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荒芜之昔日旧家
屋内处处多有目
为奕者之家耶?
——《百鬼夜行拾遗》/下之卷·雨
1
有人在注视着。
视线穿透衣物布料,如针锥般投射在皮肤表面。
——视线。
平野感觉到视线。
颈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原来是矢野妙子,她胸前捧了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天真烂漫地笑着。
「别人送我们香瓜,拿一点来分给您。」
妙子的声音清澈,边说边走到平野身旁,弯下腰。
「平野先生,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你闷不吭声地走进来,吓了一跳罢了。」
平野随便找个藉口搪塞,妙子说,「哎呀,真是的,我在玄关就跟您打过招呼了呢。」又笑着说:
「看您流了这么多汗,真的这么可怕吗?」
她拿出手帕帮平野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是什么气味,手帕有种女性的芳香。
——视线。
平野思考着,视线究竟是何物?
有多少人凭藉着自我意志注视着这个世界呢?
若世界就只是单纯地存在于该处,而注视者就只是毫无障碍地映入眼帘的话,是否真能称为以自我意志注视世界呢?
反而不看更像主动的行为。
闭上眼才是自我意志的行为。
注视这个行为中,自我意志所能决定的就只有注视的方向。不论注视者是否愿意,视觉将所注视的一切对象,全部都捕捉入眼。没有选择的余地,眼睛就只是单纯地接受世界的一切。那么,这就不该说是注视,而是映入才对。
或许这样的说法并不真确。
至少眼球不可能放射光或风对外在事物产生物理作用。
平野相信——眼睛所朝向的对象,并不会因为眼睛的注视而受到某种干涉。平野对科学并没有特别卓越的见地,但他倒也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至少还懂得人类之所以能看见事物,是因为物体反射光线入眼的道理。他压根儿不相信视线能对被注视者产生物理作用。
可是——
所谓的视线又是什么?
当被人注视时,背上的灼热感、刺痒感、冰冷感,这些感受究竟因何而起?
是错觉吗?的确,这种情况当中大半是错觉。但是刚才的情形呢?感觉背后有人注视,回头一看,妙子的确就在那里。
这算偶然吗?
「您最近好奇怪喔,平野先生。」
妙子说完,担心地望着平野的脸。
她用乌黑明亮的大眼注视着平野,这对眼睛的视网膜上现在应该正映着他的脸吧;如同平野看着妙子楚楚动人的美丽脸庞般,妙子也正看着平野疲惫倦怠的脸。
平野觉得有些厌烦。
2
有人在注视着。
视线通常来自背后。
或者与自己视线无法所及之处。
总之,多半来自无人注意的死角。
没错。
例如昨晚在浴室,当平野洗完身体正要冲头髮而弯下腰时,突如其来觉得有股视线投射在肩膀上。原本心情愉快地哼歌洗澡,突然全身肌肉紧绷,为了保护身体本能地挺直背脊。
有人,有人正在注视,自己正受到注视。
视线由採光窗而来吗?
不,是从澡盆后面吗?
睁大眼睛注视我的是人?抑或妖怪?
注视者就在——那里吗?
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只要猛然回头就会发现,背后根本没人。只是很不巧地,此时天花板上的水珠恰好滴在平野身上,吓得他大声尖叫。一日面声喊叫后,恐惧也稍稍平缓了,他立刻从澡盆起身,连凈身的温水都没沖就赶忙离开浴室。
平野跟川岛喜市说了这件事,川岛听完,大笑说,「平野兄,真看不出来你竟然这么胆小。」
「没错,我胆子真的不大,可是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胆小。」
「是吗?我看你真的很胆小啊。你说的这种体验任谁都曾遇过,但只有小时候才会吓得惊慌失措、疑神疑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竟然还会害怕这种事,这不算胆小算什么咧?平野兄,如果说你是个妙龄女郎,我还会帮你担心说不定当时真有歹徒、色狼;但是像你这种三十来岁的粗壮男子沖澡,我看兴趣再怎么特殊,也没有人想偷窥吧?」
川岛努了努尖下巴,将手中的酒杯斟满,一口气饮尽。
「啊,说不定是刚才那个房东女儿偷窥的唷,我看那女孩对你挺有意思的。」
「说什么傻话。」
妙子不可能偷窥平野洗澡。
妙子是住在斜对面的房东家的女儿。
她好像是西服还是和服的裁缝师,平野并不是很清楚,据说今年十九岁了。
平野在此赁屋已有一年多,这段期间妙子的确经常有意无意地对他多方照顾。但是平野认为这是她天性爱照顾人,对独居的鳏夫疏于整顿、简直快长出蛆来的髒乱生活看不下去而已。
年方十九的年轻女孩对自己顶多是同情,不可能抱有好感。但川岛打趣地说,「人各有所好,说不定她就爱你这味啊。」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人有这种特殊癖好?」
「我是说过,但我要收回前言。我说平野兄呀,你实在太迟钝了。你想想,平时会想去照顾房客的只有爱管閑事的老太婆吧?一个年轻姑娘若没有好感,怎么可能这么服务到家?」
或许此言不虚。
但是,对平野而言其实都无所谓。管她爱上了自己还是一时想不开,平野老早就厌倦这类男女情爱之事。比起妙子,现在更重要的是……
——视线的问题。
平野一说出口,川岛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才真的是一点也不重要,就算真的被看到又不会死,根本不痛不痒吧?」
「一点也不好。比方说我们遇到风吹雨打时有所感觉,至少原因很明确,所以无妨;可是明明不合理却对感觉有视线,教人怪不舒服的,难以忍受。」
「所以说你真的很胆小哪。」
川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又说了一逅。
「我们不是常形容人『眼神锐利』吗?说不定眼珠子跟探照灯一样会放出光线哪。只不过前提是真的有人偷窥你。」
「真有这种蠢事?」
「可是野兽的眼睛不是会发光吗?」
「那是因为光线反射,不是眼睛会发光啊。就算眼睛真的会发光好了,被光射中也没感觉吧?」
「可是以前不是有天下无双的武士光靠眼神就能射落飞鸟吗?」
「那是说书吧?」
「我倒是觉得聚精会神地凝视的话,说不定真能射下鸟儿。」
或许——真是如此吧。在茫茫景色之中,选择了特定的对象聚精会神地凝视,或许视线就是因此产生的,说不定川岛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是平野终究无法相信观察者的心情会随着视线穿越空气传达到被看的对象,难道说注视者真的有可能透过视线将想法传达给被注视者吗?
平野不当回事地提出质疑。川岛回答,没错。
「因为视线之中灌注了全副精神啊,不是也有人说『热切的眼神』吗?我看经常在注视你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啦。」
话题又转回到没兴趣的男女情爱上。
平野想。
这不是能用气这种不知是否存在、没有实体的东西说明的。
所谓的「迹象」,追根究柢,指的是空气中细微的动态或轻微的气味、微动的影子等等难以察觉的线索,但这跟所谓的视线又有所不同。
再不然,姑且假设逭两者相同好了,
——注视者又是谁?
结果,不管川岛如何顺水推舟,平野都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川岛终于也莫可奈何。最后他虽然没说出口,脸上却明白地表现出,「你这不懂女人心的木头人,自己吓自己去吧」的态度。
「平野兄,我看你是平时都闷在房间里做细活,才会变得那么胆小。虽说为了讨生活不得已,但偶尔也得休息休息,我看我们改天找个时间去玉井※逛逛好了。」
(※玉井:位于东京墨田区(当时为向岛区)的私娼街始于战前,迄于西元一九五八年《卖春防止法》实行。)
川岛说完,準备起身道别。平野伸手制止。
「欸,你先别急着走嘛,虽然下酒菜吃完了,酒倒还很多。你明天休假吧?轻鬆一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没必要赶着离开,反正你也孤家寡人,没人等你回家。」
平野不想自己独处。
也想找人发发牢骚。
于是川岛又盘起腿坐下。
平野是个製作饰品的工匠。
简单说,就是以製作如女儿节人偶的头冠、中国扇的装饰、发簪之类细腻的金属工艺品维生。这类职业即使完全不跟人交往,也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作息。因此,虽然平野并非讨厌与人来往,自然没什么其他朋友。
川岛是在这附近的印刷工厂工作的青年。除了住家很近以外,他跟平野几乎没有关联。就连平野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怎么跟他结识的。
川岛说:
「你这样很不好,太死板了。如果我说话太直害你不舒服我先道歉。只不过啊,你该不会还一直念着死掉的妻子吧?这样不行喔。守贞会被称讚的只有寡妇而已哪。」
「没这回事,我早就忘记她了。嗯,已经忘记了。」
「真的吗?」川岛一脸怀疑。
平野最近才跟这个年轻工人相识,对川岛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反之,川岛对平野亦是如此。
只不过,平野自己在几天前——向川岛透露过一点亡妻之事。
不知当时是怎样的心态,竟然多嘴说出这件没必要说的事情。应该是川岛擅长问话,习于跟人閑扯,才会害他说溜嘴的吧。
——阿宫。
想起妻子的名字。
平野的妻子在四年多前去世了。
两人于开战前一年成亲,加上战争期间约有八年的婚姻关係。不过当中有两年平野被徵调上战场,实际上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六年。
妻子突然自杀了。
原因不明。
那天,平野出门送货回来后,发现妻子在屋樑上吊自杀了。妻子没留下遗书,平时也没听她说过有什么烦恼。因此她的死犹如晴天霹雳,令平野大受打击。
所以平野等到失去妻子非常久一段时间后,才感到悲伤和寂寞。而现在这种心情也早已淡薄,于很久以前就几乎完全磨灭。不知是幸或不幸,妻子并没有生下孩子,也没有其他亲戚,平野如今形单影只,孤单一人。
也因此,造就了他淡泊的个性。
「真可疑。」
川岛歪着嘴,露出轻薄的笑容。
「如果真的忘了,为什么不再续弦?」
「我没女人缘。」
「没这回事,那姑娘不是暗恋你吗?」
「跟那姑娘没关係。而且就算要娶她为妻,我跟十九、二十岁小姑娘的年龄差距也太大了。」
——话说回来,
在妻子生前平野的确一次也没感觉到视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