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将在这个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狱底层等你。
沙沙、沙沙——近乎雾状的细雨声在脑中回蕩。
(……雨……明明停了……)
遥远的世界尽头处,似乎又下起雨来。
鼻子被人捏住,下巴也被抬高,温热的吐息从嘴巴分成两次缓缓注入肺中。隔了一会儿,米蕾蒂亚转头咳了起来。
(…………我还、活着……?)
视界一片黑暗,不论怎么眨眼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这里是哪儿?
还以为是雨声,但其实是地下水道的流水声。
「……你、没事吧?」
安静而彬彬有礼的少年声音。不知为何,今天听起来有些尖细、沙哑。
米蕾蒂亚试图张口说话,冻僵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她全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后脑勺隐隐作痛。
当她想闭上眼睛时,一双小手有些慌张地——话虽如此,自己毕竟没有吉伊的好眼力,当然看不到对方的样子——捧住她的双颊。
「请等一下,不要闭上眼睛。」
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要是冰能就此融化该有多好。
「该、该怎么做、才能得救?」
他的手也很冰,但由于米蕾蒂亚更加冰冷,热度慢慢流向她。少年濡湿的头髮垂落额头与脸颊,水滴滑落而下。
米蕾蒂亚的意识稍微恢複,开始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了——她被丢到那条通路,后脑遭到用力撞击,后来掉进一个陷阱地洞,下方就是地下水道。好像是这样。
啊,这下搭不到前往监狱的船了。混沌的脑袋第一个想到的:竟是现在最无关紧要的事,连自己都感到傻眼。头部一阵痛楚,让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水几乎……没有灌入肺里……后脑挫伤……)
就算伤势不重,她还记得当时脑浆被用力晃动的感觉,肯定造成了脑震蕩。接下来几天或许会时不时地出现头痛和晕眩,以及作呕和嗜睡的癥状。两只靴子都被她踢了出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还穿着,自己现在恐怕已沉入水底。
对方到底是怎么将她从水道打捞上来的?实在是个谜。自己似乎没有沉入水中太久。人的体温一旦低于三十一度,自体发热机能也会停止运作,目前看来似乎没问题。不过,继续维持这个状态,生死关头将自动找上门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概几点?」
终于发得出声音了。
顿了一下之后,她感觉到身旁传来一股愤慨的情绪。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吧?」
「怎么、这么说……姑且不论、去不去佐哈尔、中午……得去参加……宰相会议才行……」
「不论是佐哈尔还是宰相会议,要是死了,就只能以鬼魂的身分参加了。」
她差点笑出来。这个提议挺不错的。
意识逐渐远去。要是死了,就以鬼魂身分参加好了……
捧住她两侧太阳穴的手,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颤抖。
「不要闭上眼睛……拜託,请回答我。」
他怎么会知道呢?就算他的距离近到嘴唇就要贴到自己耳朵,米蕾蒂亚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滑落的水滴,以及耳边传来的气息。
(回答……?回答什么……对了……刚才他问,怎么样才能得救——)
米蕾蒂亚集中剩余的力气。她的手脚麻痹、身体僵硬,因为头痛晕眩,到现在还爬不起来,可是少年平安无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绝对能得救。
「你、你马上……暖和自己的身体……手脚和鼻子、耳朵、头……脱下湿掉的衣服……找乾衣服穿上……喝点热饮提高体温……如果、会发抖……就用毛毯包住身体……」
米蕾蒂亚按照急救书上的要点说完后,沉默下来。自己实在有够笨的。现在这个状况,哪可能让刚才所说的其中一项奇蹟发生,根本是痴人说梦。
她想起系在大腿上的皮带。腿冻得失去知觉,不确定皮带还在不在。不过,既然掉进了水里,火种肯定全部遭殃。所有的油也都泼洒出去了。打火石或许能派上用场,前提是没有被水沖走。
「我明白了,请等一下。」
……咦?
(叫我等一下?)
对方鬆开手。独自被丢在黑暗中,令米蕾蒂亚顿时心生不安。
彷佛看得到她的表情似地,指尖的温暖回来了。少年执起她的手,用力握紧,带着坚定的意志。
「求求你,请等我一下。」
米蕾蒂亚没有回答。
……她短暂陷入昏迷。意识再度恢複时,身旁已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刚才少年不是在这里吗?
(做梦……?)
是梦吧。自己是一个人掉下来的,不可能有人和她一起跌进水中。
后脑痛得米蕾蒂亚不禁发出呻吟。意识恢複的同时,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长发和衣服都吸满了水,令她彻底冻僵,正朝向三十一度的死亡关头大步走去。
只要雷纳多和吉伊不在身边,自己就会面临如此惨状。
(总之得起来走动,让身体暖和才行……)
也赶不上不知是后天还是哪时的中午了。况且,以鬼魂身分出席,中午这个时间稍嫌过早。
(啊……或许也不至于。)
她总是在墓穴底下等待。这次,比大姑母、大叔父和雷纳多早一步到那个世界去,或许也不错啊……已经不想再独自等待了。
差点就要闭上眼睛——米蕾蒂亚猛然张开眼皮。
求求你,请等我一下。
那是谁的声音?真挚的语气,似乎在哪里听过。
(…………)
振作精神,正想从俯卧的姿势起身时——额头狠狠撞上墙壁,身体再度弹回地上,变回仰躺的姿势。她摸摸额头,上面沾着泥土之类的东西。
(……墙、壁?)
她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伸进黑暗中,摸到一堵土墙。接着右脚也撞到墙壁。看来,刚才自己是躺在墙角边,一翻身就不小心撞上了。
在分不清前后左右的黑暗中,只听得到地下水道的风声与水声轰隆作响。空气中混杂着腐烂泥土与动物粪便的臭气,还有淡淡的海水气味。她舔了舔嘴唇,却不觉得咸,推测应该是位于某个可将海水与淡水完全分离的构造之中。感觉那湍急的水流一定会不断产生气流形成风,但这里却完全无风,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有人特地把自己放在吹不到风的乾燥墙边。
她想看看左侧有什么,于是将脸转过去。
……亚奇。
他孤身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地不知在找什么,完全没有发现米蕾蒂亚,一副找不到东西的表情。
穿着彷佛以黑夜织成的漆黑斗篷。有着金线似的髮丝,和蓝宝石般双眼。孤单且遍体鳞伤地蜷缩着的亚奇。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亚奇都是一个人。
(……得快点过去才行。)
亚奇正在等我。在那个高挂赤红月亮,浓雾瀰漫的深夜森林里。
得快点过去。
……亚奇。
你踏上回头路,以自己的全部来交换,拯救我。
所以我老早就决定了,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我的规则。等哪天你再次呼唤我,我将丢弃手中拥有的一切,赶赴你身边。我会和大姑母、大叔父道别,拾起一把伞,到世界的尽头找寻你。
就像你为我做的,到时我也会为你献出一切。
就算得在礼服上佩带剑,我也会遵守约定。
前往你身边。
「——不要走。」
手腕被人从后方抓住。
对方用力一拉,米蕾蒂亚差点站不稳。那双还没长大成人的手臂,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将她的身体拉回去,两人一起倒向后方。
突然,世界回到了眼前——通过巨大下水道的强风吹拂声、足以掩盖一切的轰隆水声、相互撞击而飞溅一身的水滴。
她在黑暗中朦胧徘徊,结果似乎又差点掉进湍流的水中——
耳边传来一道既像呻吟、又像祈祷的安稳嗓音。
「太好了……」
是少年深沉的声音。
米蕾蒂亚朝暗处望去,寂寞等待的亚奇已不见蹤影。
……她假装没发现,自己寂寞的心。
你爱我吗?
二
米蕾蒂亚任凭对方牵着手,落寞地跟着走。她小心翼翼地采出手触碰墙壁,在水声与黑暗中走得颠颠簸簸。先前她不经大脑思考,打着赤脚四处走,结果让脚底沾满了青苔、泥巴和不知名的软烂东西……这种时候,看不见反而是好事。嗅觉也早就失灵了。
从相系的手,传来少年的温度。
他始终没有说话。米蕾蒂亚不小心绊到时,他虽然会短暂停下脚步,却不曾放慢速度,似乎想儘快逃离那个地方。
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他却好像看得见——实际上应该看得见吧,否则怎么能这样迅速前行——连一步都不曾犹豫过。
这时,风倏然静止,泥土味变浓,感觉『进入了某个地方』。
(……小房间?)
正确来说,是原本她待的地方——就是她试图翻身时撞到墙壁那里。周迈依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应该没错。只是,这次那里不再空蕩蕩的,感觉得出中央处多了某种沉重的装置。
米蕾蒂亚想起明明闻得到海潮气味,舔舔嘴唇却只尝到淡水这件事。这也许是古代用来切换地下水道的装置,或是战争时使用的某种机关残骸吧。
少年拉着米蕾蒂亚的手,和她交换位置。米蕾蒂亚的背部「咚」一声靠上土墙。少年的手指伸过来触摸她额头,替她拂去尘土……看来刚才米蕾蒂亚狠狠撞上墙的事,也瞒不过少年的眼睛。
感觉到手离开了。接着,令人讶异地,少年塞来一条类似毛毯的东西。
「……我带了几条毛毯和乾凈的换洗衣物过来,也姑且用瓶子装了些热水。至于鞋子……因为太急就忘了。将毛毯割下裹在脚上,应该勉强可以代替……」
他终于说话了。
米蕾蒂亚一边仔细聆听那声音,一边抚摸毛毯。
……并不是梦。当时,少年确实在自己身旁。这么说来,他应该同样全身湿透。彷佛察觉到她的心声,米蕾蒂亚还未开口,少年已做出回应:
「我不要紧。已经换过衣服了,只剩头髮还有点湿。因为我跑着过来,反而觉得有点热……」
他又轻声加上一句:
「我回到这里之后,找不到你……太着急了,才会硬把你拉过来……真的很抱歉。」
这宁静的声音,米蕾蒂亚过去曾听过一次。
摇曳生姿的桔梗、黑影之城、钟楼的钟声,以及飞过苍穹的成群白鸽。
两根翩翩飞舞飘落的羽毛另一端,站着戴面具的少年。
「……你就是在废墟救了我的人吗?」
一阵沉默。还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
然而,片刻之后——「……是的。」传来了他的声音。
谜团依然堆积如山。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但是,此时的米蕾蒂亚只觉得鬆了口气。幸好,自己掉下陷阱、摔入水中后,遇到的是这名少年。
她双腿一软,当场蹲了下去。为了不让自己倒在地上,她靠着土墙,喘了口气。过度紧张,体力也已到达极限。可是不行,现在还不能昏倒。
米蕾蒂亚甩了甩恍惚的脑袋,动手脱掉湿淋淋的衣服。
感觉得到那双手踌躇地伸过来,但又立刻抽了回去。
接着,响起一阵迅速步出小房间的脚步声。
米蕾蒂亚脱掉黏在身上的衣服,臭气顿时扑鼻而来。她擦乾头髮与身体,摸索着换上乾爽的衣物。将手臂穿过袖子时,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衬衫和长裤都有点宽大,但不至于过大——是女人的衣物。无论布料、缝线、剪裁或钮扣都是高级品。虽然没有鞋子,不过连毛线袜和披肩都準备了。
……他到底是从哪里、又是怎么找来这些东西的?
追根究柢,掉入地下水道的自己,为什么会倒在这个小房间?最重要的是——在废墟时也曾抱持同样的疑问——为什么那名少年会在地下水道与自己偶遇(?)呢……
就算一百年后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解答,也不算太迟。
米蕾蒂亚摸了摸脚底,儘管不可能平滑无伤,但打着赤脚到处徘徊了老半天,仅有些微擦伤已称得上是奇蹟。她摸摸脖子,确认三色宝石项炼没有被水沖走后,鬆了口气。最后她检查了随身物品。
(……皮带和布袋都在……但里面的东西几乎被沖走了……)
要是退烧药和止痛药还在就好了,可惜全部泡汤了。
(剩下的只有钢丝和打火石……)
另外,附有暗扣的内袋里,还有一片原本打算拿来充当点心的『维里耶里』巧克力。吉伊的坚果袋也在,不过里面空空如也,出发前白补充了。
这是哪里?现在几月几号?能不能赶上宰相会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下个问题不是『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