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解由小路三铃想要改变。
之所以会对自己强烈地「请求」这个至今以来不太在乎的愿望,契机是大约一周前所发生的某起事件。
京都市立锦高中,推甄面试当天。
与面试官的对谈可以称为推甄面试的关键,三铃对做出了趋近理想的对答而感到自负。她回答时不仅没有离题,也没有语塞。她稳重地行了一礼离开面谈室后,心想若是这样都还没考上,自己肯定不论到哪间学校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通过推甄面试这关,这次面试就是让她如此满意。
然而,在她怀抱着这股自信踏上归途时,事件发生了。
三铃走下接驳车后,在狭窄的返家路上快步走着。当她绕过转角之后,却撞见班上的女同学正不惧旁人的目光在路边啜泣,同时也看到了一旁拚命安慰她的一名男学生背影。
由于时机不对,三铃只得站在电线杆后面偷听她大吐苦水,整理起来就是以下的内容:
「我在面试时老实地讲了自己的感想之后,那群大人就一脸厌恶地看着我。我肯定没办法推甄上了。」
平时开朗且活泼的朋友嚎啕大哭的景象虽然让三铃感到诧异,但更令她震惊的,是当她注意到站在那里的男生是谁的那一瞬间。
「别在意了啦。」
「只要参加入学考考进去就好啦。」
「一起加油吧。」
持续鼓励那个女孩的男孩是足球社的王牌,以个子高大且帅气而出名的人物。那名少年受到许多女孩崇拜,连在远处观望的三铃都感觉得到他的帅气。接着,他温柔地抱住了那名女孩,两人的关係亲密到一眼就能了解他们在交往。
(奇……怪……?)
看到此景后,三铃的胸口涌起一股自己也感到不知所措的痛苦感觉。
她会有这种感觉,绝非因为得知他们两人正在交往而惊讶,也并非因为同情正在啜泣的朋友,是一种从更为根本的地方所产生、伴随着寂寞与悲伤的情感。
(这该不会是……)
三铃察觉到痛楚的真面目后,低着头并抿紧嘴唇。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啊……)
如今在她的脑海中,才莫名鲜明地浮现他在足球场上的身影。
「啊~果然好帅喔!」
「听说学妹好像都很仰慕他喔。」
「啊,又进球了!」
朋友们眺望着窗外的景象讨论得十分热烈,就在此时──
「勘解由小路同学觉得呢?」
「嗯。很帅气。刚才的射门也很厉害……」
他射门的魄力就算从远处也是一目了然,三铃记得当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之后,心不在焉地如此回答。
但是也不过如此。好厉害、好帅气、令人憧憬。这份感情应该只是到此为止,不会再更进一步才对。
能从远处看着就足够了。不需要再进一步奢求什么。这样就行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三铃确实喜欢着他。
(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发现呢?)
三铃应该憧憬着犹如故事般美妙的恋爱。每当听到别人的恋爱八卦,三铃就会感到羡慕不已。明明如此,为何她还是错过了这份感情呢?
三铃回想着,试图从记忆中找出这份恋慕之情的契机。她认为至少得这么做,否则要是就这样孤零零地失恋,未免也太过于悲惨。
然而,在她国中的三年里,从来没有过那种徵兆。
浮现在她脑海的,反而儘是过于平淡且正经八百的自己。
及腰的长髮、基本款眼镜、朴实且中规中矩的打扮。即使论及校内的交友关係,品行端正的她也没有引起任何风波,一帆风顺。就连今天的面试也是,身为一名模範学生的她,丝毫不需要在面试时穿凿附会。
(原来我、是这种人吗?)
三铃如今才为此感到错愕。自己简直就是坚守面试手册的无趣国中生。言行举止都是个优等生,彷彿是为了今天这场面试而打造的存在。
(……不对,我根本不希望这样。)
其实她想要活得更自由。就像那位哭泣的女孩,在面试时毫不保留地坦承自己的一切,却令人皱起眉头那般,更加随性、坦率地表现自己。
可是,她没有做到这点。因为她害怕自己受到伤害,也担心伤到别人后引来反感,于是逐渐把自己的心情深藏在内心深处。
其实她根本算不上模範生,只是在迎合身边的大人,不对,只是在迎合周围的人而已。
她将自己坦率的心情锁在厚重的外壳里面,就算有任何感觉,也总是充耳不闻。
到头来,她变成连喜欢上某人也无法察觉的地步。
这道疼痛,就是被封闭在内心深处的自己所发出的吶喊。
「我不要这样。」
话语擅自脱口而出,缠上了她要逃走的双脚。
三铃讨厌这种感觉,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想要活得更自由。更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情。她发自内心地想要有所改变。
然而,那个心愿实在过于脆弱,就像没有确实形体的空想存在。
三铃不明白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自己。因为她至今为止都藏在这个外壳之中。
推甄日过了一个星期后的今天,三铃在学校接到推甄合格的通知。
比一般考生还要提早一个月,而且还是以上榜的形式摆脱考试的沉重压力,理应让她感到相当开心才对。然而她的内心却像趴在地上爬行,持续地嘟囔着同样的烦恼。
想要改变,却改变不了。
当时哭成泪人儿的朋友,果然没考上那所学校。然而,如今她和足球社的男友已不再隐瞒彼此的关係,而是互相鼓励彼此用功。想必他们俩肯定能考上理想的学校。
三铃羡慕着拥有恋人、内心也如此自由的她。
该怎么做才能改变?成为高中生后就会有所不同?全新的场所、崭新的人际关係。如果是在那里,就能够捨弃这样的自己?真的吗?
没有任何保证,不切实际的希望依旧是如此渺小。
──但是……
那样的烦恼,对现在危在旦夕的三铃来说,毫无任何意义。
「呼、呼、呼……!」
三铃在红色极光之下,以惊人的气势往前狂奔。
她不断地往日落时分的澄澈空气喘着大气。
嘴里因乾燥而阵阵刺痛,相反地,在渔夫褛里面却是汗流浃背。长袖制服已紧紧贴在手臂上,湿黏的头髮也有股弄湿头皮的触感。然而她的身体却因为恐惧而感到格外冰冷。
三铃正在逃跑。同时也在追赶着某个物体。
她的脚步没有停歇,同时回头望向杳无人烟的住宅区街道。
……还在。还在后面。
不是一两个人而已,人数相当多。
对方的脸上戴着伏见稻荷大社的祭典常见的那种狐狸面具,是一群异样的集团。
「那孩子跑去哪了……?」
三铃嘀咕一声并巡视周围,接着继续奔跑。
从国中下课返家的途中,三铃看见了出现在夕阳天空中的极光,起初不仅震惊,同时也感到十分感动。
三铃曾经在哪听说过,极光原本只会出现在极圈,在日本能观测到的,唯有以测量仪器的镜头捕捉到的低纬度极光,以人类的肉眼不可能看到那幅景象。
然而,这道红色极光却不同。
别说是北海道,连身处于日本地理位置正中央的京都上空,都可以看到极光犹如垂下的窗帘下襬那般,鲜明地摇晃着其光辉。
现代人的三铃基于习惯反射性地拿起手机,然而她透过相机镜头所看见的,却并非是由自然光所营造的壮观景緻。
映照在相框里的,是屋顶上的人影。
她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并环视四周,发现并非只有一两个人。在上学路上的各个角落都有他们的身影。
所有人都戴着狐狸面具,身材都同样是虎背熊腰,身上穿的西装别着会在工地现场看到的那种类似反光板的饰品,假设那是他们的制服的话,与其说是某间神社正在举办失传的古代祭典,不如说是企业或是大学在进行大规模宣传活动,反而更合乎常理。
然而,这个常理没过多久便不攻自破。
他们看起来明显异常。
无论是在屋顶、围墙甚至是路灯上都满是他们的身影。就算退一步说这是某种活动,也明显做得太夸张了。更何况──
三铃看到了一名戴着狐狸面具的人物,从以灯笼为概念设计的路灯后方探出头。
明明细长的路灯根本没有宽到能够隐藏人体,但是在以路灯为界的另一边却看不见他那庞大的身躯。
简直就像是在路灯后方有一道裂缝,而他是从该处探出身子。
仔细一看还不仅是他。其他的狐面人也从矮围栏、公车站遮雨棚的支柱、民宅庭院的狗屋后方,甚至是细长的电线上下处等,把大部分身体潜藏在根本不可能藏身的地方。
其中一人以摇曳着红色光芒的天空为背景站在屋顶,三铃感觉到他与自己四目相接,顿时不寒而慄。
(是妖怪。妖怪出现了!)
脑海中浮现出荒唐无稽的辞彙后,三铃被一股从本能油然而生、不明就里的想法催促,朝地面用力一蹬。
没有任何理由。然而三铃感受到一股恐惧,要是被那些玩意儿抓住的话,将会被拖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再也没办法回到这里。
幽静的住宅区鲜少人影。不,三铃在拚命逃跑的时候,才发现人少到让人匪夷所思。甚至让她觉得自己早被拉进了某个异空间。
「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有一半陷入混乱的脑袋让她不由自主地如此说道,她接着试图以烙印在双脚的记忆,摸索平时走惯的归途。可是,不论弯进哪里都会看到狐面人的身影。
(好可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好怕。我好怕。)
就在窒息感与绝望感即将塞满她的胸口,让她停下脚步的那一刻──
「叮铃」一声,三铃听见了铃铛的声音,在道路的那一端出现了小小的白色影子。她不禁低喃:
「小狗……?」
不对,是犹如白雪般的白色小狐狸。
彷彿毛球般圆润的脸,不具野性,惹人怜爱的下垂眼神,正以湿润的神色闪闪发亮。三铃看到牠身上挂的红色小围裙上垂着一颗铃铛,看来这只狐狸似乎是某人的宠物。
或许是注意到三铃的视线,小狐狸像是要逃走一般匆忙跑开。
当她如此心想,小狐狸却只动了几步距离便停下脚步,再次回头望向这边。
三铃见状,自然而然地朝牠走去,小狐狸却再次往前沖,接着又马上停下来确认后方,就像是在确认三铃是否有跟上牠。
小狐狸前进的方向并没有那群狐面人。
于是,她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追赶着小狐狸。
然后,到了现在──
三铃在三岔路口的正中央发现了方才跟丢的小狐狸,不由得鬆了口气。而牠或许是稍微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正坐在原地打着哈欠。
(根本不知道人家有多害怕……)
然而,牠这狂妄的态度却让三铃的内心产生了些许余裕。
三铃专注追着小狐狸的眼神似乎总算对上了周遭的景色,察觉自己身处在熟悉的街道之后,她涌起了一股安心感,发寒的内心也跟着重新升温。
(那只狐狸,是朝着我家的方向前进。)
三铃如此确信。
四周已几乎不见狐面人的蹤影。三铃心想肯定已经度过难关,但也依旧追着在前方引导自己的小狐狸。
当她从民宅之间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顶时,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到了……!」
三铃匆忙地沖向玄关,确认跟在脚边的小狐狸尾巴越过门槛之后,便火速地关上大门。
她立刻将门锁上,随后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三铃没有余裕去在乎身上的衣服被水泥地的砂石弄得髒兮兮,平安到家的安心感让她得以暂时歇口气。
「啊,等等……」
然而,小狐狸就像是在催促三铃似地擅自走进家里,犹如皮毯一般跳上了楼梯。
儘管三铃不打算赶跑自己的救命恩人,但要是牠擅自乱跑的话也很伤脑筋。于是她慌张地脱下鞋子,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然后,三铃发现小狐狸待在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