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梅里艾菈,自己并没有做错事的罪恶感。
不过瑞克提法尔很明白,那终究只是自己主观的想法,不一定与对方的看法一致。瑞克提法尔也明白这点。
所以他现在才会被逼到无路可逃。
「瑞克托,你老实回答我啊……」
在近到可以接吻的距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如假包换的龙之眼。
金色的眸子笔直裂成左右两半,眼中满是悲痛与愤怒。
不过瑞克提法尔之所以语塞,并不是受到那眼中的感情。
而是以视觉方式表现出来的颤抖之声——浮现在龙之眼中的泪水之故。
「————」
虽然如此,如果不能理解梅里艾菈为什么伤心愤怒,那根本没办法向她道歉或是解释。
希望气到哭出来的人冷静听人解释是很困难的。最重要的是,倘若现在要她冷静下来,无异是火上加油。
「——瑞克托?」
所以他只能冷汗直流地,贯彻无言的态度到底。
直到眼前女性的愤怒与悲伤随着时间过去而稍微平息,能够和自己理性地对话为止。
「原来、如此,那、那个嘛……」
不过啊,愤怒与悲伤有时也可能随着时间过去,反而累积得更多。
他还太年轻搞不懂这一点。
或者该说,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幸,全都是因为他太过年轻的缘故。
◇ ◇ ◇
回到「威尔马葛斯」的瑞克提法尔片刻不得閑,立刻在办公室接见菲莉儿。
不知是否因为野战医院的事过于忙碌的关係,菲莉儿脸上略显疲劳。儘管如此,她还是以愉快的表情迎接瑞克提法尔。
但是她用尽全力拒绝瑞克提法尔再次施术的提议。
「嗯,味道真不错。」
已经习惯进出办公室的菲莉儿,一派轻鬆自在地喝着书记官泡的茶。
「告别式应该算公务中最不想参加的活动吧?不过这也是职责所在,所以你还是放弃挣扎乖乖参加。而且对遗族来说这也很重要呢。」
「我的确是很擅长放弃。说实话,我反而不擅常长去习惯。」
「人这种生物啊,不管擅不擅常长到最后都会习惯。虽然这么说,不过人类却无法习惯死亡呢。」菲莉儿寂寞地笑着。
身为医生,经历过许多战场的她,死亡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将死亡视为为日常生活习惯了的话。她就不再是救死扶伤的医者,而是留于职责治病的医工。
「我对这工作没什么不满啦,不过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习惯死亡,进而感到导致不安。你的工作也是一样的吧?我还有妹妹身在同样的职场,就这层意义来说我算是幸运吧。可以确认彼此是不是习惯死亡了。」
「——原来如此,这点很值得参考。」
瑞克提法尔用力点头,同意菲莉儿的论调。
菲莉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啃起和茶一起送上来的饼乾。
这次,饼乾不是菲莉儿烤的,而是瑞克提法尔準备的茶点。
「不久之后,你就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了。倒不如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办法想得和你一样多。所以你到我这个岁数时,思想的成熟度肯定会超越现在的我。」
「这可难说呢。」
「嗯?发生了什么事吗?」
菲莉儿探出身子,端详着浮起暧昧微笑的瑞克提法尔。
不过那银色的眸子一如往常地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说不定那是出于异地而生、名为无法理解的参天高墙吧?
「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按他人吩咐做事的俗人罢了。突然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连明确的答案都没办法说不出来——儘管我不会对出口的回答感到后悔就是了。」
瑞克提法尔脑海中浮现一名噙着泪水,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女性。
自己对给她的回覆答案没有一丝后悔。但是他偶尔也会思考,她是不是想要的其他答案?
而且,对把她放在自己身边的决定是否正确而感到烦恼。
「嗯哼?」
菲莉儿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瑞克提法尔的话。
因为她无法理解瑞克提法尔的话中真意。她不便对无法理解的东西擅自臆测、发表意见。因为这对她来说是不好的行为。
「我是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事啦……」
瑞克提法尔什么都没说,菲莉儿当然就无法知道。能不交谈而互相理解的,只有极少数有精神感应能力的种族而已。
「如果你想找人谈谈的话,我很乐意当你商量倾吐的对象。虽然无法保证结果就是了……」
「不,妳有这份心意就很足够了,谢谢妳。」
瑞克提法尔轻笑着微微颔首。
「那就这样吧。」
和平时的低姿态相反瑞克提法尔从不依赖别人,因此菲莉儿对他的这番话颇为满意。
她在战场上看过太多病人,了解到人是有「心」才能活着的生物。
在战场上失去心的人,不论身体多健康都会渐渐衰败死去。
反之,儘管身受重伤只要有健康的心,生存率就会大大提高。
菲莉儿是医生无法成为完全的精神论者,不过她还是相信心灵的力量。
名为瑞克提法尔的青年,肉体方面因为「皇剑」的恩泽近乎不死之身。但是在心理方面,菲莉儿不认为光靠「皇剑」就能保持他的心智健全。
「皇剑」保护使用者的精神,对策防护不外乎:考虑到心情起伏过大会而对精神造成负担,所以尽量抑制使用者的情绪起伏,让精神状态保持常定。无法强烈、直接影响使用者本人的精神构造。
就连足以毁灭世界的概念兵器,也无法踏入人心深处。
虽然世上有操纵心灵的魔法,却很难说那些魔法是完美的。
「瑞克托。」
「——嗯?」
菲莉儿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要提到接下来的话题。
她今天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梅里艾菈想见你。」
许多人轻视互舔伤口的行为。有些人主张无法自行走出伤痛的人,没有资格成为他人的依靠。
不过,有时这么做却可以让伤势复原得更快,不是吗?
至少菲莉儿是这么想的。
◇ ◇ ◇
——可以和瑞克提法尔见面了。
得到既是家人,同时也是主治医生的许可。自己也觉得是时候可以见面了,甚至事先决定好见面的日子。即便如此,见面当天她还是从一早就非常忙碌。
因为长期卧床而迟钝乾燥的身体完全失去女性魅力,曾经被歌颂为月之银丝的美丽秀髮没了光泽,俏脸上的皱纹与黑眼圈极为明显。
以宽鬆的服装遮掩、在见面前先沐浴好让肌肤与头髮保持水分。并且精心化上最低限度的淡妆。
由于不想让他听见沙哑如老妪的声音,所以讨了治疗嗓子的药方还喝了润喉的药草茶。
护士说準备着这些事的她,美貌和受伤前如出一辙。
她幻想着见面时的场景而露出腼腼微笑。将衣服全摊开放在床上,烦恼着到底该穿哪件才好。病房内居然有这么多衣服,也够令人惊叹的了。
好不容易準备完毕。她以穿衣镜不断确认,最后才终于满意地回到床上。
她觉得自己是因为付出这么多的努力,才能变回原本的容貌。其实只是她内心的变化之故。
外表因心情愉快而变美、因阴郁晦暗而变丑,龙族的外表变化机制就是这么简单。
「法莉儿,妳觉得如何?有哪里怪怪的吗?」
「一点都不怪喔。妳问过好几次了耶。」
「可是我最近一直过着吃饱睡、睡饱吃的日子……小腹的肉、小腹的……」
梅里艾菈泪眼汪汪地说着。
主治医生一脸麻烦似地搔着头,开口表示:
「重伤伤患就是要好好吃好好睡啊。吃好东西补充营养、睡好觉让身心休息。这才叫做治疗啊。」
「可是、可是……」
「——呜嘎啊啊啊!到底是怎样啦?梅里艾菈,妳的个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烦人啦?」
红龙公之女法莉儿搔着火红色头髮、仰天长啸。
她的双胞胎姐姐在前去迎接摄政前,交待法莉儿要陪在梅里艾菈身边。
其实她一直被姐姐唠叨,催促快点去和摄政请安,不过被她拖拖拉拉地逃到今天。
终于耐不住性子的姐姐决定祭出强硬手段,叫她陪在从小就认识的梅里艾菈身边。基于法莉儿的个性,她不可能为了逃避与摄政见面而丢下梅里艾菈不管。
「说我烦人……好过分!」
梅里艾菈的表情写着「我好受伤」。
其实法莉儿已经受不了了,但还是看在从小到大的交情上咬牙忍了下来。虽然说是从小到大的交情,两人的年龄差了十倍以上。儘管如此,她们还是被世人看成同世代的四龙公主。
顺便一提,她们这世代的四龙公主——也就是预定会成为瑞克提法尔王妃、入主后宫的五名公主中,最年幼的是苍龙公之女,芳龄二十一岁,最年长的则是黑龙公之女,芳龄四三八岁。
「我听说女人有了男人后都会变得很婆妈,原来是真的。」
「这种说法太没礼貌了,那是不懂爱的女人才会说的酸话唷。」
「——果然很烦。」
对法莉儿来说,梅里艾菈要和谁互通心意都无所谓,只要这位青梅竹马幸福,法莉儿都会献上祝福。问题是梅里艾菈的「男人」早晚也会变成自己或姐姐的「男人」,这一点令人愉快不起来。
「默默无名、不知来自何方,在继承『皇剑』之前只是个普通人类的男人,到底哪里好啊?」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使然,所以听在梅里艾菈耳中,法莉儿的话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酸刻薄。
梅里艾菈虽然假装不在意,但是听到与自己结下骑从契约的主人被看扁,自然开心不起来。
法莉儿纵使知道梅里艾菈的心情,依然没有住口。
「默默无名,也就是以前没做过什么大事。在这次的战争里,要不是多亏了拉格达纳中将……」
法莉儿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带着热度。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还是控制不住。
因而不小心说出她一直绝口不提的话:
「说起来,如果那个摄政振作一点,就不会让妳受这么重的伤——」
「法莉儿!」
等梅里艾菈尖声喝止,法莉儿这才回过神。
「——啊,对不起……」
她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讶,在梅里艾菈责备似的眼神中,低下头小声道歉。
她明白自己失言了。
刚才那番话,等于侮辱了这名理应保护重要事物的女龙的自尊心。同样身为女龙,这的确应该觉得羞愧。
「没关係。不过法莉儿妳是怎么了?居然这样批评从来没见过的人……」
一点都不像法莉儿——竟然无法反驳梅里艾菈的话。
因为她自己也这么想。
「——我就是看不顺眼啊。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菲莉儿被抢走了?」
「才、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