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声的静谧中,响起花剪的「咔嚓」声。
黑暗中,金黄色的花朵金雀枝从皇帝尤狄亚斯掌中落下。在一股浓郁的木质香气中,散发出些许的海潮味。『冬之王首级』虽是一座四面环海的岛屿,但帝都中枢『卷贝城』却位于深山里。儘管时值夏末,在这深夜里,山顶的空气还是显得寒冷。
仰望夜空,映入眼帘的是整片星海。
(看这湿度……明天应该会下雨吧……今晚的葛兰瑟力亚是阴天……)
飘过帝都史特拉迪卡上空的乌云,覆盖了东方葛兰瑟力亚的夜空,魔女今晚也将度过一个彷佛位于深海底的无光合夜。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宛如现在的帝国。
沙沙。身后传来某人踏过草地的声音,黑衣宰相开口说道:
「……陛下,是我,赛希尔。」
手上还拿着花剪与金雀枝的皇帝尤狄亚斯回过头。
夜的另一端,一盏微小的油灯看似孤独地在风中颤动。皇帝自己——因为夜视能力极好的缘故——很少点灯。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简直到了畏光的地步。
「怎么了?赛希尔,有什么急事?」
「不,只是找藉口来看看您。我在办公室待得有些烦闷。」
她的声音听来平静疲惫。总是穿得一身黑的宰相,即使凝神细看,依然一副随时会融入黑夜中的模样。油灯的火光在她脸上造成深浓阴影,看不清楚表情。或许是不想让人看见疲倦的模样吧。赛希尔年轻时就很纤细,最近更是清瘦了不少。只有看到这样的她,早已放弃做个贤明皇帝的尤狄亚斯,才会反省起自己的怠惰。他微笑说道:
「你已经跟了我几十年,到现在还看不腻吗?」
赛希尔似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在处理国政时向来辣手冷血、挖苦人的话说得比谁都高明,唯有在自己面前始终木讷沉默。不知为何,从以前就是这样。
尤狄亚斯慢慢往前走,赛希尔也放轻脚步,跟在他身后三步左右。
「魔女家的米蕾蒂亚公主,已经从『魔女左足』出发了。顺利的话,九月底就会抵达帝都。」
「嗯,宰相会议的日期呢?」
「若小魔女殿下平安抵达帝都,将在数日后召开。」
届时,『小丑』的帝位继承候补权与魔女家的辅佐权将正式获得承认,少年成为皇子,获得皇帝候选人的权利。反过来说,如果米蕾蒂亚无法顺利出席宰相会议,由魔女家辅佐皇子一事也将成为泡影。这场皇帝遴选之战,法皇家肯定不战而胜。
「法皇一定会採取行动。关于旅途中的安危,奥莲蒂亚想必已有準备。到了帝都之后,端看『小丑』怎么努力了。」
赛希尔说得有些含糊。然而,不管如何,自己的任务就是毫不掩饰地稟告。
「……说到宰相会议,小魔女殿下捎来信函,说是受奥莲蒂亚大人所託。是关于与亚琉加王朝的……停战协定。」
一阵彷佛进入「无」境界的沉默降临,有如时间停止般的静寂。原因是赛希尔提及的内容,还有从她口中说出的两个名字。
不久,黑暗中才传来「知道了」的简短回应。
赛希尔接着传达了其他几件事,尤狄亚斯一如往常地仔细倾听并点头。
平日的皇帝总是一副慵懒模样,眼神冷淡得近乎结冰,彷佛拖着锁炼般行走。只要坐上王座,就用手托着下巴,脸上的表情毫无温度可言,让人忍不住想——他是否就要这样与王位同化。烛火般微弱的热情已然消失,原本美丽澄凈的心,也从深处逐渐混浊,好像能够听到他身上发出石化的声音。
然而,只有在赛希尔面前,他会露出不愿让人更加担心的微笑。
这是他的体贴——事实上也很有他的风格。讽刺的是,唯有在众目睽睽的公开场合,他才能尽情表现出疲惫的面容。
因此,赛希尔才会找藉口来看他。给自己的藉口。
「法皇好像真的想把我赶下王位呢。」
金雀枝的金色花瓣从尤狄亚斯手中飘落。
「再怎么得意忘形,总该有个限度,也不想想法皇家是拜谁所赐才有今天。还不是因为陛下您,将许多特权归还给法皇家。」
「过去,奥莲蒂亚曾对我说,要我千万别利用法皇家来治世。她还说,以神为盾的人听不到人民说的话,总有一天,他们连皇帝都会瞧不起。」
父皇瓦伦狄米亚斯虽然是个不正常的人,但在身为皇帝时,仍是一位无论内政外交都交出斐然政绩的名君。他将法皇家屏除于政治之外的做法,就连奥莲蒂亚都不得不认同。然而,尤狄亚斯即位后却坚持己见,冀望神与信仰能为这个在父皇治理下饱受战乱、充满死亡与绝望的国家带来疗愈与秩序——
他认为,与其为国家杀人,不如为神杀人,或许更能获得救赎。
「……结果却是这样。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他们就像白蚁一样侵蚀帝国……」
尤狄亚斯的蓝色眼眸没入黑暗中……奥莲蒂亚向来都是正确的。待在对方身边时,他不知道因为自己的无能遭受多少打击,连他都觉得惨不忍睹。
(所以,奥莲蒂亚……这个王位,我绝对不能让给你……)
这是他在父王瓦伦狄米亚斯成为尸体的那个冬日所做的决定。
尤狄亚斯的侧脸空洞得令人不寒而慄,深深震撼了赛希尔。
近年来,与处理政务相较,尤狄亚斯独自待在圣堂里祈祷的时间反而更长,让愈来愈多人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法皇家也刻意不否认。这真是令人嗤之以鼻的笑话。可是,赛希尔也一度怀疑过其真实性。从以前到现在,尤狄亚斯确实在剎那间差点陷入疯狂。每当他想起『魔女』奥莲蒂亚时……
有着银白色头髮与藤紫色双眸的美丽魔女,为了她,皇帝的状况愈来愈糟。
「——赛希尔。」
「是……」 ,
赛希尔倒抽一口气。皇帝因狐疑而颦眉,蓝色眼眸呈现一如往常的聪明犀利,前一刻的犹疑不定宛如幻影,已消失无蹤。
这变化几乎使赛希尔产生错觉,怀疑有问题的其实是自己的脑袋。
「……你回去吧。接下来的路,我得一个人走才行。」
赛希尔顿了一下,随即默默停下脚步。花剪、金雀枝与皇帝的身影一起被黑暗吞没。彷佛忘了赛希尔的存在,尤狄亚斯一次也没有回头。每次都是这样。然而,总觉得哪天他会就此离去,再也不会回来。
就算去寻找,或许也只能找到掉落的花剪与金雀枝吧。
那是除了皇帝之外,没人能进入的地方。儘管是侍奉了他几十年的赛希尔,也绝对无法进入。那阴暗的世界,皇帝的内心深处……这是早就知道的事。
(能将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两个执着……)
里面并不包括赛希尔。
仰望天空,只见满天星斗。光与暗之海,让人彷佛要溺毙其中。
手持金雀枝的皇帝现在也独自祈祷着。没有人知道他在祈求什么。
……看似永恆不灭的星光,躲进随风而来的云朵后方,转眼消失。
皇帝低头凝视地面,开玩笑地哼着:
「『……城堡里的「小丑」戴着面具、双手双脚铐着枷锁。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须跳舞,甚至成为叛徒或杀手……』」
在黑暗中独自走动时,总是有种双手双脚都拖着枷锁的感觉。
只要稍有迟疑,枷锁摩擦的窸卒声好像就要跟上来了,这是幻听吗?要是回头看,说不定会在黑色的树荫下看见黑羊探头。尤狄亚斯发出冷笑。
父皇离奇死亡、尤狄亚斯即位的那个特别的冬日。
……在那之前,尤狄亚斯一直相信神的存在。
他不仅相信,也确实掌握在手中,无论是神或永远。
甚至是爱。
『哎呀,狄伊,你来啦。我还以为来的会是琉加……骗你的啦,幸好来的是你,尤狄亚斯。』
……还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就算是在鸟笼里,只要看得见天空,就有办法活下去。唯独看不到天空的房间不行。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你的眼睛,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所以我好像勉强可以活下去。或许,还能再撑一阵子……所以,快点来救我吧。到时,我们三个人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吧。永远离开。』
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奥莲蒂亚与亚琉加,这两个名字还不等于敌人,依旧代表无可取代的心愿和希望。能够永远信任。
被父皇玩弄于股掌之间,无数次默默进入鸟笼,原因并非出自施加于心髒的枷锁。之所以无法逃脱,是因为鸟笼中关着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宝物。对尤狄亚斯而言,那是颈上的轭圈,真正解不开的枷锁。
只要有那两人,即使是充满绝望的世界、光线照射不到的黑暗沟底,自己都能活下去。
如今,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在那天,一切毁灭,像被支解的骨头般消失。
……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将手中的金雀枝丢人泉水里,花朵无声地沉溺于黑暗之中。
心早已鏽蚀,锁腐朽扭曲,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曾经这么认为。
背后传来虚无的脚步声。是带来毁灭的黑羊。不过,不能再一起去了。
「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无论是感情……或是生存的理由……」
纵然怀抱的是龟裂毁坏、早已空无一物的宝箱,也有理由活下去。
假装忘记而暂停的时间,在葛兰瑟力亚再度动了起来。签订停战协定时,与奥莲蒂亚和亚琉加,三人睽违数十年后再度相见。
……那时,他尝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滋味。
他终于明白,痛苦与背叛、罪恶与憎恨,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淡化。结束签订后,独自一人时,他忍不住发狂似地笑着……也哭了。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着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尤狄亚斯笑了。那是令人为之颤慄的疯狂微笑。明明在笑,却戴着哭泣的面具,笑得像个小丑。
王子和小丑都想守护最后留下的公主。可是,尤狄亚斯憎恨那个公主。就像那个刺杀了前来拯救自己的魔女,愚蠢的祖先一样。
「莉亚,王位绝对不能交给你,唯独你不行。也不能实现琉加的愿望。已经这么决定了……可是,我……」
他抬头仰望夜空,只见云全数飘向葛兰瑟力亚,星海重现。
光与暗的洪水,让人彷佛沉溺其中。
『狄伊,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鸟笼」。无论是抛弃我的王朝还是这个帝国,我都绝不原谅。我一定会成为亚琉加皇帝,然后,从这里——』
黑髮、黑眼,爱恨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王朝王子。虽然两人年纪一样,他却与软弱又优柔寡断、总是犹豫着做不出任何决断,像个小丑的自己完全相反。
一抹空洞而荒腔走板的微笑,停留在尤狄亚斯唇边。
(琉加,我绝对不会让你的愿望实现……)
——然后,将莉亚从这里带走。
…令人怀念,心爱却徒留空虚的记忆骨骸,像泡沫般浮起后破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