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少年放出水牢后,米蕾蒂亚带着他穿越湖沼地带。
天一亮,米蕾蒂亚就到水边汲取饮用水。当她把水装满皮袋时,旁边的大树开始响起蝉鸣。
她用冰冷的河水洗完脸,抚摸右耳。那里有她不熟悉的重量。平静的河面倒映出大颗有色宝石耳环,在米蕾蒂亚右耳上摇曳。
(原本预计要跟雷纳多一起露宿赚取赎金,所以做好了几天份的準备……)
问题依然是化解『七日暗夜』的毒性。幸好王朝边境的大型交易都市葛兰瑟力亚里流通着几千种王朝原产药草。在古城分别之际,米蕾蒂亚托雷纳多帮忙,把想得到的必要药材写在纸上交给他后,隔天药物便全数送抵约定的地点。拼接部队的『情报贩子(文野)』与王朝出身的『职业剑客(太郎)』似乎都出动了,连王朝首都里难以到手的稀有葯种也样样不缺。此外还有随身粮食、乾凈的绷带及伤葯。发现双眼敷着葯关在牢房里的少年后,米蕾蒂亚便带着他展开逃亡。
她处理好少年跟自己的新伤,走路以外的时间都在寻找水源与粮食,还有睡觉。塞满背包的行李眨眼间减少。儘管在米蕾蒂亚的帮忙下成功逃狱,少年却一下子把客气丢在旁边,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随即又很快和好。
耳饰是逃亡第一天借来的。米蕾蒂亚看着耳环说「借我一边」,正準备动手取下时,少年回答「你想偷去卖吧?」然后立刻噤口不语,彷佛十分厌恶脱口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他在为自己连耳饰都无法掌控一事迁怒……米蕾蒂亚也反省自己未经许可就想动手拿的行为。不过她试着对少年说「要道歉先等五秒再说」,结果少年正好在第五秒向她道歉。
从那时起,少年的耳饰总是在米蕾蒂亚右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睁不开眼的朋友则靠这个音色寻找米蕾蒂亚的位置。
蝉鸣声突然静下来,远方村落隐约传来礼拜堂的晨钟。拿布擦完脸后,米蕾蒂亚手拿着皮袋起身,沿着来时的道路折返。
这天晚上当米蕾蒂亚製作解毒剂时,头髮突然被扯了一下……她到第三次才发现头髮被当成摇铃的替代品。少年无力地垂下手臂,彷佛光是这样就已经耗尽了力气。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稍微睡了一会儿——或者说昏迷——少年在高烧中以含混不清的声音问道:
「今天不逃吗……」
米蕾蒂亚看着躺在身边的少年。老实说,她还以为少年会在逃亡途中死去,他却靠着惊人的意志与毅力持续前进。此外他气若游丝,而且高烧及重伤导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可是他从未示弱,彷佛仅凭钢铁般的意志、高傲的自尊,以及对帝国的愤怒跟憎恨便能随时起身。就算米蕾蒂亚臂力不足撑不住少年,两人因而摔倒了好几次,少年对此也没有任何怨言。
昏厥、起身、再次昏厥。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明明神经逐渐耗弱,少年却不表现出来。这份矜持值得米蕾蒂亚深深讚歎。
「现在先休息,你好好睡吧。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不会有事的。我会陪在你身边。」
米蕾蒂亚有几个赚取赎金时使用的秘密基地,不过这并非长远之计。虽然不晓得到底是谁把跟她同样娇小的男孩囚禁在那种水牢里
……但她完全想不到任何正当理由。无论——少年的真实身分为何。
「我知道了。」
少年老实地回答,同时手指再度抓着她的头髮,彷佛只有这么点依靠。
叩叩叩,米蕾蒂亚重新开始製药。从自己跟少年满身是伤的情况来看,就算再怎么做也会一下子用完,彷若山羊把山中药草连根吃光。每当少年休息时,她总是在採药製药。叩叩叩、唰唰唰。
……不久,她停下手边的工作。今天少年格外安静。平常他总会问今天的晚饭吃什么、有没有『枕头』(是指米蕾蒂亚的大腿)等等。明明是个濒死之人,要求却很啰唆。
她停下磨葯的手,走向少年身边。结果少年摸索着把头靠到米蕾蒂亚的大腿上。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不过他应该连撑起手肘都累得要死才对。儘管如此,他却坚决不哀嚎出声。
米蕾蒂亚测量少年脖子上的热度、脉搏,并轻触两侧眼皮,以手指检查眼球运动。
少年从没问过今天是哪一天,但好像不是因为害怕希望破灭。他的自尊心之高,比起恐惧,反而会选择面对并克服各种困难……他已经放弃了双眼。
「……喂,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啊?」
「你想说可以说。如果有想问的问题,我也会儘可能回答你。」
少年沉默不语。见他似乎无意离开自己的大腿,米蕾蒂亚便把研钵拉到手边。盆里的无数药草散发独特的刺激性气味,令少年露出嫌恶的表情,不过米蕾蒂亚不以为意地再度开始製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
「……里里他。」
米蕾蒂亚停下了手。无尽的沉默持续下去。宛如这个问题比失明更可怕,少年低吟着说:
「里里怎么了?」
感觉少年好像在问自己是否还有地方能够回去。
直呼里里名讳的十二岁少年只有一人。
由于少年终于主动发问,米蕾蒂亚也诚实回应。
「听说他从战场上消失了,目前没收到他阵亡的消息。我没说谎。」
大腿上的少年吐出憋住的气,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放心。所有情感剧烈地直接扎向心脏。主动跨越警戒线后,他便二话不说地把命运都託付给米蕾蒂亚。既然自己不慎被涂上了『七日暗夜』,那么失去视力也只能怪自己。同样地,如果相信米蕾蒂亚却遭到背叛,他肯定也能认命地接受事实。
米蕾蒂亚并没有问少年为什么被抓。
涂在眼皮上的毒药是应该只有在一部分王朝高官之间流通的『七日暗夜』。少年被帝国军关进水牢藏在废弃城堡里。儘管年方十二而未达从军年龄,他却为了某人来到这种前线地区吗?
——里里怎么了?
为了重视的人,甚至连失明都能当成无关紧要的小事。
米蕾蒂亚回想起先前救援耶赛鲁巴特的战役。耶鲁赛巴特彷佛知道里里不在一般,意气风发地冲进敌阵
少年扯动摇铃,令米蕾蒂亚回过神来。不过少年似乎不是要找米蕾蒂亚。他咬紧牙关,紧闭着双眼昂首面对虚空。
最大的目的并非少年,而是和平派的大军师里里。为此少年遭到诱骗而被当成诱饵。这点他本人最清楚。知道少年成为阶下囚的里里被引至某处,为了接回少年而从本应坐镇指挥的战场上消失……那地方有什么陷阱不言而喻,所以少年只担心里里的安危,哪怕会死,只要能逃走就好。和少年在一起时,米蕾蒂亚发现他绝非思虑短浅之人。无论被什么荒诞的情报诱骗……他肯定也无法选择不去。
以防万一,少年抱着一丝不安孤身冲进敌阵。那个人对少年来说就是如此重要。
无法张开的双眼静静地流下眼泪。少年似乎完全不以哭泣为耻,让米蕾蒂亚对他萌生好感。自己的过失、悲惨下场,对里里大人的爱,对设下陷阱的帝国心生憎恨,以及对王朝的愤怒。这位王子彻底顺从情感,宛如火一般狂暴。
米蕾蒂亚用袖子帮少年擦脸。米蕾蒂亚也有无论如何都想回去的地方。
「……我会让你平安回到里里大人身边的。」
喀绑,一声自由的音色响起。
和雷纳多一起听过的哀凄笛声随风从外面传来。
¥¥¥
水流声、泥土味、草地上蒸腾的热气,以及乌鸦从树梢起飞的声音。拂过岩山的强风吹动自己左耳上的三色宝石耳环,发出喀锦的声响。
无论是彷佛拖动自己的尸袋般踩着沉重步伐前进时,还是意识载浮载沉时,艾简的世界总是宛若深夜。他早就放弃双眼。都怪自己无能。虽然不知道确切时刻,眼皮却啪哒一声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啪哒、啪哒……
当时艾简早已疲惫不堪。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便再度睡着。
每次醒来就是逃跑。逃着逃着,艾简的身体渐渐衰弱,能走的距离和保有意识的时间也逐渐变短。只有把脸挨近耳环响起的方向时才能恢複气力。
他一味地在黑暗中持续前进。
被一位不知道名字长相的少女牵着手走。某天,女孩停下了脚步。
「——艾简大人!太好了,太好了,您没事……!」
里里哭泣般的悲鸣响起。他听见无数熟悉的王朝人马奔腾声,以及镗饰清脆的撞击声逼近而来。其中有个人驾马技术格外笨拙,重重地摔落地上。里里的沉香味紧拥着艾简。爱哭鬼监护人的眼泪落在艾简张不开的眼皮上。艾简大人,您的眼睛……说到这里,里里无言以对。他的眼泪烫得像火一样。
「……还你。这是你重要的东西吧。对不起,那时候随便把它解下来。」
温暖的手指轻触着他已经习惯空无一物的右耳,试图把耳环戴回原处。因为有这个声响,艾简随时都知道女孩身在何处。明明女孩是为眼睛看不见的艾简着想才拿它来代替铃铛,艾简却称女孩为小偷。
不过女孩依然没有放弃他,儘管沿路吵个不停,却还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一如他们刚开始的约定。
艾简抓住戴耳环的手。
「——跟我走。」
他使出已然见底的所有力气,抓着女孩的手拉向自己。
「跟我走,我是艾简,亚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大艾简两岁的里沙夏训斥似地喊了一声「少主」,不过艾简併不在意。
既然放走了敌对的王朝王子,少女回帝国后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帝国已经不是你能回去的地方了吧。跟我一起走,来我这边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突然鸦雀无声。只有里里那只熟悉的手赞同似地轻抚着艾简。少女的指尖在他手中无力地蜷缩起来,宛如诉说着自己原本就没有『容身之处』。
艾简彷佛看见少女的嘴角露出落寞的微笑。
他往勉强站着的身体里凝聚所有力量,把女孩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
艾简认为她会一起走,少女却给了不一样的答案。
「不。」
啪,女孩轻拍艾简的脸颊。
风儿吹响了有色宝石耳环。几十年前,艾简的父亲对第一个魔女说出同样的话时,这个音色也曾经响起。但是艾简往后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拥有同样色彩的少女也回了同样的话。
「谢谢你,可是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