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蕾蒂亚从以前开始,就习惯偷偷在宝箱里放进重要的宝物。
包括大姑母奥莲蒂亚、大叔父米尔杰利思、吉伊、雷纳多、拼接部队……还有其他人,米蕾蒂亚与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係。
打从她四岁时——其实就连年龄也不确定——被米尔杰利思大叔父捡回来后,这十三年来,有如边走边捡拾美丽的小石子般,米蕾蒂亚的宝物逐渐增加。
可是,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最底下,最特别的那个宝物,并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
阳光被遮住了。
米蕾蒂亚手上拿着扫墓用的扫帚,走在森林里,抬头仰望天空。看着远方被称为〈魔女脊骨〉,宛如屏风般耸立的大山脉一角。
还有,挂在天边的松厚积雨云。
为了躲避午后雷阵雨,米蕾蒂亚加快脚步,冲进一间悄然立于林中的祠堂。与此同时,夏末的骤雨也开始静静地降落。
树木的香气倏然变得浓烈,米蕾蒂亚在祠堂角落叹了口气。她将扫帚收进老地方,默默等待雨停。
祠堂里,被风雪肆虐而腐朽的椅子和经文桌,杂乱地排放着,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破旧的屋顶破了洞,日光和雨水都从那里洒落进来。只有米蕾蒂亚经常走动的地方留下点点足迹。偶尔,这里也会有除了米蕾蒂亚之外的人进来过的痕迹。不过,没有人会想要特地来修整这间祠堂。
独自在世界的一角腐朽,被时间遗忘的场所——这是个没有神的礼拜堂。
米蕾蒂亚找了个没有漏雨的角落,顺手拍掉尘埃与落叶,蜷起手脚躺了下去。如此一来,世界会变得更加安静,只有雨声在耳边迴响。
被雨打湿的红色花瓣,从破了洞的屋顶缓缓飘落。
即使已经十七岁了,米蕾蒂亚偶尔还是会拿出过去珍藏在宝箱中的重要宝物,拂去尘埃,细细凝望……尤其是在这种下雨的日子里。
一
那是个细微雾雨沙沙飘落的夜晚。
深夜里,垂落雨幕的另一端傅来叮咚作响的铃声。
年幼的她——当时即使已诞生在这世上数年,但米蕾蒂亚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睁大眼睛醒来。叮铃…
小女孩竖起耳朵倾听铃声后,从稻草堆中起身。她拾起破旧的雨伞,踏出简陋的草房,走进传来声音的森林。
『魔王之森』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她感觉自己彷佛迷失在异世界中。然而,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独自一人打着赤脚往前奔跑。明明是雨夜,天空却出现一轮赤红月亮。
她停下满是泥泞的双脚。
只见有一团漆黑的东西,在一棵大树下蠢动着。
那团黑色的东西,既不逃跑也没有显露警戒。只是待在那里,感觉似乎累坏了,但又像个因愤怒发狂的暴风雨之神。席捲而来的灰暗情感,冰冷却又火热沸腾,在黑暗中迸出火花,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热度仍烧灼着肌肤,彷佛被无底沼泽吞没。在火热、冰冷的黑暗中,小女孩深呼吸。若不谨慎行走,恐怕会被吹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细雨静静洒落,带着一丝诡异气息的风咻地吹过。
她静静靠近蹲在眼前的那团漆黑,张开简陋的伞,递了出去。
亚奇。她呼唤这个名字。
「在这种起雾又下雨的夜晚,不撑伞会冻僵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似乎听见了一阵嘲弄的呵呵笑声。
「……『亚奇』?亚奇是指我吗?」
那声音听起来像在歌唱,有一股说不出的甜腻感,像条滑过肌肤的温柔丝绢。断断续绩,佣懒中带点自暴自弃,听起来也像是非常疲惫。语气中虽然夹杂着嘲弄,但不像先前那样宛如暴风雨似地激烈。
她继续撑着伞,认真地凝视他。
「我的亚奇是一只羊布偶,系着蓝色的缎带和金色的铃铛。我总是抱着它,一起在森林里散步。你的铃声和它一样,看来小羊亚奇变成人类了呢。」
黑暗中,他的蓝眼眸像两颗宝石般闪闪发光。他感觉似乎有些错愕,又觉得不可思议,在喃喃嘟哝了好几次『亚奇』之后笑了。
「『我的亚奇』啊……」
彷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那么,我的公主(米蕾蒂),你是来寻找迷途的我吗?」
「是啊,你和这把伞,是我仅有的两样宝物。不管到哪里,我都会去接回来。」
风停了。世界悄无声息,只听得见雨声。他的眼神冰冷冻结,拒绝一切,什么都不相信,看不到一丝温柔情感,实在太寂寞了。当自己独自一人面对世界末日时,想必也会有同样的眼神。
那道沙哑的声音断断绩续,似乎想尝试、想要摸索,却突然放弃了。
「……必须答谢你为我撑伞的恩情。说说看吧……你有什么愿望?我的公主(米蕾蒂)。」
「我没有愿望,我只是想为你撑伞而已,什么都不需要。」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就连在梦里……也没听过。」
他咯咯笑着,声音里夹杂着叹息。他好像真的很累。
「没关係,你说说看。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这种话。或许也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给你一件可以挡雨的斗篷如何?还有鞋子喔,虽然大了点。」
「……那么,抱我起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小女孩突然想起自己赤脚,只见她伸出手摩娑冰冷的双脚。
「我总是抱着布偶亚奇一起回去,只有今天反过来。这样一来,我们两人都会觉得温暖,也不会寂寞了。比起我收下鞋子一个人回去,我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一起回去的话,就算只有一把伞,我们两人也能走到世界的尽头。」
是啊,那声音淡淡地说道。他虽然这么说,听起来却很没自信又不可靠。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还能想办法……试试看吧。」
宛如穿透黑暗而出,一名青年现身。小女孩吃了一惊,果然是亚奇没错。头髮系着同样的蓝色缎带,金色铃铛成了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金髮,总是在走动时摇曳晃动的黑色绵羊毛,变成融入黑夜的漆黑斗篷。
「……嗯?亚奇,你的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哪里受伤了?」
这双明亮的宝石双眸只眨过一次。绵羊亚奇的眼睛是蓝色的吗?
「算是吧,迷路的羊走了太远的路,已经累了。不过,我一定会好好遵守和你的约定。」
变成人类的亚奇,伸出苍白的双手,像在抱雏鸟般将她轻轻抱起。雨几乎停了,但她仍在两人头上撑起那把唯一的破烂伞。
两人一步、一步走在深夜的森林里。合而为一的影子,悄悄尾随在后。冻僵的手脚与孤独的感受,靠着彼此的温度逐渐升温。
她忽然好希望能够永远这样走下去。下雨时共撑一把伞、晴天时在旅途中互相扶持,至于寒冷的日子则是手牵着手……
就这么走向未知的世界尽头。
虽然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但他真的将小女孩送回那间随时可能颓圮、骯脏草房狭窄的阁楼里,放在以稻草铺成的「床」上。
雨停了,照入屋内的月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将小女孩放下后,娇小的影子自重叠的影子里分离出来。彷佛一位肉眼看不见的神明,无声地将一个完整的东西撕成两半。
她抓住欲离开的手指,喃喃低语着:「亚奇。」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这是用雨伞交换的愿望?」
亚奇露出使坏的微笑,她低下头,鬆开了手。
「……我只是想帮你撑伞。如果你只有撑着伞时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无法走到世界的尽头。就算永远也不够。」
「永远的代价是很昂贵的。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付得起。」
他拉起小女孩稚嫩的手指,用拇指抚摩。两人的手已不再冰冷,这时的温暖,是他像抱着雏鸟般抱着小女孩时产生的温度。原以为自己早就没血没泪,没想到竟然还有体温。本想嘲弄一番,想想还是算了。
「……亚奇。抱歉,我说了任性的话。你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愿意抱我回来,真的很谢谢你。我好高兴,好高兴喔。一定会有很多可怕的人来吧,你快逃……」
小女孩的身影,忽然像热雾般晃动扭曲,变得透明淡薄,从脸部开始一点一滴剥落,变成面无表情,宛如被吸入玩具箱的娃娃。她的灵魂回到躺在稻草堆上的真正肉体之中。
不久,她那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做梦的眼睛是空洞的双眸。那张脸彷佛陶瓷娃娃,有生以来一次都没哭过也没笑过。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温暖她的心,坚硬冰冷毫不动摇。
他按压侧腹。止血药的效果已过,冷彻的手指,因为血的温度而有了异样的感觉。已经不觉得痛了。当他打算在那棵树下暂时歇息而蹲下时,这名小女孩出现在细雨中。她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恐怕对自己脱离肉体,只有灵魂飞翔在外的事毫无自觉吧。抱起她的触感,也像怀抱空气般轻盈,名符其实地轻如羽毛。
飘浮的灵魂完全回到原本的『躯壳』,而这真的只是一副空壳。
他轻轻掬起一缕短鬈髮。虽然头髮遭到无情地剪短,但相信变长之后,一定会是一头世上罕见的美丽秀髮。银白色的头髮、藤紫色的眼眸。这是『魔女』的颜色。
这个祭祀大地女神的腐朽小礼拜堂的阁楼里,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四处散落人类尸骸与骨头,角落还放着斧头之类的工具。
她本身已经衰弱得无法动弹,和他一样濒临死亡。
稻草堆上有个小小的黑羊布偶。破烂不堪,系着不知从谁的衣物剪下的旧缎带,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蓝色,金色的铃铛是木头做的。
他戳了戳那似乎是自己分身的『亚奇』,彼此都是千疮百孔。
「亚奇啊……我也有了名字,感觉还不错。」
他在舌尖回味着这名字,是捨不得融化的哀伤滋味。
由某处传来的花香,如残香般飘散在黑暗中。
不可思议的是,那股即使将整个世界破坏,都无法获得满足、如火山般的激情,就这样沉静下来。话虽如此,它依旧像滚滚沸腾的岩浆,在心底涡流,并未消失。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吧。不过,脑袋倒是冷静下来了。
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怒吼声中,还夹杂着哀号声。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他发出冷笑。为什么我非得留在这种地方不可?
怒吼声还很遥远,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跑。儘管这座『魔王之森』,本就非普通盗贼或士兵能轻易活着走出去的森林。
但是,继续在这阁楼里磨蹭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我要走了。谢谢你给无名的我名字,还为我撑伞,我的小公主。」
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丢下濒死的小女孩,沿着阶梯走下楼,儘可能快步离开这栋老朽的礼拜堂,快步只是他的感觉——实际上他的脚步蹒跚不稳。
……很快地,时间来到红色月亮从夜空坠落,成为挂在树上的装饰品的时刻。
一道黑影再度出现在阁楼里,近乎叹息地啧了一声,用苍白的双手,抱起躺在稻草堆上,像个坏掉的娃娃般,闭着眼的虚弱小女孩。
φφφ
如怪物席捲般,濒临死亡的人类纷纷倒在身后。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过,杀死最后一名盗贼后,他自己也虚弱得像一脚踏进了棺材,这种事倒很罕见了。他彷佛撞上去一样,靠着身旁的槐树,身体沿着树榦缓缓下滑,双脚瘫在地上。元气和体力都消耗殆尽。
耀眼的金髮、苍白的肌肤,彷佛以黑夜淬鍊而成的漆黑斗篷——沾满暗红鲜血和人类黏腻的体液。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散发妖异光芒的蓝宝石色眼眸。
他稍梢拉开斗篷,胸口露出一丛银白色的髮丝。
像拿出雏鸟般,他缓缓鬆开手臂。怀里那拥有一头银髮的洋娃娃,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他看到这一幕后,露出了微笑。
他伸手抚摸那张宛如牛奶凝固而成的脸颊,上面立刻沾染了血。
「因为想再次听你呼唤我的名字,才会回头的……不过,算了。」
亚奇——全世界知道这名字的只有她。当时的他确实离开了阁楼,又突然一如往常地心血来潮,再次回头。我的亚奇……
没有回应。
从自由自在的异世界梦境里,回到不自由的此岸『躯壳』之后——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恍惚地出神。本该如此……
这时,小女孩再度眨眼。
没有任何感情意志的紫色眼眸,忽然流下泪水。
小女孩的眼眸中浮现某种情感,眼波流转,目光中夹杂着悲伤、爱情,欢喜与绝望。她的脸庞扭曲,大滴眼泪不断涌出,沾湿了他的手指。他彷佛看见坚硬的外壳裂开,陶瓷娃娃变回人类的瞬间。转眼间,那个在异世界森林里漫步的小女孩回来了。
亚奇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呛咳起来,嘴里满是鲜血。啊,要结束了吗?他这么想着,内心多少有些愤恨不满,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米蕾蒂。我啊,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本来应该已经走远。这样的事态,完全不在我的计画之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对劲。」
少女用稚嫩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摩擦。泪水簌簌滑落。一看到她这副模样,亚奇立刻将原本的不快抛诸脑后。
「好吧……算了。」
不管什么时候,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我。这种傻瓜就算死也无所谓。
「希望你可以至少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可是为了这个才会特地跑回来的。」
快点叫啊。听到他这么嘀咕,小女孩的眼里再度蒙上一层水雾。
紧抿的双唇如花瓣般地颤抖,接着吐露出轻声细语:
「……奇……亚奇。」
他露出微笑。真是不可思议。比起说一百万次我爱你,这句话更令人爱怜。
我似乎成了她的全世界。我是她的亚奇,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嗯……再多叫几次。」
「亚奇。」
她泪如雨下,忽然啃咬住他的喉咙。
在血与死亡的气味中,浓烈的花香充满鼻腔,非常好闻。
心情很好。他抬起如铅块般沉重的手臂——几乎没有感觉——按住她白皙的脖颈,将她推得往后仰。光是这么做就得费很大的力气。他稍稍皱着眉,大口呼吸。身上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她娇小的身躯。好,这是最后一个人了。杀了你之后,我就能再次踏上旅程。
他以单手掐住小女孩纤细的脖子,她发出痛苦虚弱的声音。
「……别……」
原本以为她要说「别杀我」,结果不是。
「别死……」
他决定放弃,鬆开掐住对方脖子的手。小女孩发出可爱的呛咳声,用脸颊摩挲差点掐死自己的亚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