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立衣:指日本高僧所穿的法衣。在袈裟之外披上一件袍裳,袍裳领子立起,遮掩后脑杓与脸颊。传说中,天狗是高僧因过于自傲,误入魔道而化成的妖怪,故天狗界如同日本佛教界,身分高低井然分明,以鞍马山的大僧正为头领,大僧正所穿的法衣也因而获得妖力而变成妖怪。)
彦山丰前坊、白峰相模坊、大山伯耆坊、
饭纲三郎、富士太郎,以及木叶天狗,
随着羽团扇之风,皆臣服于鞍马山僧正坊之襟立衣下。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中
1
教主死了。
仅是如此。
他连一个信徒也没有,无人为他哭泣或惋惜。追随教主的人只有他本人,教团之中只有他本人一个成员。然而这个自称教主的男人终究只是个狂人。
那么,或许该说「一个老人刚刚断气了」——如此罢了。
没有任何感慨。
事到如今,憎恨与厌恶也已消失。
不觉得懊悔,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心中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哀悼之情。
尸臭。
很不可思议地,
才刚死不久,却已感觉到些微的尸臭。
这种情况正常吗?曾看过无数的尸体,碰上临终场面倒是头一遭,或许这种情况很普遍吧。
还是说,人体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逐渐腐败了?这个老人的确久卧病榻,其肉体在活着时便已衰弱至极,了无生气。
原本鬆弛的肌肉逐渐僵硬。
乾燥龟裂的黏膜。
瘀黑、失去弹性的皮肤。
细小、污秽、掺杂白须的胡碴。
再也无法聚焦的白浊瞳孔。
从彷彿抽筋般、总是微张的嘴中露出的一污黄牙齿。
皱纹、老人斑、伤痕、变形、角质化、腐烂……
老丑。
丑陋。
难道人活着活着,活了一生之后,最后都得变得这么丑陋而死吗?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不断变得衰弱吗?污秽,龌龊。
总觉得刚才这个丑陋物体尚未发出尸臭。似乎直至呼吸停止,血液不再循环而逐渐沉澱,生前已然虚弱的代谢功能总算停止,衰弱而丑陋的生物逐渐变化成物体——腐臭才逐渐飘散出来。
他死了。
什么成就也没达成。
这个男人——他无意义的愿望无从实现,无以得到无意义的满足,一事无成,没人爱他,他也不爱别人,他只爱自己,只被自己爱,最后孤独寂寥地、毫无意义地死去。这样真的能说是活了一生吗?
愚蠢。
他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
不——
他的死没有任何价值,一如他的人生。
这个物体没有半点价值。
就只是垃圾,是废渣。
——早点腐烂吧。
嗅着尸臭,如此想。
空蕩蕩的佛堂里,仅放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骸与一尊佛像。
以及教主华美的袈裟与袍裳。
一切都静止了,一切无声无响。
连空气也混浊沉澱。
充满了尸臭。
——唉。
再也无法忍耐,站起来,上一炷香。
一缕青烟升起。
2
爷爷是个受人敬畏的人。
爷爷是个伟大的和尚,总是穿着金光闪闪的华美法衣,焚火诵经祈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发菩提心真言。菩提指悟道的智慧,发菩提心真言为决心悟道之真言。)
每天有许多人跟着爷爷的念经声诵经,爸爸也跟着诵经,声音非常宏亮。
所以幼小的我也不输别人地大声唱诵经文。因为我的奶妈阿文说不大声念出来,佛祖会听不到。
爷爷有好几颗眼睛。
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爷爷就算闭着眼睛或转过身去的时候,也还是看得到大家,没有事能瞒得过爷爷。
在他的头后面、背上以及肩膀上,爷爷的身体到处都藏着眼睛。
是的,因为我亲眼看过。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从我五岁的那年起,每天早上,爷爷跟爸爸都会为我祈祷,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伟大的和尚。
早上起来,清凈身体后,唱诵一千次虚空藏菩萨的伟大真言。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修行《求持闻法》时唱诵的真言。关于此段真言的说法不一,据说可增进记忆力,阅经过目不忘。)
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有一天早上。
我在诵经的时候,一只瓢虫飞了进来。
我觉得那只小小的红色瓢虫很可爱,不小心就看得出神了。
或许是我看着虫儿分心了,诵经不知不觉变小声了,或者是低着头,没跟上拍子而被爷爷发现,他停止了诵经。在后面祈祷的爸爸连忙来问发生什么事。
爷爷并没有回答。
爸爸责骂我。
你惹教主生气了——
因为你不专心——
照这样下去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难道不知道修法是为了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双手拄在地上不断地道歉,但是心思仍放在爬行于地板缝隙间的瓢虫上。爸爸更生气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吗——
你这样也配当我的孩子,配当未来教主的继承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
波多野,萨婆诃。※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波多野,萨婆诃:即被甲护身印。小指、无名指交扣于双手内侧,两中指指尖相触,两食指微呈钩状,两拇指併拢,口诵此真言,如金甲护身,不受邪魔所侵。)
爷爷什么也没说。
拓道先生出面制止爸爸。拓道先生是爷爷的一个弟子,是个非常体贴人的和尚。
公子年纪尚小——
应该是想如厕吧?——
是的——
对不起——
我想上厕所——
我说谎了,因为我觉得比起老实说分心在瓢虫身上,说想上厕所的罪比较轻。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既然拓道先生出面为我说情,就顺着他的话说吧。但是爸爸更生气了。
修法中成何体统——
年纪小不能当藉口——
你总有一天要成为教团之长——
你没有自觉吗?——
爸爸抓着我的衣领,严厉地责骂我。拓道先生又替我说情。我站起来,虽然没有尿意,我还是走向厕所。
但是……
此时,原本保持沉默的爷爷只说了一句话。
「虫快飞走了喔。」
转头一看,
彷彿听从爷爷的话,原本在地板爬行的瓢虫立刻振翅飞起。有如受到吸引,虫儿朝向爷爷面前熊熊燃烧的护摩坛※方向摇摇晃晃地飞去。
(※护摩坛:「护摩」为梵语「homa」之音译,意为「焚烧」。密宗修法的一种,藉由燃烧柴木来消炎解厄。)
噗吱一声。
虫儿在火焰中烧死了。
我全身像冻结般,一动也不能动。
爸爸与拓道先生,以及其他和尚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当事人的我知道爷爷是多么厉害而不停地发抖。
爷爷知晓一切。
爷爷知晓我说要上厕所是谎言,知道我被瓢虫吸引而分心。
为什么爷爷知道呢?
连来到我身边的爸爸跟拓道先生都没发现,我想爷爷一定连这小小瓢虫的动态都了若指掌。
「大日如来※在考验你。」
(※大日如来:毗卢遮那佛,「毗卢遮那」为光明遍照之意。在密宗中被视为与宇宙同一的佛。于胎藏界与金刚界各有不同的法相。)
爷爷说。
「骗得了人,骗不了佛啊。」
劈里啪啦。
柴火熊熊燃烧着。
我当场跪下,额头贴地,郑重地向爷爷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虫儿实在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