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静,而蚊香薰恼。
烟如绫罗,随风飘摇,
其形变化万千,
故名「烟烟罗」。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雪
1
白烟喷涌。
拨开表面如鳞片凹凸不平的漆黑团块。
烟仍冒个不停。
底下显露火红的木炭。
脸部觉得燥热。
热气获得释放,掀起旋风。
继续暴露在热气下眼睛会受伤。
他闭上眼,转过头。
烧成黑炭的柱子倒下。
煤灰在空中飞舞。
——看来不是这里。
慎重跨过仍不断喷发瓦斯的余烬。
地面的状态很不稳定,刚烧完的残灰随时可能崩塌,而瓦片或金属温度仍高,可能造成灼伤,更危险。
——只不过……
烧得真是一乾二净。
大火肆虐过后,这一带成了荒凉的焦土。这里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不可燃,几乎烧得一片精光,除了几根柱子没烧尽,建筑物可说完全消灭了,彷彿身处陌生的异国风景画之中。
几道白烟升向晴朗无云的冬日天空。
——应该就在附近。
警方的监识人员快要到达了,可是步履依然缓慢。
——要比他们更快。
跨过瓦砾。
名义上虽是搜索失蹤人员,怎么看都是在寻找遗体,也难怪警察们提不起劲了。
——那是……
在瓦砾与灰烬堆成的小山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物体。
大概是烧毁的佛像。
小心脚步,一步步攀登而上。
烟雾冉冉上升。
发现融化的金箔。
——很接近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重新戴上工作用手套。
这么巨大的佛堂崩塌,说不定——不,肯定——得深入挖掘才找得到。算了,这样也好。
——因为……
埋深一点烟才不会溜掉。
拿起鹤嘴锄向下锄。
挖掘、拨走。
翻开。
汗水从额上滑落。
颚杯鬆脱,取下帽子,用袖口擦拭汗水,重新戴好。
顺便捲起袖子。
山上寒冷,这里却十分灼热。
地面冒出蒸气。
——啊。
在黑炭与余烬之间——
发现了一个几近纯黑的物体。
——是头颅,这——
完全化成骷髅了。放下鹤嘴锄,双手拨开瓦砾。
将成堆的瓦砾拨除。
真的是骷髅,烧黑的骷髅。这就是那个——
一道烟雾缓缓升起。
有如薄纱布帛似地轻妙升起。
从怀中取出罐子,打开盖子。
——不会再让你逃了。
2
「我真没想到你们竟然离婚了,之前完全没这种迹象啊。」崛越牧藏语中略带惊讶,他打开茶罐盖子,目光朝向这里。
「对不起。」棚桥佑介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总之先向牧藏道歉。
「没必要道歉吧?就算要道歉,对象也不该是我哪。」
牧藏说完,接着问佑介要不要喝茶。看得出来,他十分注意佑介的感受。
「好,天气很冷呢。」佑介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
「快打起精神来。」牧藏说。
牧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虽是个乡下人,说起话来却十分有威严,心态上还很年轻,不会暮气沉沉。看到佑介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嘟囔着:「算了,这也无可奈何。」他拿起茶匙将茶叶舀入茶壶,动作熟稔。牧藏的妻子去世已近五年,早就习惯了鳏居生活。
但是他的手指严重皲裂,惨不忍睹。
佑介刻意不看老人的手指。
墙壁上挂着污黑的半缠※。
(※半缠:一种日式防寒短外套。分棉半缠跟印半缠等种类,印半缠背后印有家徽或小队标誌等,消防人员穿的即为此类。)
牧藏的眼前就是这件有点年代的装饰品,他弯着腰,拿烧水壶注水入茶壶,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瞧佑介地开口道:「前阵子的出团式可真热闹哪。」
他在避开话题。
果然很在意佑介的感受。
「毕竟是连同庆祝老爷子退休的出团式嘛,大家都很用心参与。」
听佑介说完,牧藏故意装出无趣的表情道:「真无聊。」接着将沖泡好的茶递给佑介后又说:「我看是总算送走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所以很开心吧。」
「话说回来,你来几年了?」牧藏问。
「什么几年?」
「你进消防团的时间哪。」
「喔——」
佑介回答:「十三年了。」牧藏原本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很感慨地说:「原来过那么久啦……」
佑介进入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已过了十三年,在团上是数一数二的老手。
另一方面,牧藏则从消防团还叫做温泉村消防组的时代开始,辛勤工作三十五载,于去年年底退休,如今隐居家中,不问世事。
如同牧藏所言,今年的出团式比起往年还要盛大。一部分是为了慰劳牧藏多年来的辛劳,另一部分则庆祝争取已久的搬运用小型卡车总算配备下来了。
出团式上,牧藏穿着十几年来挂在墙上装饰的半缠,老泪纵横感慨地说:「老人将去,新车又到,加之正月贺喜,福寿三倍哪。」
「我跟老爷子比只是个小毛头而已。」佑介不卑不亢地说。
「哪里是小毛头,你这个老前辈不振作一点,怎么带领新人啊!」牧藏叱责道。
「现在的年轻人连手压式唧筒都没看过。」
「对啊,会用的人只剩我跟甲太。TOHATSU唧筒※来了之后也过了六、七年,团员有八成是战后入团的年轻人。」
(※TOHATSU唧筒: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製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的消防唧筒,大受好评。)
「说的也是。」
牧藏抬头望着半缠。
他看得入神,接着难得地吐露老迈之言:「老人经验虽丰富,很多事还是得靠年轻人哪。」
佑介也望向半缠。
大板车载着手压式唧筒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宾士——佑介入团时仍是这种时代。当时法披※加上缠腰布的帅气打扮,与其被叫做消防人员,还是觉得叫做打火弟兄更适合。
(※法披:一种日式短外衣。)
牧藏正是一副打火弟兄的风貌,比起拿喷水头,更适合拿传统的消防队旗,即使在古装剧中登场也毫不突兀。佑介对牧藏的印象就是一副标準江户人的气质,或许正是来自于他当年活跃于团上的英勇表现吧。
如今洒脱的老人摇身变成好好先生,面露笑容问:
「卡车来了后应该轻鬆很多吧?」
「呃,好不好用还不知道。」
「喂喂,为什么还不知道吧?」
「没火灾,还没用过啊。」
佑介简洁答道。牧藏听了笑说:
「说得也是,最近都没听到警钟响。这样也好,没火灾最好。」
牧藏笑得更灿烂了,不久表情恢複严肃,问道:
「对了——理由是什么?」
「什么理由?」
「离婚的理由哪。」
「喔。」
「喔什么喔,你专程来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牧藏儘可能语气淡定、面不改色地说。然而不管是表情、语气都表现出牧藏不知从何开口的心情。佑介敏锐地察觉他的想法,略感惶恐,但也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不知为何,佑介想不起牧藏平时的态度。
「没有理由啊。」
「没有理由?说啥鬼话。」
「真的没有嘛。」
「真搞不懂你。」牧藏说完,一口气将热茶饮尽。佑介喝了口茶润润喉,将茶杯放回茶托,并悄悄地将带来的包袱挪到背后。
——还不能拿出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说我——太认真了。」
「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也不好啊。」
佑介又端起茶杯,凑向鼻子。热气蒸腾的茶香扑鼻,弄得鼻头有点湿润。
「她不喜欢我全心全意投入消防工作。」
「要你多用点心思在家里的工作上?」
「也不是。消防本来就不是天天有,我也很用心做工艺,可是她就是不满意。」
「不满意?你人老实,不懂玩乐,这我最清楚了。这十年来没听说过你在外头玩女人,就连喝酒也是我教坏你的。」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水蒸气从茶杯中冉冉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