末晴哥哥是受上天眷顾的人。有母亲全面给予后援,自己又有才能。
所以我只能一面从沼泽底部仰望他的光芒,一面满怀反抗的心理冷笑。
这个人有演艺的才能,却是个傻瓜,我懂得比他多太多了。证据就是这个人连我在想什么都不懂。看吧,他果然是傻瓜。明明我比较高明,他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但是因为我命不好,就没办法受人肯定。我好可怜。
我都这样擅自认命,瞧不起他人,藉此来安慰自己。
『唔……!』
我会觉得羞耻而脸红,是因为自己这种愚昧的内心被过去一直瞧不起的末晴哥哥看透了。
『那又怎么样啦!』
我吼了出来。
『努力就能解决问题吗!我又不像你一样受上天眷顾!』
末晴哥哥没有反驳,只是默默望着我。这种态度在我心头上的火加了油。
『我才不像你有璀璨的未来!我做什么都没用!这是推翻不了的!不然我还能怎么办!』
『……我听妮娜奶奶提过,现在妳正要跟温柔的姐姐重新起步过生活吧?难道说,妳都不会想让姐姐过得好吗?』
『!……会啊!我想啊!可是──』
『没有可是~~~~!』
叩的一声。
头槌。额头跟额头用力对撞。出乎预料的事态让我的思绪短路,从额头蔓延的疼痛推迟了对状况的理解。
『好~~~~痛喔!』
『假如妳甘愿这样,我就不再费唇舌了!不过,妳有心让姐姐过得好吧!那妳怎么不努力呢!妳怎么都在跟人呕气呢!』
『反正我再怎么努力也没──』
『真的都没用吗?千真万确?明明妳都没有试着付出全力,妳这样不会后悔?』
『唔──!』
被他这么一说,我吭不了声。
我明白。我害怕付出全力。付出全力还是不行的时候,我就无法找借口了。我非得认清自己缺乏才能,并且面对往后的绝望。与其这样,乾脆用「其实我是有办法,只不过没认真而已」来搪塞问题,不努力还比较轻鬆。
『拿出全力嘛!妳有才能!妳的脑袋应该比我好,直觉又敏锐!不过要比演技,我可不会输妳!先声明,表演能力跟我差不多算是很厉害的喔。在同年龄层的人面前,我可是第一次讲这种话喔。』
或许末晴哥哥不算聪明,但是他并没有活得扭曲。
他活得正直无愧,对眼前的事情投注了全力。
末晴哥哥都没有骗过我,所以我可以理解,他讲这些话是认真的。
『真、真的……?我有跟你差不多的……才能?人家有吗……?』
我没办法坦然相信。
自己会有那么灿烂的才能?自己也能成为灿烂的人?然后就可以帮助姐姐?以往都只会让姐姐帮助的自己有这种能力?
『我敢保证!所以「妳要让自己成熟点」!』
这句话像狂风一样迎面扑来,「还从我身上颳走了些什么」。
……过去我都在逃避。我一直在逃避父母,逃避旁人。
我一逃再逃,每次都让姐姐保护我。所以即使想回报姐姐,我也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办不到。我没有自信,我不曾挺身对抗。
但是这个人说我办得到。拥有如此才能的人愿意说我办得到。他嚷嚷着要我自己站起来、自己採取行动。
那我或许是有能力的。我也办得到。
没错,以往我是个只会逃避事物的小孩,而且周遭也肯包容我这样。
但是被相当于同学的人喝斥要成熟点──我认为他说得对。
假如现在不拿出全力迎接挑战,我会过着一辈子都在逃避的人生。我有这种直觉。
『──人家明白了。』
我站了起来。
『人家……会努力。人家会努力到……能追上你的脚步。你愿意等到那时候吗?』
『──当然喽。』
我一直都想追上末晴哥哥。
我只顾追逐从井底看见的那道光辉,不停地获胜。
可是在称得上对手的人都不见以后,末晴哥哥却不在了。
『哥哥是很厉害的!哥哥是人家的英雄!才不可能变得无法上台表演!因为哥哥有说过,会等到人家凌驾哥哥的那一天啊!』
当我抛出这些话以后,末晴哥哥就从光辉灿烂的世界消失了。
所以我一度有过抛下他的念头。
我本身已经独立了,所以末晴哥哥在不在都没关係。对手还在,敌人也还在。我非得继续赢下去才行。
在我这么想的期间,敌人消灭了,对手也不在了──我落得孤独一人。
「哥哥……拜託你……从孤独中拯救人家……」
末晴哥哥拯救了我的人生。而末晴哥哥在成为高中生以后,气质仍然没有改变,我说了那么狠心的话跟他绝交,他还是愿意用笑容接纳我,我好高兴。那天,在睡前回想这件事的我甚至哭了出来,我真的真的好高兴。
然而我同时也感到恐惧。
末晴哥哥掉进了无底沼泽。如果他因此失去光彩怎么办……我不要,我不想对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