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夜一风流士至青楼寻妓,
见女倚高楼窗欞,长发飘然。
女子无容,额面皆发,
士大惊,昏厥矣。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中·晦
1
一把抓住女人的后颈子,一股香水味飘蕩而出。
或许事出突然,女人似乎吓傻了,不敢作声,呼吸急促。男人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向自己。
木下固治面无表情,低沉而短促地说:「警察!」
女人顿时害怕得发起抖来,拚命地把头转开,不敢与木下两眼相对。「干什么?请问你有什么事?」女人装傻,扭动身体不停挣扎。
「这是取缔,今晚是大规模街娼取缔的第一天。选在今天出来拉客算你倒霉,跟我来。」
「等等——我不是、我不是那种女人,请放开我!」女人叫喊着,姿势很不自然地把头转开,不愿让木下看到自己的脸孔。「那你又是什么女人?」木下试图把女人的头转过来,但女人将头上的丝巾拉低,双手掩面,直说她跟取缔没有关係。
「喂!」
木下大声一吼。
「——没有关係是什么意思?大有关係吧。下个月起就是红线区※强化取缔月,今晚算是暖身运动,警察在各处召开夜蝶捕捉大会,你很倒霉,落入捕虫网了,快快放弃抵抗吧。」
(※红线区:即所谓的「红灯区(red light district)」。战后日本于西元一九四六年发布公娼废止令至一九五八年发布卖春防止法期间,可公然卖春的区域。)
木下左手拧着女人手腕,硬是扯下她遮掩脸部的手。「放开我,请放开我。」女人反覆说着。
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木下是曾在东京警视厅厅内柔道大会中得过两次优胜的高手,非常擅长勒颈的技巧。
木下一用力,女人立刻发出哀鸣。
虽然让她晕过去比较好办事,但对方并非什么兇恶犯人,这么做未免过分,何况木下本来就不喜欢诉诸暴力来解决事情。他抓住女人,要她乖乖就範。
但女人还是执着地别开脸,便宜丝巾下颈子的静脉清晰可见。
「——你这女人就不肯乖乖听话吗?你自己看,哪有良家妇女会在这种时刻出入这种不良场所,穿着这么花俏的衣服,还把脸涂得活像个人偶般粉白啊?」
女人不断用力地摇头。
头上的花俏丝巾被晃落。
一头乌黑的头髮,
一头乌黑的头髮也跟着散开。
——头髮。
木下鬆开手。
那一瞬间,女人有如猫科动物般灵巧地转身,贴着墙缩起身子,脸都快紧贴在墙上了。头髮在空中乘着风轻飘飘地疏展开来,覆盖着女人的肩膀,比原先想像的还要长。木下原以为是烫过的褐色鬈髮——出乎意料地,竟是笔直的黑髮。黑髮在空中摇曳。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别……」
——别道歉。
木下感到狼狈万分。
——别道歉,这不是……
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木下是警察,亦即执法者,而这女人则是不道德的、反社会的街娼,受到取缔本是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但绝不是因为木下人格伟大所以才取缔她。即使身为警察,木下也不算完美无缺。不,毋宁说是个距离完美很遥远、充满缺点的人。因此,就算向他道歉也……
——即使向他道歉,他也无所适从。
「——向、向我道歉也没用。」
「放过我——」
「你说什么?」
「请放过我,求求你。」
女人直接说得明白。
「放过你?我怎么可能——」
女人低着头,彷彿念咒般反覆地说:「求求你,请放过我。」
「——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木下气愤地说。虽然今天只是来支援其他课的行动,但木下好歹也是个公僕,而且还是配属于中央的东京警视厅里、小孩听到会吓得哭不出声的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兇悍刑警。
他平常接受的训示就是要以身作则,成为辖区员警的典範,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总之不行。」木下抓住她的手,女人语气悲伤,似乎说了什么。
但她用手遮住脸,话语含糊不清。
「——你要钱吗?」
「钱?钱是什么意思?」
遮口费——的意思吗?
「听说只要出钱——警察大人就会高抬贵手放人一马。我现在不能被抓,请问要多少钱?你开价多少呢?我现在身上钱不多,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混、混蛋。别说傻话了,早点认罪吧。」木下怒吼。
「是谁跟你说这些一派胡言的?辖区员警我不敢说,但是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收受贿赂,对罪犯网开一面的下流勾当!」
「你要是继续侮辱警察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木下声音粗暴,女人益发缩起身子,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就、就说你别道歉了——」
木下原本高涨的情绪突然没劲了。
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个任务。
几天前,东京警视厅基于维护人权的立场,拟定特殊饮食店密集地区——也就是所谓的红线地带的取缔方针,决心进行更彻底的营业指导。
如今公娼制度废除,束缚娼妓们的卖身契等恶习也已去除。但是不论契约的缔结是否基于自由意志,基本上依然无异于压榨行为。
非但如此,红线区的存在无疑地带来了种种层面的问题,警察取缔这种不良场所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对此木下举双手双脚赞成。木下是个废娼论者,向来认为政府应展现迫力大刀阔斧地废除红线区。
木下——非常讨厌卖春女,一点也不想踏入红线地带。所以,当接到其他部门的支援请求时,他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当然,担任此任务的部门成员也不见得就喜欢这个任务。只是不管如何,这是公务,只要上头有令,下属本应力行。
但木下就是提不起劲来。
这原本是防犯部保安课的工作。
只是,今晚的取缔并不是针对红线区域,而是对在红线区以外卖春的街娼——俗称阻街女郎的密集地带,也就是所谓的蓝线地带进行的大规模共同取缔行动。
从另一层面思考,蓝线或许可说比红线更为恶质。街娼的背后有黑道介入,因此也与刑事部的管辖範围脱不了关係。话虽如此,木下所隶属的调查一课是专门处理强盗杀人案件的部门,且最近听说——郊区发生离奇杀人事件,在这种非常时刻,竟得帮忙街娼取缔工作,木下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做这种鸟事。
觉得非常厌烦。
愈觉得讨厌,便愈感到不耐烦,而在移动到现场的这段时间,不耐逐渐化成了愤怒,等到达现场时木下已是满腔怒火。
他歇斯底里地抓住女人,虐待似地责骂讯问。
连他都觉得自己今晚很莫名其妙。木下原是个胆小鬼,平常就算对待兇恶犯人也还是一副温和主义的态度,可是每次见到女人情绪就莫名地失控,若对方抗拒就粗暴以待。
但是……
——但是因为她道歉了。
因为女人道歉,木下几近沸腾的情绪急速冷却下来。
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自己像在虐待女人。不,刚才的行为分明就是虐待。
木下充满了无力感。
「跟刑警道歉,你的罪也不会变轻,就算只是小罪也一样。所以——你对我道歉——我也……」
——我……
也没有立场饶恕罪犯。
不,本来就不可饶恕。
「罪——这种行为有罪吗?」
「咦?」
「可是——这……」
虽然女人慾言又止,不过木下立刻懂她想说什么。
女人想问卖春本身是否有罪。
关于这点,木下也只能说出模稜两可的回答。
很遗憾地,目前卖春在法律规定上并不算违法行为。战后在麦克阿瑟的一句话下,公娼制度仓促地废止了。但在这之前国内舆论并非不曾讨论过公娼议题,明治时代以后,废娼运动一直持续活动到现在。
可惜的是,即使长期有人提倡,卖春行为还是没被禁止;反过来说,这代表了问题本身——并非长期议论就能获得结论。
随便在地图上画上红线蓝线规划起特殊区域,并不具任何意义。
「败、败坏风纪的私娼、街娼本来就该取缔,道、道德上不受允许。做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被人取缔,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亢奋什么?
「而、而且这种取缔——是为了你们好。」
木下说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女人微微抬起头。
「为了——我们?」
「对。问题在于你们背后的黑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无耻行为,但你的行为只会让黑道荷包赚得饱饱。有必要为了如此无意义的事害自己的人生完蛋吗?所以说——」
所以说又如何?
这些单独接客的散娼背后的确多半有暴力团体存在,卖春是黑道很有效的资金来源;而另一方面,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取缔或被美军赖帐,街娼们也主动寻求流氓的保护。
但是……
就算取缔她们,这些女人真的会改过自新,过正当的生活吗?
不可能的。
而且话说回来——正当又是什么?
没有任何根据显示刑警很正当,娼妓不正当。说不定木下才是无耻之徒呢。基本上——
——不。
思索这些道理没有意义。木下讨厌娼妓,无法原谅娼妓。
卖春是坏事。
没有尊严的行为。
龌龊的行为。
不是人所应为。
竟敢卖春——这个,
这个淫妇——
这个——
「总之你给我过来——」
木下抓住女人的手。
——我干嘛拖拖拉拉的。
根本没必要多想,只要强行将之带回警视厅就成。这不是逮捕,而是辅导,即使被带回去她不会被关,不会要了小命,当然也不会受到严刑拷打。
木下没有半点犹豫的必要性。
反正这些女人被说说教立刻就会被释放,这是她们应受的惩罚。不,仅是说教还不够呢,这女人是污秽的——
——污秽的妓女。
「喂——死心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