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利·桑塔纳杂誌记者,强尼·密斯诺夫——J被上司要求长期休假了。换而言之,他的想法与上级的意思不一致。更準确地说,这所有一切的起因都在于他撰写的过于刺激的报导彻底惹恼了某位贵族。
J亲身潜入某秘密俱乐部,将亲眼目睹某伯爵与魔兽间鲜廉寡耻的事情撰写成报导并刊登出来,这则丑闻引起读者的莫大反响。与此同时,他所在的杂誌社也因此遭受了可怕的压力。
虽说世间最强的武器莫过于笔杆子,但金钱所引发瞬间风力要更胜一筹。
面对强加于身的大量不正当要求,上司基于新闻精神採取了毅然决然的处置。最终,J便被建议『在平静的观光地休息』了。
「没开除你就当谢天谢地吧」
J那愉快的上司(绰号章鱼壶)不停擦着在他通红的秃头上冒出的汗水,接着说
「J,你是个有趣的男人,你写的报导也很迎合读者心理。我绝不是讨厌你,不过啊,你一直都没改掉你那不爱深思熟虑做事出格的臭毛病。你现在就休息吧,我也会努力帮你复出的」
(章鱼壶阁下,您的深情厚谊还真让我铭感五内啊。到时候等我回来,我桌子肯定会被扔到你荒郊野外,然后你会指着那桌子说『J,你瞧怎样?视野多开阔吧。你恨我吧,我们也已经努力过了……』我没说错吧)
真是够了,这情况就跟狗屎一样。不过J怀着基本自暴自弃的心情冲上列车,到达上司推荐的乡间小镇后,却觉得这个地方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J不曾讨厌过帝都那不论毒药还是糖果统统往肚里塞并全部转化为粪便的贪婪食慾,但对此也的确有些疲惫了(魔兽与伯爵的淫蕩生活所具备的强大威力,足以损耗掉他强韧的意志力),因此当他看着灰色的小山丘与四方的天地,以及无边无垠的绿油油的牧草地时,感觉到那颗早已乾涸的心得到了本不会体验到的洗涤。
而且,在这装修成古城堡风貌的宾馆门厅(现在是淡季,据说在狩猎时期来访的客人非常多)还发现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这让他的心情更加愉快。
她一头金色长髮,皮肤雪白,嘴唇红润,穿着一件亮泽的黑礼服,如此楚姿若放在帝都的华丽夜色中一定光彩动人,而现在埋藏在乡间的娴静之中。
可惜,她是有男人带着过来的。不过带她来的那位男人的相貌,同样足以勾起J身为新闻记者的好奇心。
(那个男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辈)
身袭恍如夜色的黑色大衣,用白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的男人,在帝都也绝不常见。
J决定在这无聊的閑旅期间,去积极地认识他们。
说不定此举还能搞到让上司愤懑不已又忍不住採用的有趣题材。
不妨直说,那两人身上散发出了事件的味道。
第二天早场,J进入一楼的餐厅时,正好碰到他们用完早餐。
男子面前摆着一杯餐后咖啡,女人面前什么也没有。
她垂着长长的睫毛,红色的秀目对着半空中的窗帘。此时,J纳闷了。人的眼睛通常不会是红色,而且感觉金髮之间漏出的耳朵也有些尖。
J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们的位子,解开了刚才的疑问。
女子没有坐在椅子上。仔细一看,她的身体略微地悬在椅面之上。虽然她外表与普通人类相差无几,但无视重力。然后,从她雪白的肌肤之上散发着淫蕩的(J通过潜入俱乐部的时期已经相当熟悉)麻药般的兽臭。
另外,坐在对面的男子手中握着山铜杖。
J也了解山铜杖所代表的含义,它代表这个男人乃立于帝国之巅的调教师之一。
「这真令人惊讶,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魔兽。我曾持否定态度写过几次因魔兽而丧命的人,看来有必要订正观点呢。若能得如此美丽的魔兽作伴,有人情愿身败名裂也不无道理」
J这样搭腔之后,男人抬起了脸。他没有对J的闯入表现出抗拒,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示意眼前的魔兽,说道
「『妖精族』拉娜希〈Leanan-Sidhe〉。真亏你能发现它是魔兽呢。你是?」
「啊,不好意思。我叫强尼·斯密诺夫,有J这个比较出名爱称,我的报导叫做J的魔兽特辑。评价还是相当不错的,听说过么?」
「戴利·桑塔纳杂誌对吧,我朋友以前很喜欢读」
「没错,就是这个!你是……啊,先别告诉我,让我想想。当时编辑社刚好开始不给我活干,你的报导是别人来写的,但从你独特的外貌与『持有山铜杖』结合来看……对了,你是『兽之王』!」
J摸索着记忆,打了个响指,暗自一惊。他万万没想到,魔兽爱好者之间的超级话题人物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偏僻地方。
「对,你就是茨卡伊·J·马克劳德!这真令人吃惊,没想到竟然在这乡间小镇能够见到你」
「承蒙认识,十分荣幸」
茨卡伊将手放在胸前,略微地鞠了个躬。J抽出旁边的椅子,没有徵得茨卡伊同意便同坐在了一个桌上。茨卡伊什么也没说。J乘势继续问道
「在这边有工作?」
「是的,要交付魔兽」
「要交付的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正是。我通常不会跑到自己没摸清的地方,但这次是笔大买卖。哪怕在『妖精族』之中,拉娜希也的价值也是特别不菲的」
拉娜希配合茨卡伊说的话,优雅地点头致意。
J又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拉娜希的脸。这的确是一位让人不能自已,值得奉上所有财产去得到的绝世佳人。但是,魔兽全都长着美丽的容颜,就是程度有所不同。『山铜杖持有者』所培育调教的魔兽,大概全都具备这种品质吧。为什么唯独它价值特别不菲呢?
J的内心充满了疑问,但现在还是庸俗的好奇心佔了上风,让他很想知道在这乡间小镇里究竟是那位顾客愿意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它。
「可否透露一下,是哪位幸运之人要得到这位美人?」
「嗯,这次的交易上无需保密。对方是杰沃达家的公子查尔斯。他的父亲理查德·杰沃达将其庞大的财产倾注于福利事业,造福一方。理查德·杰沃达是为善于评判的名士,说再年轻一点的话还会跻身政界。不过,对其继承者查尔斯的那方面就不够关心了」
J听到茨卡伊的回答后皱紧眉头。名士之子购买魔兽可是相当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从茨卡伊回答的口气推断,查尔斯似乎并未对此感到羞耻,无心隐瞒。
这件事点燃了J的记者之心。这毫无疑问是个愉快的案子。
「茨卡伊先生,你暂时会留在这座城市?」
「不,我安排是在结束后就直接回去」
「原来是这样!那么增进交情的事件也所剩无几了,那么事不宜迟,能让我提个冒昧的要求么?」
「什么要求?我要听过之后才会决定」
「感谢你的大度。可否带我同去现场?我想向名士之子问问有关魔兽的事情。向顾客当面问到的材料,能写出不错的报导……啊,是否刊载出来当然还得徵求查尔斯氏的同意。只要不会打扰到你们」
「嗯,她应该不会在意的。查尔斯唯一的兴趣就是作诗,他正为此赌上自己的人生。查尔斯一定也会向你问一些事情吧。我若在此拒绝,想必会被他迁怒」
茨卡伊的回答让J的内心大大称快,庆幸自己的出师大捷。J对自称的作家、诗人向新闻社投去的稿件厌恶得想吐。那些连在出版社来出个书都实现不了追梦人,却死皮赖脸地想在刊物上发表自己的语言。J很厌恶这样的人,但现在没必要傻傻地把话说破。
他身体前倾,兴奋地说道
「啊,这真是太好了!请务必帮我这个忙!」
茨卡伊对J的回答平淡地点了点头。
于是,J同行参与『兽之王』的交易一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 * *
铅灰色的天空中,大量的鸟影在飞舞。
那些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鸟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盘旋在J他们的上方。总感觉那些鸟的翅膀大得离奇,但它们是普通的鸟,不管它们应该也没有问题。
J明知如此,却总是拂不去内心的不安。
J在四轮箱型马车的颠簸中,动不动就向天空望去。他此刻正与茨卡伊及拉娜希一同在洒满沉沉阳光的田园风景中行进。可能是光不够亮,古老民宅的鼓屋顶也好,碧油油的牧草地区也好,看上去都像印象派绘画那样漫漶模糊。行进于此情此情之中,只见悠閑地聚在一起的家畜被接连抛在后面。
走出了田园风景之后,是如同平静的冬日大海凝结了一般的,连绵不绝的灰色山丘。J昨天在宾馆前台了解到,这是片适合郊游的土地。
马车颠颠簸簸地在长久以来被马车和观光客轧实的道路上继续前进,最后穿过比其他高出一些的山丘后,视野豁然开朗。
一下子就有模有样了——J吹着口哨。
马车前方是一片岩石散落的荒野。在这片生长着灰绿矮草的大地上,如镜面般零星点缀着一片片沼泽,映照出天空。远远望去,岩山正将那怪物似的尖尖黑影伸向天空。在这前面无人开闢,是片连耕种都不适合的贫瘠土地。可谓是交易魔兽的出色舞台。
杰沃达的宅子,就坐落于这片寂冷荒野的那头。
按照安排,查尔斯姑且会来迎接,但还看不见他的人影。
车轮碾着石子,在荒野之中划出的道路上前进。乍看平坦的地面,其实微微隆起,甚至在上长长的坡道时左侧地面开始呈碗状平缓下陷。为了不让车轮受倾斜的影响,马车行进得十分小心。但是,马儿突然嘶鸣起来,停下了脚步,任凭车夫如何鞭策都一动不动。
J对这奇怪的情况皱紧眉头。车夫下了车,开始向马儿身边走去。
「喂,你们究竟在搞什么……什、这、这是……两位老爷不好了!」
车夫突然大叫起来,但茨卡伊仍旧翘着腿,稳如泰山地坐着。J抛下茨卡伊独自下了车,等他来到害怕的车夫身边后,眯起了眼睛。地面上散乱分布着茶色与红色的野兽脚印。J蹲了下去,凑近观察。
「这是什么?狼的么?」
「那也大过头了啊」
J闻声转过身去,只见茨卡伊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目光正沿着那些脚印扫去。脚印自左侧呈碗状下陷的地面出现,穿过道路后消失在右侧的荒野。这红色让J预感到了不祥的味道,但同时也让他预感到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心潮澎湃。茨卡伊望着脚印过来的方向,思考了一会儿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有必要确认一下」
突然,茨卡伊开始沿斜坡向下滑。他娴熟地用皮鞋侧面弹开砂砾与碎石,有时灵巧地抓住枯树调整姿势,渐渐消失在J的视野之外。
J心想,此时若不追上去就不配当记着了,于是他紧随其后(以他的情况来说,一开始就没能够维持姿势,几乎是屁股蹭在地上滑下去的)。
碗状下陷的底部是一片大沼泽。J勉强在陷进沼泽周围的淤泥前停了下来。一路摩擦过来让他屁股好痛,他确认这条用第一笔工资买的充满回忆的裤子没有破,然后拍掉了上面的灰尘。
在碗状凹陷的底部,J抬头看了下天,黑压压的鸟群还在飞。J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抖了下身体,四下环视。
茨卡伊站在暗绿色的沼泽前。他身袭黑风衣活似一片黑影的身影,俯视着水面。J循者茨卡伊的目光看去,不禁不寒而慄。那就像蔬菜浓汤里投了鲜艳的酱料。浑浊的沼泽一片鲜红,有个青年以面朝下的姿势漂浮在沼泽中心。他全身被野兽咬得千疮百孔,身上的肉连同上好的衣服被一併弄得稀碎。从他被大块撕扯下来大腿中冒出白色的骨头,被咬断的肠子从腹腔流了出来。
茨卡伊愣愣地俯视着那具悲惨的尸体,断言道
「是查尔斯·杰沃达」
茨卡伊的交易对象遭野兽袭击,被咬死了。在尸体上方,鸟群像觊觎着尸体一般一直盘旋着。
J倒抽一口凉气,但还是用舌头舔舐嘴唇,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爱用的笔记本。
* * *
笔记本上已经详细记录了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情。
做笔记对于J来说算是一种习惯。他在取材时不仅会记录必须信息,还会记录天气、风景乃至自己的思考与感觉,已经养成了在潜意识中将乍看之下毫无联繫的事情记录下来的习惯。人们觉得这些基于这些大量繁杂的讯息写出来的报道里有着自述体小说式的感觉(也多指出其缺乏客观性),而这成为了他的一大卖点。
当马车走到震蕩相对较少的路上时,在马车里预先记录下的文字,虽然拿捏得十分讲究去并不晦涩难懂。
此刻,J在上面补充进尸体详情、现场情况以及简单的检查结果。
(被害人为查尔斯·杰沃达,『兽之王』的交易对象。交易物品为拉娜希。遗体状况极为凄惨,疑似遭大量野兽袭击撕咬致死……)
J写完笔记,抬起脸。说到茨卡伊则回了趟马车,拿着携带的测量用具回到现场单膝跪了下去,对野兽脚印与齿痕的大小进行测量。
「这野兽全长有两米呢……以狼的体型来说也过于巨大了。而且……」
茨卡伊站起身来,开始观察斜坡。J也跟着他向斜坡看去,只见在他们滑下来的痕迹还要更前面的位置,有其他人摔落后留下的痕迹。在那个痕迹周围(与茨卡伊他们先前发现的由沼泽返回道路的野兽脚印相反的方向)留有朝沼泽方向而来的野兽脚印。
换而言之,查尔斯很可能遭野兽追赶从斜面滑落下去被咬死的。然后,野兽们留下了带着泥和血的脚印返回到之上,消失在了荒野中。茨卡伊哼了一声,说道
「没有马的尸体,也就表示马把主人甩了下去自己逃跑了吧。但从脚印的数量来判断,野兽全部都在追击查尔斯。这样的行动太过统一了呢……果然是由调教师使役的魔兽。伤口明明很新,现场却没有残留雌性魔兽特有的淫臭,使用的应该是雄性魔兽吧。也就是说,那些并不是以娱乐为目的饲养的。在这乡间小镇上竟然存在着饲育魔兽来杀人的人,真令人吃惊。而且饲育的魔兽还很多。通常来讲,这种事肯定会有流言走漏才对啊……」
茨卡伊交抱双臂,琢磨着一些事情。
而这个时候,J将自己听到的情报全都记在了本子上。不久,茨卡伊鬆开了手,说
「有必要将查尔斯过世的消息告知杰沃达家。虽然很想交给车夫,但这样我不但要赔个精光,大概还会让事情变得更加複杂。哎,真是麻烦透顶」
茨卡伊一边抱怨一边踩着沙子开始登上斜坡,那态度就像要办的事已经办完似的,对委託人的尸体不屑一顾。
J在内心不禁大叫——就该这样才对。『兽之王』要不这样就太没劲了。感觉能写出一片十分刺激的报导。
两人回到了马车旁。车夫儘管并不知道附近有具尸体,浑圆的脸上却都是汗,抖个不停。茨卡伊一边抚摸马的侧腹,一边向不知所措的他问道
「发生了有些紧急的情况,你留下马车先回去吧,我会把马车寄存在杰沃达家的大院里。你可以明天来取」
「可、可我要怎么会去?而且我就靠着马车挣钱了,客人您怎么能冷不丁地就借走啊」
「这是答谢」
茨卡伊将方才与测量用具一同取出的皮袋放在了车夫手中。那沉甸甸的重量让车夫的手略微下坠。车夫瞪圆了眼睛往里头一看,颤抖着取出金币。
「马车我必定返还,届时也不需要返给我押进。这些全都归你」
车夫将一枚金币咬了一口,瞪圆了眼睛。大概是确信了那不是假货,生怕茨卡伊反悔似的将皮袋收进了上衣口袋,挺直了身板。
「那我就在路上拦辆马车回去」
「明智的选择。你就喝点高价的美酒休息一下吧」
车夫行了一礼后,不知为什么欢欣不已地离去了。
J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向茨卡伊问道
「开销这么大,真的好么?」
「当然不好了,但毕竟拉娜希的培育要耗费庞大的费用,这也是回收所需的必要之举……拉娜希原本只有拥有能看到『妖精族』才能的人或被她深爱的人才能够看到,要将其培养为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极品得进行相当庞大的尝试与训练。在这儿将它抛弃,我可就赔大了。不管怎么说,拉娜希要想转卖也很困难」
「相传稀有品种的魔兽在现在的帝都中都是惊天的价位?」
听闻,围绕稀有品种的争夺会引起争抢美人那样的流血事件。茨卡伊一边坐上驾驶座,一边向后面流眄一瞥。拉娜希正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茨卡伊对着J挥动下巴示意,接着说道
「你知道拉娜希?」
「并不清楚」
「它们被称作『妖精恋人』,是会向诗人或艺术家——有才能的男人奉献爱,一点一点吸收他们精气并给与灵感的魔兽。于是,你知道花钱买这魔兽的男人会是怎样的人么?」
J思考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茨卡伊扬嘴一笑,接着说道
「是根本没有才能却渴望着得不到的福音的,真正的废物」
这句话也是在嘲笑已故的查尔斯。J不明就里地动着笔,等待着茨卡伊接着说下去。但茨卡伊就此钳口,不再多言。
「上车吧,下面由我来驾车」
J服从他不由分说的指示,坐回到后面的客座,与拉娜希坐在了一起。拉娜希面带平静的微笑,继续坐着晃动着。
茨卡伊一策马,轻轻鬆鬆地便让之前撬都撬不动的马儿们开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