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色的海鸥悠然朝着辽阔的天空彼端飞去。
一路沿着〈龙骨大街〉前进,便会兴从南方延伸上来的三条大街交会。
从〈冬之王的身躯〉到被魔女斩下的〈首级〉,古时固然是一段受到重重阻绝的路程,如今首级与身躯部分已有道路相通。北上的三条大街,各有一座惊人的巨大渡桥,绵延至远处。巴尔瓦罗沙大帝命魔女家建设的这三座大桥,即使大批重武装军队一口气涌上也撼动不了半分。
无论渡过哪座桥,都会通往帝都,因此必须检查身分。平安获得卫兵盖章许可后,他们通过关隘,正式过桥。大桥本身就像个小镇,桥上有成排的旅店和土产专卖店,鸢与海鸥飞舞于上方。刚捕上岸的渔获,让空气中充满海潮香气。
从不受过去束缚的男人。吉伊正睡在马车里,全然忘了自己四年前曾大闹所有关隘的事。
遥远的另一头,四面环海、座落于浓绿山林中的『卷贝城』散发出微小的白光。
吹拂而过的早晨海风清凉而令人心旷神恰。米蕾蒂亚之所以频频擦拭脖子上的汗水,脸色又苍白,并不是因为九月秋老虎的缘故——而是帝都的关係。
这个季节,每逢早上六点与下午四点,钟楼会一口气放出鸽子。
噹啷,大圣堂宣告早晨六点到来的钟声,随风飘至耳边。噹啷……
沉重而带点悲伤氛围的庄严钟声。
听起来像极了在葛兰瑟力亚每天都会听见的吊钟声,令米蕾蒂亚内心为之颤动。她的手脚冰冷,心跳加速。
钟声响起,彷佛等不及迎接米蕾蒂亚的到访。
苍白冰冷的手触摸米蕾蒂亚的下颚,逼近眼前的蓝眼带着甜美微笑,如丝绢般柔软的声音在耳畔低语:
欢迎来到此地,我的公主……
米蕾蒂亚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她知道雷纳多正担心地看着自己,因此强装镇定,刻意不回头迎向对方的目光。她试着深呼吸。
她紧抿着双唇,靠意志力压抑不停颤抖的身体。接着闭上眼睛。
这里是皇帝与皇子们、主张开战的法皇,以及吹奏魔笛的枢机所在的地方。
帝都史特拉迪卡。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苍白的脸颊有些冰冷,幻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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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搭着马车通过大桥的米蕾蒂亚,中午时已走在『卷贝城』的最顶端。渡桥后,才刚穿过帝都正门,彷佛待命已久的士兵便上前传达宰相赛希尔要求召见的命令,当场将他们带走。
从桥到帝都正门,即使搭马车也得花上两个小时,前往位于山上的城堡则更花时间。跟在侍从长身后横越上帝宫时,双腿已经疲惫得快要举不起来。
由于高度的缘故,上帝宫又称为天空迴廊。从宫中往外看,遥远的山麓一览无遗。细如丝线的银色河川与水道反射阳光,盖在山脚平原上的建筑物小如芝麻。另外也看得见大海。只要用力一闻,便能嗅到九月树木所散发的香气。
和吉伊一起前来讨救兵那次,两人一口气冲进皇座所在之处,回程时又匆匆展开急行军,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周遭的景色。
过去,米蕾蒂亚曾二度逃离这座如盐一般雪白、彷佛没有尽头的贝壳迷宫。第二次是和吉伊一起,而第一次……
跟在侍从长身后的她,目光从城外转回城中。放眼望去有不少昏暗角落,四处分散的岔路与门毫无规律可言,俨然形成一座无间迷宫。熟知一切道路的,就只有被枷锁束缚在这座城里的『小丑』。
那时,米蕾蒂亚真的听见了从某处传来枷锁的喀锵声响。
她回过头,可是当然没有看见任何人。她将脚尖移向正面。
準备再度迈步之际,米蕾蒂亚又转过身去。
眼前只有风吹过的痕迹,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米蕾蒂亚离开后,喀锵……锁链的声响,确实在迴廊中出现又消失。
交出护身刀,穿过通往宰相办公室的迴廊,最后再通过一扇门,便见到黑衣女宰相赛希尔·菈菈·瑟侬坐在办公桌后等待的身影。
她穿得一身黑,从领巾到手套、鞋带都是黑色的。但是,不同布料与质地呈现的光泽与触感,交织出美丽的浓淡渐层,让那张知性的脸庞更添一分冷酷。只有肌肤、金褐色的头髮,以及浅咖啡色的双眸带有色彩。
简直面无表情到了完美的地步,环抱手臂的模样彷佛画中的人物。即使有人能模仿那身打扮,也无法拥有她的稳重、聪颖、知性,与隐隐透露的苦涩。
「四年不见了,米蕾蒂亚公主。」
这位黑衣宰相是尤狄亚斯皇帝的心腹,对皇帝出了名地忠诚。数十年来随侍于皇帝身侧,为他完成包括骯脏勾当在内的庞杂公务。她只服从皇帝,米蕾蒂亚听说,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她随时可以派人去杀大姑母。不过这番话真假未定。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赛希尔的头脑、心,以及人生和未来的一切,都只为皇帝存在,而不是为了帝国。
「你上次带刀拔剑冲到皇帝陛下面前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呢。就连指名通缉都拿你没办法。」
实际上拔剑的是吉伊,但让他拔剑的确实是米蕾蒂亚。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眼前的黑衣宰相说要将他们抓起来关进牢里。
米蕾蒂亚没有对此道歉,只是微微鞠躬,尽一个名义上的礼数。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有更想知道的事。
既非亚奇的事,也无关宰相会议或皇帝遴选,更不是少年皇子的事。
「……为什么帝国宰相的办公室会呈现这种万箭穿心的状态呢?就像敌人的箭全部集中在这里,差一点被攻陷了一样……」
进入房内的瞬间——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里到底打输了什么样的仗?
房间里到处插满了箭,包括天花板和墙壁。由于宰相办公桌前的地板上也插满箭,米蕾蒂亚必须像在跳曼波舞那样扭动身躯才能通过。花瓶上也有。黑色凹痕应该是拔箭后留下来的吧,至于现在为什么还插着箭,大概是后来嫌麻烦就放着不管了的关係。有几根箭羽被人折断,看得出房间的主人曾一度暴躁地将怒气发泄在箭身上。在彷佛城池即将被攻陷的状态中,只有身为城主的帝国宰相一脸淡定、毫髮无伤,形成一幅异样的光景。
「请解读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敌人的箭』吧。这几个月,箭仓里平白增加了千来把箭。可喜可贺的是,前几天箭手还得到报应,伤到了腰。」
傲视天下的宰相自嘲着。仔细一看,箭矢上绑着书信,封蜡上也盖着烙印。『鸽子与橄榄』——是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家徽。
米蕾蒂亚伸手碰触未开封的书信,见宰相什么也没说,于是便打开来阅读。
信中充满对来路不明的皇子与小魔女——指的应该是自己吧——以及皇帝遴选的不满,写信人燃烧的斗志与热情跃然纸上。内容不外乎抱怨谩骂,表示绝不承认来路不明的皇子,要求推翻、撤回,坚持不算数,诸如此类。
「……佛罗连斯法皇……会出席宰相会议吗?」
「因为你会出席,他就算用爬的也会爬过来吧。」
赛希尔望着『小魔女』。眼睛的颜色毕竟无法改变,依然维持原本的藤紫色,但头髮却染成了深咖啡色。赛希尔显得相当失望。如果是奥莲蒂亚,除非另有策略,否则即使杀进亚琉加朝廷中央,她肯定还是会维持原本的银髮与藤紫色眼眸。就算相较于十几岁时的奥莲蒂亚,米蕾蒂亚身上仍找不到任何充满吸引力的神性,或令人为之震慑的威严。
「反正还有罗杰枢机在场,真有什么万一,他也会拉住法皇猊下的。」
米蕾蒂亚身子一颤,长发的发梢跟着微微摆动。
「……他的地位应该不足以列席吧……他也会出席会议?」
「是啊。我接到的联络是这么说的。虽然是低阶枢机,但现在负责掌理祭祀厅的人是他。比起荒诞淫乱、豪奢浪费的皇族枢机,他要好多了。」
这样啊——米蕾蒂亚只是如此轻声回应。
「还有,你获准随身带着一名护卫,人选可以自行决定。而且特别获准护卫带刀前往上帝宫。」
真教人惊讶。对武器限制向来严格的上帝宫,竟然允许带刀。
在这座城的最深处,即便是三大家族的当家,若非事态特殊,向来不允许佩刀。正因为拥有能一对一晋见皇帝的地位,对他们的规範也更加严格。
米蕾蒂亚隔了一会儿,开口询问:
「……那我也可以带刀吗?」
「不可能。札立亚卿米尔杰利思现在不在,你就等于是魔女家在帝都的代表。你的地位足以像这样与我一对一会面,要是允许带刀,此时此刻你就可以杀了我。在宰相会议上也能够危害众人……我们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带刀许可只限于你的护卫,你并不适用。」
赛希尔从身旁堆得高高的资料里,灵巧地抽出一张纸——轻挑了挑眉。
「和你一起进入帝都的是……吉伊?……这下得另当别论了。」
三秒就被否决,但米蕾蒂亚无从反驳。毕竟他是杀人无数的死神吉伊。
他热爱自由,只听从奥莲蒂亚的命令,高兴拔刀就拔刀。
「另一名随从……雷纳多。来历不明……根本用不着提……没办法,只好从骑士中找个人当你的护卫——」
「——不,不必。」
赛希尔坐在办公桌后打量米蕾蒂亚。
「原因是?」
她只带了雷纳多和吉伊过来。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人。两人当中只有雷纳多比较有可能,但仍遭到拒绝。相信雷纳多肯定会乐于做她的护卫。然而米蕾蒂亚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带他来的。
之所以把刀交给他,只是为了製造在一起的藉口。延长相处的时间……
虽然很想编个煞有介事的理由,可是她还是剋制不住地说了: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我而死。」
过去守护『小不点公主』的拼接部队,如今全都在坟墓里…
赛希尔靠上椅背,发出「叽咿」的声响。
「……看来,你只有脸蛋和奥莲蒂亚大人相似。」
米蕾蒂亚并未否认。她说得没错,自己和大姑母确实截然不同。什么都做不好,老是搞砸、感到后悔。双手沾满坟土与尸体,没有一个地方乾凈美丽。
见米蕾蒂亚没反驳,赛希尔再次默默地失望了。
「关于护卫的事,稍后再说吧——言归正传,在你进城这段期间,众人的行程也已完成协调,宰相会议的举行时间,确定定在三天后的中午。」
米蕾蒂亚抿起双唇——三天后的中午。
「你不在场的话,无法做出任何讨论,请务必赶上。」
「我明白了。」
「……关于停战协定,你应该也会为奥莲蒂亚大人传话吧。在你出发前,与此事相关的信件也已寄出并平安送达了。」
赛希尔想起那叠经由帝国外务府重要文书专用驿站送来的信件。三天后即将举行宰相会议,她必须在那之前看完才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女平板的声音落在插满箭矢的地板上。
「……赛希尔大人,与亚琉加王朝之间的延长停战或是开战,最终都得由尤狄亚斯皇帝陛下在宰相会议上做出决定吧?」
赛希尔眉毛动也不动,回答得简洁扼要:
「对,我是这么听说的。」
「……既然如此,我和法皇猊下一样,就算用爬的也会出席会议。」
赛希尔从未上过战场。但是,她可以想像奥莲蒂亚在背水一战时,脸上的表情大概就像这样……即使看不到结果,魔女依然会踏上战场。
「最后是关于你的皇子。」
你的皇子——这句话让米蕾蒂亚措手不及,只能发出啊、喔之类的嗫嚅。
「你们的正式会面,应该会安排在三天后的宰相会议结束之后。」
那个『充满谜团的皇子大人』突然鲜明了起来。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还差点忘记自己要跟他结婚的事。话说回来,我到底要和怎样的人结婚呢……
「请问……那位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位黑髮、身穿皇子服饰,戴着面具的十二岁少年。」
「……宰相……那不就……跟拉姆札皇子一模一样吗……」
说到身穿皇子服饰、戴着面具的十二岁黑髮皇子,就属拉姆札了。
「这么问吧,这位皇子也戴面具吗?」
「要是长相曝光,一旦皇帝遴选败选,会对他往后的人生造成问题。」
「…………」
完全以败选为前提——然而,米蕾蒂亚也无从反驳……更何况,不公开长相确实对他比较好。可是——
「至少告诉我名字!」
「我叫赛希尔。」
……意思是要我自己亲口去问结婚对象的名字吧。
算了,反正只要乖乖等待,三天后就能见到面了。
「还有,关于你今明两天想去佐哈尔监狱探望耶赛鲁巴特的事,负责管辖的是凯伊皇弟殿下,后续的事他会与你联络。」
米蕾蒂亚默默点头。又听了几件联络事项后,她再次鞠躬行礼,离开了宰相办公室。
……等米蕾蒂亚离去,赛希尔罕见地思考起他人的事。
儘管只有长相相似,但有一剎那,她确实看见了奥莲蒂亚的影子。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我而死。』
虽然愚蠢,却是需要勇气才说得出口的漂亮话。自己早已遗忘的言语。
这句话打动了赛希尔的心。长久以来不断累积的操劳与无止尽的焦虑,在她心头造成鏽蚀而钝重的情感,短暂地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剥除脱落。
那空灵清澄的音色,令她稍微想起早已忘却的遥远过往。
过去,自己对尤狄亚斯皇帝所怀抱的那份纯粹的心意。
二
「您回来啦,公主大人。」
与赛希尔会面结束,米蕾蒂亚一见到在休息室等候的雷纳多,整个人顿时一阵虚脱。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紧张。
刚才在门外,赛希尔的随身侍从长恭恭敬敬地将护身刀与雷纳多的朱鞘刀还给了两人。米蕾蒂亚一边走着,一边瞄了雷纳多的刀一眼。她想起赛希尔要自己选一个护卫同行的事。
「啊,公主大人,您该不会被告知要选一个护卫吧?您决定人选了吗?」
雷纳多立刻从米蕾蒂亚黯淡的表情看出端倪。
「我应该会被拒绝吧?毕竟我来路不明,连自己的记忆都暧昧不清。城里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我带刀……虽然您选择我的话,我会很开心。」
米蕾蒂亚瞪了雷纳多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