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日,佐哈尔监狱的天气是风强雨骤的坏天气。
环绕佐哈尔监狱岛的海域波涛汹涌,九月之前的晴天彷佛是个谎言。早上天色一片昏暗,过了中午开始下起豪雨。雨势不仅沖走犯人耕作的田地,也颳倒栅栏跟树木。正当人们以为栅栏跟树木是不是要被吹上天时,风雨却戛然而止,天色重回阴郁。这样的景象在这天如此反覆循环。
令人感到不安的大浪终日不歇,海面的状况恶劣到连海浪拍打上岸形成的浪花,以及轰然巨响都足以撼动整个岛屿。漂浮在帝都史特拉迪卡近海的无数岛屿中,佐哈尔监狱岛是公认的危险之地,那块区域原本就是连军舰也会轻易遇难的海域。从帝都前往佐哈尔的航线只有一条,岛上也只有一个可以让船靠岸的船埠,此外只允许连络船、护送囚犯及海军的航班前往,再加上没有军务卿凯伊持有的水门钥匙就进不了船埠,基于以上这些原因,佐哈尔监狱岛被称为不可能逃狱的监狱。
只有受过训练的佐哈尔信鸽,能够飞过这片其他鸟类无法穿越的天空,抵达佐哈尔。
感觉到有人画圈轻抚头上的金箍,睡在监狱床上的吉伊突然清醒。打雷的声音震耳欲聋,窗外下起像是打击地面般的大雨。
他从床上坐起,感到轻微的头痛,当他苦着一张脸伸手触摸太阳穴时,手指碰触到金环。在此之前不管是遇到打雷、足以将大树颳倒的暴风雨,还是轰隆作响的海浪声,吉伊都能安然酣睡。
他静静地扩展警戒领域的範围,提升自己感官的察觉能力。大量雷光闪现,让牢房里亮得有如正午时分。牢房铁格里里外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也感觉不到可疑的迹象……亦没有咒术的气息……
真不爽啊!他手指掏着耳朵,内心感到不快。他并不打算把先前的感觉归为错觉就算了,但即便如此,在他能察觉的範围里的确也空无一物。
他失去睡回笼觉的兴緻,赤脚下床。受强风吹拂的雨滴从镶有铁栏杆的小窗户打进房间。这个房间宽敞得不像单人房,除了摆放桌椅、柜子跟长形置物箱,甚至铺上绒毯。他一被收监,立刻就有四个自称『佐哈尔四天王』的人袭击他。空手把他们打到爬不起来后,就被带到这个叫什么『佐哈尔王房间』的地方。不过,由于裱框画作跟闪闪发亮的真丝床都让他感到烦躁,他便把床换回这边的监狱硬床。这样的动作让楼下的犯人大批大批地移动到另一栋牢房,所以这附近没有半个人。
每当风吹进牢房里,没有上锁的铁栅就会摇晃出声。他没被上铐,两把刀在他手边,平常爱穿的外套跟行李各自弔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管理佐哈尔的狱卒老夫妇在第一天送来浓汤跟腹痛葯时就告诉他:「你随时都可以在你喜欢的时候搭船离开喔~」这似乎是皇弟凯伊的指示。
不过,吉伊依然待在佐哈尔监狱。他开始在食堂里吃饭,在岛上四处閑晃、钓鱼,每天早晚接受这群兇恶犯人像骨牌般接二连三的粗声粗气问候。
「佐哈尔王,船到十一月就不开了,这样好吗?」既然狱卒都这么说,如果他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离开岛上,真的就要顶着「佐哈尔王」这个俗气的称号过冬。
跟他一起关进监狱的「吹笛歌舞团」成员索拉,在贵宾室里发现耶赛鲁巴特尸体的那天就失蹤了。虽然新来的犯人企图逃狱而溺死在海里是家常便饭,连传闻都谈不上,不过索拉大概已经潜入运送耶赛鲁巴特尸体的船上,顺利回到帝都了吧?他多少有点被索拉利用的感觉,真不爽啊。
他走近雨水打进来的铁栏杆窗。额头上的金箍仍然箍得一样紧。自从夏天被奥莲蒂亚戴上这个金箍以来,他就因为这玩意,每件事情都被米蕾蒂亚耍得团团转,而且头痛的次数多到让他觉得厌烦,但进到监狱之后,金箍却变得完全没有反应。
他看着米蕾蒂亚掉到坑洞里的那次反应,就是金箍最后一次动作。
吉伊难得地回想起十三年前的事。明明是奥莲蒂亚收留了米蕾蒂亚,却又因为忙碌而照顾不了她,那个时候奥莲蒂亚跟米尔杰利思两人把保护她的工作推到吉伊身上。
札里亚领是个四处漫步的牛羊数量比人要多的地方。当初在这个地方的秘密宅邸见面时,米亚还只是个小女孩。瘦弱的她头髮短得可怜,不发一语。她就像只鲸头鹳,动也不动,就算吉伊把三明治塞到她嘴里,她也完全无视吉伊的存在。她吃过三明治后会立刻转身背对吉伊,走几步路马上就跌倒。当她好不容易培养出足以探访秘密宅邸每个角落的体力之后,彷佛在寻找某种事物般地打开房门,像是在前所未见的异界里旅行般轻声在宅邸里漫游。吉伊一直跟在她身后,米蕾蒂亚总是閑晃到双腿酸痛,逛累了便就地睡倒。
即使吉伊把她搬到床上,天气一冷她还是会跑到吉伊身边,像蝉一般地蜷曲在吉伊的肚子上睡着。
然而,一到下雨的夜晚,米蕾蒂亚几乎每次都会溜出宅邸在外面四处徘徊。明明她夜晚的视力完全不行,却还是出门溜搭,结果导致她不是在大人也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抵达的森林里迷路,就是掉到路边溪谷里被小溪沖走,再不然就是用力撞上树榦,搞得自己头昏眼花还肿了个大包。每当米蕾蒂亚旁若无人地四处閑晃时,总是吉伊追在她身后东奔西跑、来回奔走,最后捉住她,把她放回床上。
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米蕾蒂亚依然不发一语。她还是一样,脸上的表情像个走错路、偶然跑进异界贵族豪宅里的客人。她会躲在楼梯角落里打瞌睡,望着花鸟随时间改变的模样,只有在雨悄然落下的日子,表情才稍微平静下来。除此之外,她总是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如果饿了,就在外面摘沙枣来吃。
没有战争时,奥莲蒂亚跟米尔杰利思待在秘密宅邸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她们在那里读书、下将棋。虽然米亚仍旧不发一语,但她已经会做她喜欢的事,而奥莲蒂亚他们也会陪她一起做这些事。
……短暂的战间期依旧结束了,帝国与亚琉加王朝之间再度出现零星的小型战役时,米蕾蒂亚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说:
「别去。」
那是道微弱细小的轻声低喃。
不过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跟吉伊都装作没有听到。
他们背对米蕾蒂亚,拿起刀子前往战场。
自从那次之后,米蕾蒂亚再也没开口提过那个愿望。
暴风雨犹如箭矢与子弹般打得黑色大海沙沙作响,随机悉数被大海吞没。
奥莲蒂亚三人前往战场作战后,米亚变得完全不用他人费心照顾。她开始遵守命令与常识,不再反抗;她不再跑去寻找沙枣跟糙叶树果实,取而代之的是开始会默默地坐在桌子旁。
这不表示不需要言语,而是她变得会静静地把想说的话藏在心里。她明明开始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对话,反而让吉伊常常感到焦躁。
「不想拔剑的话,你就别上战场!」不管他再怎么朝米亚如此怒吼,她依然沉默不语,并顽固地跟着他们上战场,结果遭过葛兰瑟力亚战役。当一切都结束时,有如被血当头浇下般的米亚紧紧抱着他的肚子。她完全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只是一直颤抖。
在那之后的四年里,吉伊一次都没有回来找过米亚。
暴雨中夹杂着翅膀拍击声,混身湿透的信鸽停在铁格窗的另一头。
「——吉伊,你还不打算回来吗?」
他一开始以为是鸽子说话,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是『本人』过来了」。
喀,外面传来靴子走在螺旋梯上的声音。喀、叩……
随后,在铁栅栏另一端的夜灯映照下,出现米尔杰利思的身影。
「暗杀教团派了多少人来报仇?」
「三个。来得很少呢。尸体我都抛进大海里了。」
「暗杀神官的人数似乎也比十三年前减少了很多……风声平静的话,你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吧。」
吉伊看着开始变小的雨,过了一会儿,只开口问了一件事情:
「……米亚人呢?」
基本上吉伊喜欢米尔杰利思的一点,就在于他不问多余的事。如果在场的是奥莲蒂亚,他都可以看到她带着别具意味的笑容,鸡婆地开始敲边鼓。
「我已经见到她了,她一口气就把头髮剪到及肩之处了啊。自从她不是个孩子,就没留过这种髮型。包扎完全身的伤口之后,她就发烧熟睡了。」
吉伊停了一下,看着米尔杰利思。
米尔杰利思拉开铁栏杆门,钻过低矮的牢门进到牢房里。从米尔杰利思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弄湿看来,他似乎在暴风雨来临前就已经上岸,在岛上到处调查之后——肯定是耶赛鲁巴特的贵宾室之类的——最后才过来吉伊这里。
「……金箍都没有反应。」
「是啊,似乎是如此。所以你才能安心睡觉啊。」
米尔杰利思踏入吉伊的杀人领域,但吉伊丝毫没有动作。米尔杰利思用手指碰触金箍,并在上头画圆。吉伊突然对这个动作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跟他的梦一模一样。
(……?……米尔杰之前来过吗?不可能,他一来我就会醒来的。)
「……吉伊,这个金箍是用锁炼编成,并在其中编入咒文。我试着触摸读取上面的咒文,『奥莲蒂亚跟米亚死了之后金箍会自动掉落』这点并没有改变。不过,『米亚危急时会让金箍缩紧』的这条咒文,似乎已经被某人解开。它被消除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垃圾街』的嘉涅夏都束手无策的玩意儿,除了奥莲蒂亚之外,还有哪个人能解除她下的咒术?」
「我有头绪,应该不会是咒杀士……嗯,解咒的人大概觉得你担任米亚的警报有些碍事。你继续待在佐哈尔对他才方便。」
除了咒杀士外,还有人能解除奥莲蒂亚下的咒术?激烈的雷雨拍打着监狱外墙。话说回来,眼前的米尔杰利思就是能解除咒术的其中一人。魔女家的六支族虽然不是咒杀士,却拥有特殊技能。以森林为领地的米尔杰利思能驱使鸟类与蝙蝠进行谍报行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个技能。
「这个锁炼如今就像个『死亡通知』,米亚或奥莲蒂亚去世时就会自行掉落。它已经不会再束缚你,你也不必再心不甘情不愿地保护米亚。不过……只有这点我要先说在前头。米亚跟我们不同,没人帮助她的话,很容易就会死去。不过,若有你去找米亚,即使在某处迷路,她或许还能踩着不稳的脚步回家。这跟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我有说错吗?」
雨水打进窗里,吉伊靠在窗边心想「大概是这样吧?」
过去追着年幼的米亚东奔西跑,最后抓住她时,吉伊即使生气,也没有感到厌烦过。不管多少次,他都会去接她,并带她回家。但是从某个时候起他停下了脚步,并开始感到烦躁。他曾经思考过,那份烦躁真的是针对米蕾蒂亚而发的吗?
罪恶感。
「你已经是个大人,也到了实现小孩子愿望的年纪,别做无法挽回的事。我没有实现米亚任何愿望,一个都没有。十几年过去了,就连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帮她实现……你别变得跟我一样。」
就连米亚第一次发出声音所讲的愿望,三人都装作没有听见。
——别去。
「总之,无论如何你就回来吧。」
每次来牢房迎接死神吉伊的古怪家伙,人数少到一只手的手指就算得出来。包含奥莲蒂亚跟米亚在内,共同点是她们都跟他没有关係,而且不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儘管如此,她们来接他时基本上都讲同样的话,他已经好久没听到了——回来吧。
他没有回应,反而离开窗边穿上鞋子,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跟行李。在铁栏杆门另一头的米尔杰利思表现出难得的好心情。
「……?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就算是我,开心时偶尔也会笑啊。你明明一个人都没杀却被关进监狱里,拜此之赐我才能大大方方地过来接你呢。」
「啊?……是啊,这么说也对,我还没在帝都动手杀人啊。不过要是那时候没闹肚子,凯伊跟黑蹄那群家伙早就全被我宰了。没动手只是偶然吧。」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吉伊穿好外套的一只袖子后,转头看着米尔杰利思。雷雨云正逐渐远去,最后落下一道闪电,在米尔杰利思脸上划下黑白分明的阴影。
彷佛要逃避吉伊的注视般,米尔杰利思转身看向窗外。
「……对你来说,杀死凯伊、帝国灭亡大概都是枝微末节的小事吧……」
「对我来说,的确都是小事。够了,那有错吗?」
米尔杰利思没有回答。吉伊将刀插进腰带里,用手掏着耳朵。
「……真拿你没办法啊。从我的角度来看,米尔杰就是想太多,把自己绑得太紧,个性也太阴沉了。但那就是米尔杰啊,这样不好吗?」
米尔杰利思惊讶地睁大一双绿色的眼眸,脸上的阴郁稍稍转淡,说了句「是吗?」话一说完,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把怀里某件东西拿出来丢给吉伊。吉伊接下后立刻露出讶异的表情……一条长绳下方,宛如幼儿劳作般摇摇晃晃地挂了一个大星星。
「这是佐哈尔四天王寄放在我这里的,他们要我把它交给你。这是『佐哈尔王之证』,无论被关进帝国的哪一座监狱,只要持有它就能被称为王。原本要拿到它,最少也必须卫冕佐哈尔王宝座一年……不过,你似乎是特别的。」
「这种东西随便啦!我超不想要的!」
虽然吉伊这么说,却还是姑且把佐哈尔王之证塞进外套口袋里。
「啊——对了,米亚已经跟那个来历不明的皇子见面了吗?已经嫁给他了吗?」
正推开铁栏杆牢门的米尔杰利思突然停下动作。周围的气温骤降,让人怀疑外面的暴风雨是不是成了暴风雪。吉伊自己讲出了答案:
「人妻啊……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坚持己见……这点跟奥莲蒂亚一模一样。」
「你对米亚的评语相当有道理,不管奥莲蒂亚的命令为何,米亚都会接受。」
「——那么,关于米亚提出延长停战期限的建议,结果如何?」
「被尤狄亚斯一口驳回,要开战了。」
吉伊默默钻过牢房。牢门叽嘎作响,这个既像是他名字又有如死者哀号的声音,重重地掉落在灯光下的影子里。他笑了,心情开心到想要吹口哨。
「……是吗?这不是很好吗?那到了夏天,在开战前,我们就回葛兰瑟力亚城吧。我们得回到奥莲蒂亚身边才行,也把米亚带去吧。」
「……明明见过那时的米亚,你还能这么做吗?」
四年前,米尔杰利思跟吉伊没有保护好奥莲蒂亚,反倒是米蕾蒂亚接下保护奥莲蒂亚的工作。一直以来米亚都没有杀人,却为了保护奥莲蒂亚,第一次握剑杀人……换句话说,他们连米亚都没保护好。
看着米蕾蒂亚时,吉伊心中涌现的焦躁情绪针对的或许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我会带她过去的。这么一来,至少她就不用说『别去』这种话了。」
米尔杰利思没有回答。
喀、叩……
米尔杰利思的身影朝螺旋梯的方向,往地狱的深渊逐渐消失。当吉伊回过神时,暴风雨已经停了,厚重云层也瞬间散开,让人能一窥晴朗的天空。窗外传来自天的风浪声。
吉伊一边慢慢地步下螺旋梯,一边望向窗外。他叫住米尔杰利思……
「……对了,话说回来,米亚有跟你一起到这里吗?」
「怎么可能,米亚搭的是前往洛克萨岛的船,而且我也没跟她提到你待在监狱里的事,如果跟她说了,她大概用爬的也会过来接你吧?所以你当上佐哈尔王,还收了全部犯人当小弟等,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
「我没当啦!」
吉伊的视线越过窗户,往下盯着岩场一带某个时隐时现的身影。
「……不过,我的眼睛能看到一个有着银色小头的人正专心地在岩场上大肆採收海带之类的植物,并放进背后的笼子里,另外我还看到了一个拼接男。那家伙到底在干嘛啊?」
一艘疑似把他们载过来的小船正漂浮在岩场的阴影下。很难让人相信那艘小船居然能横渡方才的惊涛骇浪。再往下走一层楼,便可看到米蕾蒂亚——头髮的确很短——和拼接男正一股作气地把装满黑色噁心物体的笼子放进小船,随后小跑步地搭上小船的样子。吉伊心想:「他们是不是在暴风雨来临前,就已经来採收海带了?」
船夫原本似乎在船底睡午觉。他起身解开固定在石头上的缆绳后,小船便出航了。如果这是来接吉伊时最后採取的行动,他肯定会不停拿起岸边的海螺丢往小船,同时大叫「笨蛋米亚,你给我等一下」既然米亚不知道他在这里,那就原谅她吧。
早一步下楼的米尔杰利思走到一半便整个人定住,或许可以把这幅情景命名为『看着窗外的男人』。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蓝色波浪之间……
米尔杰利思一句话也没说,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其余的阶梯。
吉伊则是展现出身为佐哈尔王的从容,下楼接受列队犯人接二连三的粗声问候,悠悠哉哉地抵达船埠。然而那里没有船,也不见米尔杰利思的身影。
这时,佐哈尔四天王之一毕恭毕敬地交给他一张字迹潦草的便条。『我只等你三分钟。我已经等不下去,你自己想办法回来吧。米蕾蒂亚或许闹出了什么大事。』
「特意劳动尊驾前来接受咱们的送行,不愧是身为佐哈尔王的大人!」 「大人!」 「大人!」 「王!」监狱犯人让令不快的低沉话语声,宛如重唱般接连回蕩在白色沙滩上。
一
不晓得是不是大海彼岸出现暴风雨的影响,那一天天色还没亮,卷贝城里就起了大雾。
雾气浓得连咫尺之处都看不清,整座城更是朦胧到简直像是隐没在云层里。亚立尔在这样的大雾里走向宅邸,身形掩盖在朝雾中,静静地从暗处横渡到另一个暗处。远方的某处传来大杜鹃的呜叫声。
为避免弄丢米蕾蒂亚给的钥匙,亚立尔把钥匙放在铁栏杆房间里。就算不带这种东西,他也没有进不去的地方,再加上米蕾蒂亚前脚刚拿着藤笼从窗户离开,『吾辈』部队后脚就赶到宅邸。他们为了找出结婚证书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整个房子都翻得底朝天。门锁也被他们破坏,钥匙已经不能用了。在那之后,亚立尔为了不让山上的动物侵入宅邸捣乱,甚至还得拿根木棒代替门锁将门卡住。
经过不为人知的迴廊、苔藓横生的台阶,穿越蔓性玫瑰攀爬的城门,一步一步走过细长蜿蜒的石板路后,亚立尔抵达宅邸的玄关。卡住门的木棒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房子里一副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惨状,也跟他最后看到的时候一样。他踩着曾经是绒毯的烂布,跨过被打破的花瓶、壶跟画框等等的垃圾,步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等候米蕾蒂亚清醒的寝室跟书房状况最为凄惨。
寝室里的厚绒毯被扯烂,白色羽毛堆积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床铺、枕头跟羽毛被都破破烂烂,衣橱跟柜子抽屉全被打开,水壶跟脸盆也被翻倒。彷佛是在泄愤,所有可以被称为纸的东西更是彻底被抽出来割个粉碎。这里已经是间废屋了,亚立尔却不怎么在意。
房间里只剩下窗户跟窗帘还维持原样。
月曆的残骸散落在书房的地上。碎片上印着十月的文字。图案的部分被撕开,只见有个男人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
检查过两个房间后,亚立尔回到寝室里等候。散落地面的羽毛随他走过的脚步盘旋而上。匆然间,他发现自己先前坐过的椅子倒在窗户旁。他下意识地走向椅子将它扶正,摆回原来的位置。剪刀刺进椅背跟椅面。原本这张椅子应该有坐垫,却似乎已经化为某处的残骸。白羽毛妆点似地轻轻落在重新面向大海的椅子上。
只有清晨的海浪声回蕩在这个被弃置的房间里。
他在方才摆好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朝瀰漫朝雾的大海望去。等待米蕾蒂亚起床那时,即使什么都不做,不管等了多久都令他感到充实,但今天不知为何连三十分钟都坐不住。他站起身子,在满是羽毛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在绿门目送米蕾蒂亚离开后,一切就变调了。亚立尔情绪低落,完全无法冷静下来。为了排解这种情绪,他在地下水道跟城里不停来回走动,但换来的只有疲惫,最后仍旧无法阖眼。可能是三天没睡的缘故,亚立尔现在依然感到头痛。他瞄了银手镯一眼。担心的话,他大可以前往魔女大宅探望米蕾蒂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了。
即便米蕾蒂亚明天就要搭船前往洛克萨岛,不过剩下的九个月里应该还是能见到她很多次吧。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那女孩应该要远离城里。毕竟五年里都没见面也没让他觉得痛苦。
他抓乱浏海……明明如此,一想到今天起他们又要分开,亚立尔就觉得呼吸困难。
早晨宛如乌龟爬行般缓慢逝去,现在已是中午。房间里仍旧只有浪涛声,没有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当时她保持沉默没有回答,或许他们见面的约定已经取消……
亚立尔到外头好几次,然后又回到房里。既使又渴又饿,他也提不起劲出门偷东西裹腹,就这样来到夕阳西沉的时刻。亚立尔坐到米蕾蒂亚曾经睡过的床上。原本抽疼的头痛开始益加剧烈,于是他躺下略作休息。一股残留的花香传来。
亚立尔没有期望,也不需要未来。他想要的东西,皇帝应该会确实交给他,然而……
面具底下的亚立尔闭上双眼,心想要是今天能延续到明日就好了。
……亚立尔再次倏地睁开双眼时,已是夜幕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