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掀起又退去的波浪,发出高高低低的浪潮声。
——不需延长。从皇位上退位时,只会是我死的时候。
——是暗杀,一刀毙命…
——这次,就算有尤狄亚斯的命令,我也不会回去了。祝各位安好……
亚奇唇边漾开微笑。
……米蕾蒂亚猛然清醒,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思考与一切彷佛正从脑中散落。空洞的眼里,只有几行眼泪沿着脸庞潸然滑落。
喀答……的声音响起。
她恍惚地转过头,有一张椅子被丢在窗边,孤零零地对着窗外的海,像一座离岛。有个人正静静地从椅子上起身。
那比米蕾蒂亚矮小的身影,背着月光,像影子一样没入黑暗。
绝望的眼泪安静地滑落,米蕾蒂亚出神地凝视少年。
不知何时,矮小的身影来到床边。
他拿起水壶,在杯中注入液体。
「……这是水,能喝一点吗?」
安静、寂寥,且彬彬有礼,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米蕾蒂亚就着放在唇边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想起宰相会议上那如泥水般苦涩的水。刚喝下的水彷佛满溢而出般,变成眼泪流出来。
『更别说为那些白白送死的士兵,用掉国库里多少税金。』
『那么,谁来保护这个国家?』
法皇猊下的谩骂、尤狄亚斯皇帝空洞的暗蓝色眼眸,以及大姑母最后的讯息。
所有声音与表情在眼前闪烁、交错,刺激着心跳,手脚颤抖、战慄。
米蕾蒂亚感觉下腹沉重,忘了怎么呼吸。她无法忍受看到任何人,她交叉双手,强忍呜咽,抬起头说道:
「……对不起……十分钟也好,可以让我独处一下吗?」
他起身离开,不久便传来关门声。
米蕾蒂亚将脸埋进枕头,止不住眼泪。雷纳多是对的。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受伤绝望的余地,心却碎成碎片。
她带来的停战协定的最后一丝希望,毫不留情地消失……只能等待开战了。
明知结局会是如此,她仍无数次怀抱希望,也同样一次次绝望。
哗啦……只有静谧海洋的脉动声在房间里回蕩。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彷佛沉在海底的房门,从外面打开了。安静得如同捧起小乌龟的脚步声轻轻靠近,米蕾蒂亚仍蜷曲在床上,静止不动。
他拘谨地保持距离,站在那里,米蕾蒂亚轻声说道:
「殿下……白天……宰相会议发生的事……您已经听说了吗?」
一阵微妙的沉默后,更微妙的声音做出回应,,
「……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对你会有所帮助吗?」
那沉痛的声音,简直就像他也在宰相会议上旁观似的。
感受到他的沉痛,米蕾蒂亚的心突然振作起来。为了表示自己无恙,她尽全力展现身为年长者的风範,几乎到了虚张声势的地步。
「……我当时的表现,实在说不上从最初到最后都坚定勇敢……很庆幸没有被您看到那副丑态。」
「我很后悔……没能陪在你身边。」
他低声说着。看到她在这个城里孤军奋战,遍体鳞伤,暗自啜泣,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无论在宰相会议上……还是现在。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落单。」
不管怎样,皇子本来就无法出席宰相会议。不过,他的声音透露出真挚与诚恳。
「……关于魔女家……辅佐您的事……结果如何,宰相告诉您了吗?」
「已经正式获得认可。我……还有你,在明年六月的皇帝遴选前……」
话虽如此,只要皇帝还是尤狄亚斯,无论有没有下任皇帝遴选,依然会开战。明知如此,大姑母仍专程推出魔女家支持的候选人,参与皇帝遴选。
『战争将持续,还是结束?请将这次的皇帝遴选视为决定下个世代命运的一场选举。』
『假如到了那个时代,魔女家已没有半个人存活,这个结果也会留下来,由别的人传承下去吧。』
纵使没有胜算,魔女还是会为了守护某人而上战场。不管多少次。
这个国家的未来。
米蕾蒂亚擦去最后的泪水,奋力从枕头上抬起头,挺起身子。
瞬间,后悔与感觉不争气的自我嫌恶涌上心头。即使是因为承受不住绝望的打击而一蹶不振,也没有理由将小自己五岁的少年赶出门外将近一个小时。
「……谢谢您回来。我明明说只要十分钟的,对不起。」
「你在会议上也只喝了一杯水,所以才会倒下。」
「……嗯?您知道得真清楚。」
「……我听赛希尔宰相说的。」
米蕾蒂亚不愿在会议上要饮料,是因为看到双手受枷锁束缚的『小丑』。每个人都有宁死也不愿接受的最后原则。比方说,大姑母最恨看不到天空的房间。而米蕾蒂亚宁可昏倒,也不愿在这样的他面前,满不在乎地要一杯咖啡。
心痛不已。在那之后,他是否好好回去了呢……
原本还留有几许呜咽与颤抖的声音,现在似乎也恢複正常了。
「……会议结束后就该马上和您会面的。让您久等,很抱歉。」
米蕾蒂亚从床单里抽出光裸的脚,踩在地毯上。坚定地抬起头。
这时的米蕾蒂亚终于——也是第一次——正眼望着「他」。
身高比米蕾蒂亚还矮,漆黑的头髮,正式的皇子服装……以及面具。
剎那之间,她彷佛看见蔚蓝天空与白鸽。还有桔梗花。
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然而在废墟中见过的那一面,感觉已像是百年前的往昔。
她站起来,半垂下头,正好看见对方头顶的发漩。
看到勉强站起身的米蕾蒂亚,他在一阵极端犹豫的沉默之后,轻轻对她伸出手。明明在黑暗中时,他毫不踌躇地就抓住她。
如果是其他人,米蕾蒂亚会有所顾虑,但面对少年,她只是默默抓住他伸出的手。已经将一辈子的份都牵完的手,再追加几分钟也不会怎么样吧。
「好不容易见面了,我是米蕾蒂亚·维贾列西亚,为辅佐殿下而来。很荣幸能见到您。」
面具下的视线定定望着她,米蕾蒂亚难以呼吸。
真挚而专情的眼神,令她一阵晕眩。
……差点忘了。
第一次看到这眼神时曾想过,这是比任何话语都能诉说更多情感的眼睛。
相系的手稍微用力,接着,便听见他说「我也是」的低喃。
由海浪声和窗边景色判断,这里应该是『卷贝城』里的某个房间。大概是赛希尔为在会议最后昏倒的自己準备的吧。
少年难得发出不悦的声音:
「……医生说不必担心脑震蕩的问题,只是因为……你太乱来,身体承受不了,暂时得好好吃药,摄取营养的食物,静养休息。还说只要让你睡到自然醒就好,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一旁听……那个医生是不是蒙古大夫啊?要是你一觉不醒怎么办?」
「殿下……往后每个晚上,您都要这么担心吗?」
「或许。」
他似乎是认真的。米蕾蒂亚心想,以后得小心别再撞到头了。
至少在这九个月内。
脑袋昏沉沉的,身体也有点无力,可是已经恢複到会觉得肚子饿的状态,她歪着头想:会议中靠的是之前吃的那堆葯,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吧——
身旁的桌子上,放着空的药包、水果盘,与看似装过汤药的碗等东西。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原来昏倒后,不仅看了医生,也有侍者和侍女前来照顾。因为好好睡了一觉的缘故,身体似乎已经慢慢复元。烧也退了,比起身体不适,肌肉酸痛的问题说不定更严重。
不知何处传来敲钟声,数到十就停了。现在是晚上十点。想到昨夜此时,自己还在地下水道漫无目的地徘徊,就觉得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
——耶赛鲁巴特死了。
「……殿下,耶赛鲁巴特大人真的过世了吗?」
「是的。暗杀的事并未公开,已决定将他密葬。今晚夜半会敲响一次吊钟,将他海葬。宰相派人来说,我们不用特地去参加。」
米蕾蒂亚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参加。
……如果是大姑母,或许会去参加海葬吧,但米蕾蒂亚办不到。虽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葛兰瑟力亚战役也不全是他的错。即使如此,米蕾蒂亚一直无法接受,为什么他能活下来。说真的,再也不必见到他,也不用参加他的葬礼,让自己莫名鬆了一口气。
……能说出「不要杀人」的自己,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皇子只说了声「是吗?」。米蕾蒂亚望着月光下粼粼发光的海洋。
她感觉到视线而转过头,皇子正凝视着自己。
「……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米蕾蒂亚伸出手,代替回答。皇子什么都没说,轻轻牵起她的手。一阵暖意从手心传来,甚至暖和了她那颗在冷酷思考中浮沉的心。米蕾蒂亚再次望向海面。
今晚,耶鲁赛巴特将一个人沉入深夜的海底。
四年来,他始终独自住在监狱的贵宾室。最后不知被谁暗杀,沉人海中。
……就算不去参加葬礼,也听着海浪的声音直到天明吧。这次,米蕾蒂亚能够这么想了。
「……殿下,谢谢您……」
他装作没有听见。
米蕾蒂亚走到隔壁房间,那里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一间办公室。一张厚重的大桌子,宽敞得足够供好几个人围着工作,实际上却只有两张椅子,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桌上备有茶具、几份文件——有医生留下的注意事项,也有雷纳多贴心的潦草笔迹——以及鹅毛笔、墨水瓶。
米蕾蒂亚点亮烛火,房间瞬间明亮起来。
她不经意回过头,发现皇子正紧盯着自己。因为除了在废墟那次之外,他们几乎只在黑暗中见面,所以米蕾蒂亚吓了一跳。
米蕾蒂亚在其中一张椅子坐下,皇子在另外一张就座,他拿出两张证书,放在桌面上。两张证书的内容一模一样,上面已有皇帝和帝国宰相赛希尔以及奥莲蒂亚三位大人物的署名与画押。是结婚证书。
男性先签名,女性若愿意接受这桩婚姻,便将最后的空格填满。
只有表示彼此意愿的署名,一定要在双方面前进行才行。
米蕾蒂亚拿起证书,将上面的内容看过一次后,放回桌上。
她吐了一口气……才十二岁就得在这上面签名——被迫签名——真令人过意不去。简直和逼人践踏宗教画没两样。(编注:日本江户时代,曾逼迫人们踩踏圣母像或耶稣像,来判断是否为教徒。)
没有胜算的皇帝遴选,无论输赢都会被刬除,即使如此还是被人推上檯面,连九个月后的命运如何也不得而知。他虽然说过是自愿的,但结婚的对象却不能够自己选择。当然,如果不儘快签名,正式确定魔女家担任皇子辅佐人的官方身分,在皇帝遴选之前,连他的皇子身分都可能保不住。米蕾蒂亚在理智上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可是,至少该为他保留一件能自由决定的事。
「……殿下,只要魔女家的辅佐身分和皇位继承权能正式获得承认,这里……这个空格不填也没关係。我会想办法的。虽然大姑母说结婚是辅佐的证明……」
这是所有事的前提,怎能含混带过。
「我只是大姑母捡到的孩子,没有血缘关係,正式来说不是魔女家的人。结婚对殿下而言是一辈子的事,应该让您自己来做选择……」
皇子从米蕾蒂亚手中静静取过两张证书。
米蕾蒂亚听见他默默鬆开袖口钮扣的声音。
他轻轻捲起左手的袖子,还很孩子气的手腕上,一个粗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手环牢固地嵌在上头。
他和米蕾蒂亚一样,确认证书的内容。文章艰涩难懂,但他阅读的视线却动得很快。黑髮随着视线微微摇曳,为了证实两张证书的内容没有差异,他像个优秀的行政官一样从头到尾看了三次。接着,左手毫不犹豫地拿起鹅毛笔。
他将笔尖在墨水瓶里沾了沾,于签名栏上籤了名。动作没有丝毫迷惘。
米蕾蒂亚忽然不知所措。
感觉彷佛再也没有退路,一瞬间,像是看到他在自己手上繫上肉眼看不见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眼看就要交到米蕾蒂亚手中。
那双比诉诸言语更能表达出情感,宛如黎明前夜色般的眼睛,笔直射穿米蕾蒂亚。
昨天的对话在脑中复甦。
『是我自愿的。』
对方用蓝黑色墨水写下了出生年月日,加上画押签名。递给她的证书上,无论签名或画押都写得工整端正。
「……这是我的名字。不过是不是真正的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亚立尔·夏洛姆拉格利亚。
只有名字和家族名。没有爵位,也没有领号、卿号与父祖名。不过,另外加上了证明他身分的画押。
图案就像一朵桔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