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大学大道上的樱花已过盛开期的时序。随风飘舞的花瓣,宛如雪片一般洒落地上,连黑漆漆的柏油路面都被染成了可爱的粉红色。在这般雅緻的景象中——
有辆车蹂躏着可爱的花瓣,在国立市的街道上疾驰。一辆全长七公尺的豪华礼车。这八成是这个城市里格调最高,最华丽优雅,同时也是最细长的自用车了。那是住在国立市内的世界级大富豪·宝生家所拥有的凯迪拉克。如果在国立市遇见了凯迪拉克豪华礼车,最先联想到的总是宝生家。
在这辆豪华礼车的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是侍奉宝生家的司机兼管家·影山。他斜眼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樱花树,同时以一本正经的语气朝着身后说道。
「大小姐,您看看,好漂亮的樱吹雪啊。」
可是后头却无人回应。影山透过后照镜窥探车厢的情况。坐在后座上的宝生家独生女·宝生丽子,手指按着发疼的太阳穴,就这样低着头,简短地回答:「——不用了。我再也不想看什么樱花了。」
丽子使性子似地左右甩甩头。她身穿黑色裤装、配上装饰眼镜,一头长髮绑在后脑杓,打扮得非常朴素。这是丽子工作时的固定装扮。丽子的职业是警官。儘管身为富豪千金,她却是在国立市警署上班的现任刑警。也就是公僕。
「啊啊,可是……我也真是的。」
丽子在后座抱头回想昨晚的失态。
地点是在吉祥寺的井之头公园。在这个季节里,相较于东边的上野公园,位于西边的井之头公园更受人青睐,那是许多学生、上班族、工人、公务员、乱七八糟的鬼魅魍魉都集中在此,龙蛇杂处举杯畅饮的赏花圣地。
不可免俗地,丽子也跟大学时代的社团朋友一起来到了这充斥着赏花客的公园。
在盛开的樱花下,丽子与老友们围坐成一圈以啤酒「乾杯!」,接着又就着烧酒「乾杯~~!」。等到拿起日本酒「乾杯~~!」时,丽子已经口齿不清了。在心情回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时代的同时,她也忘了自己现今所从事的职业。
不过另一方面,满是赏花客的公园内,也是醉汉与失控的年轻人们大发酒疯的混沌空间。对年轻女性做出喻矩行为的男性多如过江之鲫。
出现在丽子面前的,是个看起来像学生,浑身散发酒气的轻浮男。
一起来喝嘛,大姐——那男人厚着脸皮地逼近过来。丽子三番两次地挥开他的脏手,到了第四次时,丽子紧抓住他伸来的右手,宛如拧抹布般猛力一扭,「嘿!」地大声吆喝,同时将男人朝后方抛掷。轻浮男一瞬间飞上半空中,画出漂亮的抛物线,一头栽进了井之头池塘里。
瞬间周围一片死寂,不久涌现出欢呼声与掌声。丽子则是回以胜利手势,不知是否误会了现场的情况。而那些惊慌失措的朋友们,连忙抱着她离开公园。
之后的事情,丽子全都不记得了。醒来时丽子已经躺在宝生家的床上。掉进池子里的轻浮男在那之后怎么了,这点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因为这个缘故,今早丽子很怕打开电视看新闻……
所幸,并没有任何电视台在报导「井之头公园发现浮尸!」的新闻。昨夜的遭遇,似乎在丽子与伙伴们的通力合作下,成了一场「完全犯罪」。不过——
「那可不是现任警官应有的行为呢……」
讨厌的记忆与宿醉让丽子揪起脸来。彷彿要安慰她似的,「请您放心,大小姐。」驾驶座上的管家郑重地开口。
「就算那名被害者出面指控,要求追究大小姐的责任,令尊清太郎老爷也会竭尽全力,把大小姐寡廉鲜耻的行为像是搓丸子一样搓掉。大小姐根本无须担心大难临头。」
「啊,对喔。」丽子放心地抬起头来。「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没必要烦恼嘛。因为我爸爸是有钱人——你是白痴吗!」
丽子痛骂管家,「问题不在这里!」然后不耐烦地在座位上翘起了脚。「影山,你好像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安慰失落的我嘛。明明可怜的大小姐正陷入自我厌恶的漩涡之中……」
「这也没什么,任谁都难免会在酒会上做出一、两件寡廉鲜耻的行为啊?」
「我说啊,你不要老是把『寡廉鲜耻的行为』挂在嘴巴上啦!这样反而更让人受伤!」
遵命,影山带着表面殷勤但实则无礼的态度回答。本应是忠僕管家的这个男人,竟然毒舌痛批身为大小姐的丽子,如今已成了宝生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话说回来,大小姐,已经能看到多摩川了。现场差不多快到了。」
「不用你说,我看也知道是多摩川。找个适当的地方停车吧。」
丽子从窗户望向晨光下闪闪发光的多摩川河面。这是一幅令人心情平静的祥和光景,不过根据今天早上接获的通报,这条河沿岸附近似乎发现了离奇死亡的男性尸体。
影山把豪华礼车停在离现场有段距离的河岸道路上。如果搭乘这辆车直接抵达现场的话,那群为低薪所苦的调查员们将会萌生惊讶与嫉妒之心,导致现场警方士气低落。
影山下了驾驶座,为丽子打开后座的车门。丽子仅在此时对他展露符合富豪千金风範的优雅微笑。「——谢谢。你可以回去了。」
「期待您大显身手。」影山也恭敬地低下头。「请您事后再沉浸在自我厌恶之中。当您注意到在现场以平常的大小姐之姿,光明正大摆出旁若无人的态度是否恰当之后。」
「也对,我会这么做的——啊?」你刚才说了什么?
无视目瞪口呆的丽子,影山带着清爽的表情回到了驾驶座上。一瞬间之后,豪华礼车大肆散播着废气与尘埃,飞也似地逃离丽子身边。
独自被留下的丽子后知后觉地挥舞着拳头,对远离的豪华礼车大叫:
「谁旁若无人啊!你知道我在现场有多么客气吗!」
抚过河面的春风,抹去了丽子悲痛的叫声——
2
事件现场位于国立市与立川的交界一带。大批巡逻车与警官涌进了分隔河岸与住宅区的一条堤道。周边围绕着两、三层从附近跑来看热闹的民众。丽子拨开人墙抵达了现场。
丽子一穿过印有「KEEP OUT」字样的黄色封锁线,眼前马上出现制服巡警。丽子套上白色手套,同时警戒似地环顾着周围。
「——风祭警部呢?」
在这边。这么说道,巡警便把丽子带到堤道旁的小草丛。大约三块榻榻米大小的空间里,高及成人腰际的草木繁茂生长。草丛后方似乎是陡峭的斜坡,前方可以看得到宽广的河岸。
丽子往草丛内窥探。老实说,除了拿来丢弃坏掉的电视以外,这个空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结果不出所料,她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台非法弃置的电视。旁边则是一名遭到非法弃置的年轻男子。男人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已经死了。
丽子吓了一跳。不是因为看到尸体的关係。在这方面丽子可说是累积了身经百战的经验。她惊讶的是那具尸体穿着刺眼的白色西装。就丽子所知,国立市周边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异常的衣着品味。
知名汽车製造商「风祭汽车」的少爷,国立市警署引以为傲的精英刑警。同时也是丽子直属上司的他。
「风风风风、风祭警部!」丽子瞬间理解了一切。「啊啊,终于……」
「什么『终于』啊?小姑娘。」
听到背后传来呼唤,丽子忍不住「哇啊!」地发出没形象的叫声。然后她再度瞬间理解了一切。仔细一想,风祭警部才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掉。
丽子若无其事地转身,带着最完美的假笑向上司打招呼。
「您在这里啊,警部。总觉得有点失望——不,是鬆了口气。」
「唔,我姑且就不过问你是误会了什么吧。」
对于警部贴心的关怀,丽子感激地行了一礼。然后她重新观察起尸体。
年纪大概二十五岁以上。五官端正,肌肤晒得黝黑。不知道是不是朝露的关係,染成棕色的头髮湿答答地贴在额头上。体格不胖不瘦,缺乏特徵。不过,独特的衣着品味倒是为这个男人增添了不少特色。西装的颜色如同之前所说明的,搭配上紫色衬衫,以及红色的袜子。腰带跟鞋子不晓得是蛇皮还是鳄鱼皮製的,总之就是散发着爬虫类的色彩。
比较过自己的白色西装与尸体的装扮后,警部突然揪起脸来。
「你该不会把这个被杀害的男人误认成我了吧?」
「…………」您的推理真是一针见血啊,警部。这是十分有可能的事情!
儘管这么心想,丽子还是顾虑着上司的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这名男性可以视为他杀吗?乍看之下并没有显着的外伤呢。」
「这倒也是。好像也不是被勒死的,难道又是毒杀吗?」
受到警部的发言刺激,丽子将脸凑近尸体。剎那间,微微的酒精味窜进她的鼻腔里。看来这名男性死亡前似乎喝了相当多的酒。如果是急性酒精中毒的话,那就不是他杀,而是单纯的病逝了。
「也罢。总之,要查明死因不是我们,那是医生的工作。」
风祭警部停止追究死因,接着检查尸体的口袋。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搜出了皮革制的黑色长皮夹。不过里头的现金全都不翼而飞,卡片之类的也被搜括一空。只有医院的挂号证还留在钱包里。
警部像是炫耀唯一的功劳似地高声念出写在上头的名字。
「石黑亮太啊……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此时,彷彿呼应警部的自言自语般,丽子等人背后传来声音。
「如果是石黑亮太的话,那我知道。如您所见,那家伙是个小混混。」
回头一看,在那里站着一名制服巡警。他年纪还很轻,大概跟丽子差不多大吧。锐利视线带有强烈的正义感,粗大的眉毛给人一种认真的印象。
「你说小混混——这是什么意思?」警部向巡警问道。
「是,其实石黑这个男人,打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大家都拿他没辙的恶棍,在地方上小有名气……」
「不,等一下,我不是在问这个。」警部将自己的脸凑近年轻巡警,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说『如您所见,那家伙是个小混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说我这身Armani西装打扮,看起来很像小混混吗?」
警部会生气也不是没道理的。的确,被说成小混混也太悲哀了。至少该说黑道角头大哥吧。不过不管怎么称呼,看起来肯定不像警官就是了。
触怒了警部的年轻巡警吓得当场直打哆嗦。
「我我我、我绝无此意……如如如、如您所见,石黑打扮得非常风流倜傥,可是这男人却十分游手好闲,时常出没在立川车站周边。我还在想最近怎么都没看到他,结果居然是像这样死于非命……」
「唔,这样啊。」警部暂时收起怒气的矛头,重新询问巡警:「话说回来,在这草丛中发现尸体的是谁呢?」
巡警背脊挺得笔直,回答道:「是个姓芝山的年轻男性。那个,该怎么说呢?其实这个男人跟石黑也是半斤八两……」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豹纹运动服配上紫色外套,以及灰色——乾脆说老鼠色还比较适合的工作裤的男人,出现在丽子他们面前。原来如此,这个人确实拥有跟石黑亮太不相上下的怪异品味。
在傻眼的丽子等一行人的面前,那男人突然把下巴往前一挺。他似乎是想以此代替打招呼的样子。
「我是芝山悟。找我有什么事啊?刑警先生。我可没做什么坏事喔。」
开口说话的芝山悟有张方脸,还剃了个小平头。外表看起来给人一种孩子王原封不动直接长大成人的感觉。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耸起双盾,一副想找刑警们吵架的样子。不过他越是虚张声势,就越是藏不住他内心的恐惧。
「喔,你就是芝山啊。」警部以鄙夷的视线瞥了男人一眼。「那就先请你告诉我们发现尸体的经过吧。你是几点左右发现的呢?」
「这个嘛,好像是上午六点半的时候吧。」
「喔,你起得还真早啊。」警部纳闷地皱起眉头。
「反啦,反过来啦。」芝山悟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刚结束深夜道路工程的打工,正準备要回公寓睡觉,当我独自走在这条堤道上时,刚好看到那边的草丛——」
「弃置着一具尸体是吧。」
「不,是弃置着一台电视。不过啊,现在这个年代捡电视回去也没意义了。想着想着,我突然看到有个打扮得爆帅的男人倒在旁边。没错,就像刑警先生一样超时髦的——奇怪,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算了。没什么,你不用在意……」
被身穿紫色外套的芝山悟称讚自己的打扮,警部似乎陷入了複杂的情绪之中一。接替意外受到过度盛讚而藏不住心中动摇的上司,丽子继续发问:
「看到倒在草丛里的男人时,你是怎么想的?」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个醉鬼在睡觉。毕竟这季节常发生这种事情。我心想这真是太幸运——不对,这真是太危险了,于是试着靠近男人观察情况,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男人一动也不动,而且还听不到呼吸声。仔细端详那男人的脸后,我吓了一跳!这不是石黑大哥吗!」
「咦?你认识石黑亮太先生吗?」
「岂止认识,他是我交心的大哥啊。我受了大哥很多照顾,他好几次带我去喝酒,还给我零用钱,对了!这件豹纹运动服跟紫色外套也是大哥给我的喔。」
「啊、啊啊,是这样啊……」看来怪异的品味似乎是小弟从大哥身上承袭而来的。
「顺带一提,这件灰色裤子是我自掏腰包买的。」
「……是喔。」这种情报不重要啦。「那么发现石黑先生死了之后,你做了什么呢?」
「当然是用手机打一一〇报警啊。就只有这样而已。」
「真的吗?」风祭警部从旁插嘴说:「你没有把钱从钱包里抽走吗?」
「才没有呢!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会被大哥宰掉的!」
「放心吧。死掉的大哥不会来追杀你的。」警部提出精準的建言。「话说回来,你知道石黑先生有得罪过谁,或是跟谁起过争执吗?」
「这个嘛,或许有吧,可是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最近大哥手头好像突然变得很宽裕。」
「喔,是中了彩券吗?」
「不是啦。听说有个远房亲戚的叔叔,那个人很照顾他的样子。那个叔叔八成是好野人吧。对了,那人好像家住在成城。我记得大哥曾经说过,那人住在很好的地方。」
说到成城,那是时髦奢华的宅邸栉比鳞次,上流社会的居民们熙来攘往的高级住宅区。以立川车站周边为地盘的小混混,鲜少会去那种地方。
「话说回来,刑警先生,石黑大哥为什么会死呢?是被谁杀死的吗?」
面对这个问题,风祭警部只能简短地回答:「这点还不清楚。」
于是芝山悟也同样淡淡地应了声:「是吗?」
结果,他究竟对大哥的死抱有多少哀悼之意?丽子也无法肯定。
不久,验尸开始,关于石黑亮太之死的详细原因逐一揭晓。负责验尸的山羊鬍法医首先针对死亡时刻自信满满地这么说:
「从死后僵直与体温降低的情况等等看来,推测死亡时间应为昨晚七点到九点之间的两个小时。这点几乎是错不了的。」
不过提及死因时,法医突然含糊其词起来。
「死因是吗?这个嘛,虽然还没解剖之前无法确定,但是从压迫尸体的胸部时可以看到鼻孔冒出细微泡沫这点看来,这男人的死因……八成是溺死吧。」
「……溺死?」丽子忍不住尖声怪叫。
「在陆地上?」警部也瞪大双眼露出惊愕的表情。
两名刑警面面相,然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堤道另一边。展现在眼前的是杂草繁生的广大河岸。更远处就是多摩川。
虽然有为数不少的人在多摩川里溺水,可是,在陆地上却鲜少有机会见到溺死的尸体——
3
当天下午,丽子跟风祭警部乘着巡逻车,一路疾驶往东京世田谷区的成城。
负责驾驶的是丽子。从国立市的现场开车到成城,利用一般道路的话,单程大约四十分钟左右。目的当然是为了找芝山悟所供称的「石黑亮太的叔叔」问话。不过,这号人物是否真的存在,他们也还没找到足以证实的证据就是了。
副驾驶座上的警部斜眼看着高雅的街景,同时叹着气轻声说:
「接下来,重点是该如何找到目标人物吧。我可不喜欢枯燥无味的打采工作啊……」
讲究排场的风祭警部,基本上不喜欢这类靠着双腿走访的朴实搜查。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对于能够堂堂正正说出这种话的警部,丽子有时感到很羡慕。她自己也不是个喜好单调作业的人。就在这时,丽子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
「啊,那里有警署,警部。到那里问问看吧。」
丽子把车停在成城警署前。「啊,警部可以站在车子旁边吗?」
啊?警部疑惑地歪着头。丽子把这样的警部留在车子旁,独自往戒备森严的建筑物走去。她向手持木刀、直挺挺地站在玄关前的中年警官搭腔。表明自己是国立市警署的刑警后,丽子便悄悄指一指巡逻车问道:
「您看,那里有个身穿白色西装的小混混对吧。您认得他吗?」
「嗯?不,我不认识。」中年警官摇了摇头。「不过,这条街上最近倒是常看到做那种奇怪打扮的小混混。他们是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