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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平静的日子。
英格兰没有放鬆打压爱尔兰的魔手,既然爱尔兰族长不愿屈膝,就不可能享受那样的美好时光。然后若是屈膝,接踵而来的便是对爱尔兰人更进一步的打压。
继承席德尼就任爱尔兰总督的佩洛特,在与德斯蒙德伯爵长达四年的战事中,为了筹措庞大的战资而苦;考虑到在芒斯特进行的焦土作战,造成土地疲弊、收益剧减的后果,他意图将政策转为较温和的方向。
然而担任康诺特地方长官的乔治·宾汉,却採取了彻底压制盖尔人的方针。
出生于多塞特的宾汉,在过去的岁月中,都处于和苏格兰及西班牙的战事之中,是一个生命里只知道战争的男人。
盖尔人无法用甜言蜜语驯养怀柔。除了以武力杀戮,别无他法。这就是宾汉的信念。
他各别找来族长,除了要求大量的家畜,更命令他们交出人质。如果拒绝,就将他们一个个推上绞刑台,没收他们的领地。宾汉上任后第一件工作,就是将七十名盖尔爱尔兰人送上戈尔韦的绞刑台。
即使服从,也会被课以重税,赖以维生的家畜被掠夺得一乾二净。
宾汉更着手歼灭梅奥的巴克一族。
隶属于巴克的族长们都赌上生死存亡而抵抗。然而他们的弱点在于没有一个共主,拥有权威及力量来统括一切。理查德死后,继承麦克威廉的上代儿子过世,又为了继承权内鬨不休的时候,宾汉派出军队,将继承人候补一一逮捕弔死,没收了土地。其他的巴克族长一面抵抗宾汉,同时为了争夺空下来的大位,自相残杀。因此也有些族长向宾汉输诚,藉以得到后盾,继承位置,然而这形同引狼人室。宾汉并不打算怀柔盖尔人。宾汉的目的在于不论妇孺,将盖尔人赶尽杀绝,再从英格兰招来殖民者。
康罗伊各地发生了对抗宾汉军的战斗。
葛洛妮并没有任何继承巴克总族长麦克威廉地位的权利。但是巴克的灭亡,也意味着欧马利的灭亡。
葛洛妮派出援军支援抵抗英格兰攻击的族长,自己也参加战斗。想要进入戈尔韦湾的英格兰船只,全都成了葛洛妮海军的猎物。
横亘在海湾人口的阿伦岛已经成了英格兰的殖民地。葛洛妮的海军对岛屿发动过几次攻击。
领导康罗伊动乱的就是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是万恶不赦的贼徒。一旦逮捕,就处以死刑,歼灭欧马利一族。宾汉如此宣告。
「宾汉的弟弟抓走了欧文,把他弔死了。」
欧文之妻哭倒在葛洛妮的胸怀里。
柯南已经过世,欧文是布诺温城主。欧文之妻是巴克族长之一爱德蒙·巴克的女儿。
平常的话,葛洛妮当下就会决定行动,此时却不发一语。亚兰也是一样,震惊到哑然失声。欧文并未上前线参加作战。他与年轻的妻子平静地度日。
「宾汉的弟弟对布诺温城发动攻击吗?」欧辛开口问。
「欧文到领内的岛上去徵收家畜。」
宾汉之弟率领一只军队上岸,掠夺家畜,逮捕抵抗的欧文,加以杀害。欧文被当成叛徒,首级插在戈尔韦示众。
「我要宰了宾汉,把他弟弟也杀了。」
葛洛妮说。声音极其冷静,更令亚兰感觉出滚滚沸腾的怒火。
「我要对戈尔韦发动攻击。召集士兵!」
「葛洛妮,兵力不够。」欧辛说。「驻留在爱尔兰的英格兰兵力跟以前不一样了。打败德斯蒙德后,有大批英格兰人进入芒斯特殖民。也有许多人想藉由平定爱尔兰来扬名立万,出入女王的宫廷。武器供应也源源不绝。即使我们现在进攻,也只会重蹈德斯蒙德的覆辙。」
土地会被焚烧殆尽,妇孺也将被屠杀殆尽。
妮儿会被杀,欧斯卡也会被杀。
葛洛妮从盖尔的古诗歌中挑选了「欧斯卡」这个名字,为妮儿刚产下的男孩命名。
「準备桨帆船。」
葛洛妮命令。
两艘桨帆船的船头向北。目的地是苏格兰。
战士集团、佣兵。她要儘可能召募能成为战力的兵力。
葛洛妮準备把过去累积的所有财货全数投入与宾汉的一战。
欧文这一生结束得太过不幸,对他的亏欠驱使葛洛妮这么行动。
亚兰把妻儿托给年老而留在欧马利的欧辛。
「欧斯卡是我儿子。」欧辛以一如从前的豪迈笑容说。
在盖尔的古诗歌里,欧辛是统治苏格兰北部的芬恩王高贵的儿子,而欧辛的儿子就叫欧斯卡。
亚兰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甚至不到自己的臂膀大的小婴儿,却又满腔怜爱,手足无措。
他们出港了。
现在这时期不适合从苏格兰召募佣兵。时值初冬,海况险恶。
这是士兵休息养生的季节。就连海上的打猎,碰上这个时期也会暂时歇止。
但是无法等到春天再行动。宾汉会毫不留情地屠杀、掠夺。
德纳尔过世,葛洛妮被赶出布诺温城时,他们航过阴郁的冬季海洋,回到贝尔克莱尔城。
而今,他们比当时更往北行。
天空就像一面倒映出狂暴海洋的镜子,暗潮汹涌。虽然晴朗,深处却一片黑暗,隐藏着利刃。
他们维持右方看得到陆地岸边的距离前进。这是为了徵召战士集团,往扳一过无数次的航道。浅滩和岩礁、潮流的变化,葛洛妮都了若指掌。总是共同行动的亚兰也是一样。
将船首转向东北,就要进入阿尔斯特的欧尼尔领海时,有了暴风雨来袭的预兆。
暂时靠岸等待暴风雨过去吧。亚兰提议,葛洛妮点点头,回以微笑。
刚来时连船桨怎么拿都不知道的小伙子,现在也懂得这么多了。
即使不出声,亚兰也知道葛洛妮没说出口的调侃。
驶人海湾避难吧。
但是没能来得及。
扑上船舷的浪涛具备等同于炮弹的威力。
船上上了年纪的只有葛洛妮和亚兰,划桨手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力壮小伙子。他们使劲全力划桨,然而暴虐的巨浪不允许他们前进。
大浪席捲上来,水退去时,船舱内逐渐进水。众人拚命把水倒出去。
他们成功克服过许多次暴风雨。亚兰要自己这么想。这次也能安然度过,绝对。会这么想,是变得怯懦的证明吗?
葛洛妮站在船首,就像要用全身去承受暴风雨。她看起来是那么地弱小,亚兰用拳头拂开遮蔽视野的豪雨。
他一面倒水出去,一面回想起生平第一趟航海也碰上了暴风雨。小小的葛洛妮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完全信赖杜达拉。而现在,葛洛妮必须一个人承受所有船员的不安。
有葛洛妮在,就不会有事。她必须让犷悍的手下们如此信赖。
划桨的船员手臂阵阵痉挛。每个人的手掌都坚硬到刀刃甚至无法割破,但这时他们的手都肿了起来。
很快地,视野变得一片漆黑。太阳西沉了吗?还是云层厚到连一丝残光都透不进来?
高高耸立的浪涛退去的瞬间,亚兰看见赤红的小点。
是岸边的村人看见遇难的船只,为他们燃起引导的救援篝火。
这样想是太天真了。那火是要把船只引诱到全是岩礁的地点,令船只大破,再趁机夺取船货和船员的物品。这是贫穷渔村的村民惯用的手段。
欧马利代代都为了欧尼尔一族募集战士集团,双方互有亲交。如果知道是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船只,应该不会故意做出让船只失事的行为,但在这样的暴风雨当中,也无从辨识旗帜。
即使担心可能是圈套,亚兰还是觉得那微小的火光是唯一的生路。
以几乎折断的船桨勉强对抗浪涛有如城墙倒塌般的力量,导正就要倾倒的船体。
欧文在呼喊葛洛妮。这个念头冷不防攫住了亚兰,他感到背脊一阵战慄。
唯有那么一次,葛洛妮对年幼的欧文表现出像母亲的慈爱。葛洛妮弹奏小竖琴,众人围成舞蹈圈子,然后葛洛妮把竖琴交给茉拉,将欧文抱在膝上——虽然很快就召开了作战会议,葛洛妮又变回了战士的脸孔。
不,欧文娶妻以后,看起来很幸福。如果欧文要呼唤,应该会呼唤他年轻的妻子吧。
一阵剧烈的冲击。触瞧了。船底破了。海水猛地倒灌进来,船就像一艘纸船般化开了。船舷的木板缓慢地剥落,化成了鱼。海藻欢喜地包裹住残骸。
波涛连同缠绕上来的海藻将亚兰抬起再抛下,恣意玩弄。
亚兰把身体靠到破碎的船板上。手脚失去感觉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随心所欲活动,身体是全然的沉重、冰冷。
亚兰集中全身的力量伸长脖子张望,却被浪壁给挡住,找不到葛洛妮的身影。
身体动弹不得,感情却未磨耗。葛洛妮!你在哪里!呼喊成不了声音。浪涛与风雨化为一体,像散弹般击打全身。没有可供防御的盾。
摧残肉体的力量也开始支配了意志。
痛觉消失了。睡吧。如果睡着了,会就这样冻死。意识抵抗着。
这时意识就像被切断了似地,倏然断绝。
亚兰感觉到被火灼烤般的疼痛。
他发现自己躺在兽皮上。女人们正用浸过热水拧乾的布仔细地磨擦他的裸体,为他加温。
不只他一个人而已。在暴风雨中大难不死的葛洛妮的部下也获得相同的治疗。
「葛洛妮呢?」
亚兰撑起上半身。
「葛兰纽艾儿大人在另一个房间。」
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是盖尔话。
「她没事吗?有没有受伤?」
女人点点头,像是在叫他放心。
亚兰一一检视正在接受治疗的男人脸孔,呼叫他们的名字。阿尔斯、菲利姆……。他也叫了脸被包扎起来的人的名字。每一个伙伴的名字他都记得。不见蹤影的人的名字空虚地滑出嘴唇。
为了增加战力的这趟航行,却失去了船只,失去了男丁。
不能让倖存下来的人看到黯然神伤的样子。在最糟糕的状况中选择最好的行动,这是亚兰的职责。
女人递了一只杯子过来。亚兰用双手捧住,暖意从手掌传至身体中心。白色山羊奶热得恰到好处。一口气喝完,连指尖都恢複了活力。
「带我到葛洛妮那里。」
女人给了他疑似士兵制服的长衣和毛皮披风。
女人在前方带路。
亚兰被带到一间地上铺了兽皮、暖炉生着熊熊柴火的房间。
葛洛妮与一名四十多岁的男人并坐在暖炉附近的长椅上。椅子也铺了兽皮。
亚兰一眼就认出男人。是阿尔斯特的大族长休·欧尼尔。
他比以往更加精悍,威严十足。
可能是向欧尼尔的妻子借的,葛洛妮穿着盖尔人的女性服装。
「有没有受伤?」
亚兰急切地问,葛洛妮站起来张开双手,转了一圈给他看。
两人相互拥抱。她瘦了……亚兰心想。暴风雨的几小时就是如此地酷烈,甚至夺走了葛洛妮锻链出来的肌肉。
脸颊削瘦到额骨和下巴的轮廓变得明显。但是葛洛妮的表情并不显疲劳,看起来就像正昂然面对着什么看不见的事物。
葛洛妮的手也抚摸着亚兰的背与手臂。她微微蹙眉,但很快展露笑容。
「坐吧。」
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
欧尼尔一族从休的祖父那一代就效忠英格兰,被授予泰隆伯爵的爵位,但室内的装饰和休的穿着打扮,都是盖尔大族长的风格。为了祖父的继承问题发生内斗时,年幼的休被英格兰行政官保护,有段时期在都柏林接受英格兰教育。儘管如此,休的周围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英格兰的影响。
休向两人劝酒。
「宾汉的残虐无道,甚至传到阿尔斯特这里来了。」休说。
「宾汉还没有蹂躏到这里吶。」
「既然要起兵,就必须彻底胜利。」休加重语气说。「西班牙国王已经对英格兰女王的行径忍无可忍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侵攻英国,将之击溃。但是準备尚未妥当。」
「德斯蒙德也这么说。」葛洛妮应道。「虽然他藉助教皇与西班牙的力量,结果还是遭到歼灭。」
「德斯蒙德伯爵犯了愚蠢的错误。他居然要让耶稣会的英格兰人担任爱尔兰总督。」
「没错。所以我才拒绝协助。」
「我也是。虽然那个计画绝大部分都是那名耶稣会分子所筹划,德斯蒙德伯爵口(是搭便车,因此也是莫可奈何。西班牙没有将爱尔兰收为属国的意图。他们想要把英格兰的新教女王拖下台,置于西班牙的支配之下,将英格兰变成天主教国度。爱尔兰原本也是信奉天主教。爱尔兰若想得到西班牙某程度的庇护,也必须付出代价才行,但西班牙不会像英格兰那样採取压榨式的殖民政策。」
「但西班牙说準备还不充分是吧。因此你无法协助我们现在起兵反抗宾汉?」
一我有个妙计。」休说。他的年纪都可以当葛洛妮的儿子了,但谈吐具备身为大族长的沉稳。
「爱尔兰的新总督佩洛特极端厌恶宾汉,而宾汉也对佩洛特十分反感。」
「你真情楚内情。」
「我和英格兰的关係十分密切。葛洛妮,就像你也知道的,我幼时在都柏林被养育成一个英格兰人,在那里有许多熟人。佩洛特就任总督时,我立刻前往都柏林向他表达祝贺之意。」
「你能坐上族长之位,是因为有英格兰这个强大的后盾。甚至继承了泰隆伯爵封号的你,有办法与恩人兵戎相见吗?」葛洛妮直白地问。「你能协助西班牙侵攻英格兰吗?」
「我是盖尔人,丝毫没有隶属于英格兰的念头。」休应道。「虽然我接受了英格兰式教育,但这也让我从内部看清了英格兰是怎么看待盖尔人的。」
「我在都柏林安排了间谍,」休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