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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列颠尼亚仍是罗马帝国行省的时候,从泰晤士河稍微溯河而上之处的河畔隆狄尼恩是重要的港口。它受到坚固的市墙所保护,市民过着富裕的生活。随着罗马帝国覆灭,隆狄尼恩一度衰亡,但后来持续发展。
十六世纪中叶,亨利八世没收修道院领地,富裕的贵族与大商人买下土地,兴建豪华的宅第,使其益发壮丽,但贫民窟也增加了。大宅的外观是灰泥雕刻与昂贵的镶纹章玻璃所点缀的坚固石造砖房,贫民住的却是以树枝与木材编成、倚着石墙搭建的棚屋。而两者的中间层,小商贩与小规模的贸易商等等的住宅则是砖瓦与木造掺半,住起来稍微舒适些。
在伊莉莎白女王的治世已近尾声的现在,葛洛妮的船只正沿着泰晤士河而上。
平日泰晤士河总是舳舻衔接,贸易船络绎不绝,热闹无比,而今却是一片冷清,全是因为鼠疫肆虐。外国船只不再进港,异国港口也拒绝来自伦敦的船只。
河口附近的两岸是大片湿地,民家也十分稀疏,但随着溯河而上,一座座彷彿随时都会崩塌的木造屋舍群聚的村落断续出现,然后逐渐变得密集。
河边插着柱子,上头吊着金属笼。里头是已经半化为白骨的尸体,「是被处刑的海盗。」史麦瑟特地从船尾楼出来告诉他们。「难保你们不会也变成那副德行。全看女王陛下的心意。」
恶臭变得更浓烈了。是从明矾工厂传出来的。
亚兰原本想像会是座华丽的王都,因此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地,左方出现成排二层楼又长又巨大的建筑物,背后的小丘冒出拥有两座尖塔的宫殿。
亚兰甚至不知道那座宫殿叫什么,但那是亨利八世出生的格林尼治宫。
宫殿的上下游两侧都有造船厂,以此为中心,形成了水手及船匠居住的城镇。
虽然鼠疫造成贸易船几乎不见蹤影,还是有许多驳船、渡轮、煤炭船及渔船往来泰晤士河。
沿着曲折的河川继续前行。河岸设有好几处大码头,散布其间的小栈桥被河浪沖刷着。
河水之污浊,是亚兰生平首见。黏答答的,而且散发出恶臭。城镇的垃圾及腐败物全都流入河里,猫狗的尸体也随着废弃物一同漂流。
高耸于右侧的森严建筑物,是王家的居城之一——伦敦塔。它同时也是一座监狱,专门收容、处刑身分高贵的政治犯。
来到这一带的时候,亚兰也被王都那壮大的威容给震慑了。尤其是右方成排精緻的石造建筑物,它们的屋顶另二跟耸立着许多尖塔,形成一片壮丽的景观。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圣保罗大教堂的圆型屋顶。
前方处,一整排建筑物从左右两岸彼此相连。
仔细一瞧,原来那是一座桥。桥上密密麻麻地建满了民家。
船只在伦敦塔与桥之间兼海关的码头附近停泊。船旅期间,葛洛妮都穿着沾满血污的男人衣服,但这时她换上了在奥蒙德那里弄来的女侍服。
官员们乘着小舟过来了。
史麦瑟亮出女王陛下宠臣奥蒙德伯爵的通行证,打通关节。
帆船系留在这里,只有史麦瑟与他的侍从,还有葛洛妮及亚兰被允许上岸。其他船员被命令留在船上,但他们带了一名年轻人同行,做为连络员。
第一个要拜访的伯利爵士的居馆在更上游的地方。
他们徒步走到桥的上游码头。由于流水会集中在狭窄的桥墩之间形成漩涡,因此船只要通过桥下相当困难。
史麦瑟在海关买了插在棒上的海绵。海绵浸泡过香水与醋。葛洛妮及亚兰也被命令要买,被敲了一笔竹杠。
路上瀰漫着异于河川腐臭的异样恶臭,烟雾瀰漫。人们燃烧沥青、柴薪与硫黄,在上头滴上香料,以预防鼠疫。亚兰和葛洛妮被强制购买的泡醋海绵也是用来驱逐鼠疫的,但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路上的恶具——虽然效果不彰。
经过桥头。路过时探头一看,民家盖在桥的两侧,而通道贯穿其中。几乎都是三层楼建筑,二、三楼部分朝路面突出,大半都与对面人家相连,通道犹如洞窟。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这也是因为鼠疫。
水声刺耳,是水车转动的噪音。水车汲起河水供应市民。也就是说,市民喝的是这种污水。推动三连水车的动力是三个男人。他们坐在水车里,踩动踏板转动水车。水车两侧是複杂相嵌的木製齿轮,由它们汲起河水。
一行人在码头上游的一侧坐上渡船,溯河而上。
小船是六人座。史麦瑟带了八名侍从,因此分乘两艘船。
史麦瑟让五名侍从与他同乘,剩下三名与葛洛妮和亚兰同乘。亚兰察觉史麦瑟应该是没胆跟女海盗坐同一艘小舟。虽然他盛气凌人,却很谨慎。
在河上溯行五哩左右,河水的恶臭益发严重了。污水沟汇入河中,垃圾甚至堆积到堵塞了一部分水流。
但是经过那里之后,右方就是长达一英哩的整排豪华建筑物。
亚兰只是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那是谁的居馆,不过其中之一是诺森柏兰公爵邸,再来是中世纪时建设的萨博伊宫殿,然后是建造在修道院废墟上的萨默塞特宫。萨默塞特宫是女王伊莉莎白在登基前住过一阵子的地方。
与萨默塞特宫邻接的大宅,是女王目前的情人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居馆。
河流往南弯曲,怀特霍尔大宫殿在那里展现出它的威容,不过史麦瑟让船只在前方的码头靠岸。
萨默塞特宫及萨博伊宫的背后,叫做河岸街。
隔着河岸街,与萨博伊宫相对的便是伯利爵士的宅第艾克史达馆。
这一带也百沥青与疏黄燃烧的浓烈臭味。
亚兰觉得矗立在道路两侧的大宅,就彷彿象徵着英格兰的国力。他们茌航行海峡中见到了军港朴次茅斯坚牢的碉堡、众多的船只、泰晤士河上的造船厂;与这些压倒性的力量相比,葛洛妮在克莱尔岛上的海军,等同儿戏。
即使是葛洛妮现在自由航行的西爱尔兰海域,如果英格兰倾全力称霸,他们亦难有胜算。
对于席捲、践踏上来的巨大的脚,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去抵挡。稍一放鬆,氏族就会遭到蹂躏。妮儿和欧斯卡也是。
亚兰想起活在英格兰保护伞下的奥蒙德那张从未吃过苦的脸。接着又想到落入宾汉手中的提波特。
望向葛洛妮,她正昂首挺胸,表情冷静,然而紧握住的双手手指关节全白了。
他们因为是持有奥蒙德伯爵信函的使者,因此被带到会客室,但出来应对的总管态度冷淡:「伯利爵士外出不在。」
这栋大宅里也瀰漫着熏蒸的气味。
「大人去哪里了?」
「位于沃坦姆,克罗斯的别墅,泰欧巴德馆。」
「既然不在,那也没办法。」
史麦瑟一副任务达成的模样,露出露骨的笑容催促葛洛妮:「我们回国吧。」
「大人的公子罗伯特·塞西尔在吗?」葛洛妮没有罢休,继续追问。
他们已经从奥蒙德那里得知国务大臣伯利爵士年事已高,经常卧床;而次男罗伯特,塞西尔任枢密院顾问官,参与政务。罗伯特·塞西尔大人——奥蒙德提到这个名字时,露出别具深意的笑。你们见到他会大吃一惊唷。他很特别。我是说外表。脑袋倒是很聪明。
「罗伯特大人也在泰欧巴德馆。」
总管知道葛洛妮是盖尔人的族长,毫不掩饰轻蔑之意。
「我要去那里。请告诉我怎么走。」
「开什么玩笑,女王陛下正行幸泰欧巴德馆。」
「女王陛下在那里是吗?请告诉我怎么去。」
「你不能谒见陛下。」
「这不是轮得到你决定的事吧?对我的轻侮,就等于是在侮辱陛下宠爱的奥蒙德伯爵。」
「如果奥蒙德伯爵了解陛下的心劳的话,」总管转向史麦瑟说。「就不可能冷酷地要求难得享受片刻休养的陛下接见盖尔人。」然后他睥睨着葛洛妮,「况且盖尔人的女族长光是提出谒见陛下的要求,就是过分的僭越。等候陛下接见的人多如繁星。」他说到一半,被葛洛妮的表情吓住,再次把矛头转向史麦瑟。「奥蒙德伯爵的使者大人,伯爵为何要协助这样的蛮族女子请愿?伯利爵士也十分不解。」
「我也不甚清楚。」
「我自伯爵年幼时便认识他。」葛洛妮冷静地说。虽然只是小时候见过一次,但这就由对方去误会好了,「奥蒙德伯爵对女王陛下忠心耿耿,同时也期望爱尔兰和平无事。我听说这也是女王陛下的希望。我的请愿,舆爱尔兰的和平息息相关。」
「我们退下吧。」史麦瑟拉扯葛洛妮的手臂,被葛洛妮甩开。
「你要赶走女王陛下忠实的臣民,持有奥蒙德伯爵介绍函的人吗?」
葛洛妮的眼神宛如猛禽。
站在葛洛妮旁边的亚兰也是,儘管默默无语,却以态度恐吓着总管。
请等候大人归馆——总管让步了。
「要等多久?」
「这要看陛下的心情。」
史麦瑟将奥蒙德伯爵进献给女王陛下的贡品交给总管,对葛洛妮说:「我的职责已尽,要回去了。」
「你回去通报自己人。」葛洛妮命令带来的小伙子说。「停留时间可能会延长,但谒见一结束,我就会立刻回国。叫他们在船上待机到那时候。」
「不,船只我回国的时候要用。」史麦瑟急忙插口。「然后我再派船回来伦敦。」
「我拒绝。你自己去找前往都柏林的船。我的船我自己要用。伯利爵士有可能明天就回馆了。」
史麦瑟又抵抗了一会儿,但最后死了心。「我会告诉奥蒙德伯爵你是多么地蛮横无礼!」他撂下这句话。
「吩咐伙伴不要与当地人起冲突。」亚兰叮嘱小伙子说。
葛洛妮与亚兰以形同被软禁在邸内一室的状态,等待伯利爵士归宅。总管是担心放任盖尔族长在伦敦市内恣意行走,会引发问题吧。
但鼠疫在全市蔓延,即使受未软禁,外出活动也令人不安。
伯利爵士的妻子早已过世,儿子罗伯特·塞西尔也有家室。他们住在别栋,因此不会碰到塞西尔夫人与她的佣人们。
用餐时,是与下级僕役一起在厨房吃饭。僕役们毫不忌讳地谈天说地。
五花八门的话题毫无脉络地交错着。
像是伯利爵士饱受痛风折磨,是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前往泰欧巴德馆负责招待女王;几天前伯利爵士突然强忍脚痛,前往别墅等等。
还有伯利爵士的侍医因为蒙上西班牙间谍的嫌疑遭到投狱,爵士大为困扰,现在由侍医优秀的弟子负责治疗爵士,他也一起陪着去了泰欧巴德馆。
盖尔的女人怎么会跑来伦敦?不会是间谍吧?爱尔兰为什么成天打打杀杀呢?
女王是逃离伦敦了呢。因为鼠疫应该也不会追到沃坦姆·克罗斯去吧。泰欧巴德馆为了接待女王,搞得人仰马翻呢。
泰晤士河南边的南华克地区有一堆好玩的地方,像是剧院、赌场、畸形秀、斗熊、斗牛,但现在全都因为禁令而关闭了。「因为闹区会成为鼠疫的巢穴。戏子和写戏的都没了工作,正叫苦连天呢。」「你们知道写戏的马娄吗?盖尔人应该没看过戏吧?」「那个马娄啊,前些日子被人杀了,闹得满城风雨呢。主人会拖着病体赶到泰欧巴德馆去,好像也是因为那起命案的关係,可是我也不知道详情。上头的人做的事,跟咱们底下的人无关嘛。」
而且还有流言说,西班牙想要趁着英格兰被鼠疫搞得积弱不振的时候,再次发动攻击。才不是流言,是真的,所以才会又加税了不是吗?那是为了强化军备啦。
待在这栋屋子里不会知道,可是外面真的很惨呢。尤其是晚上。连还没断气的病人都给丢进洞里去了。反正迟早都会死。
亚兰说他担心留在船上的伙伴,但僕人们告诉他,也有些人为了避免感染而住在船上。碰到病人就会被传染。不过还是得上岸买食物,所以还是会被传染。死了就扔进河里。
而市民却饮用河里的水吗?亚兰想起水车,一阵战慄。
这里的水没问题的。在大宅子里,就跟宫殿一样,用的是从泰伯恩牵来的水。
在鼠疫退烧以前,女王可能都不会回来伦敦了。僕人们这么说,即使想要向总管确定,但总管似乎是不想被催促,躲得不见人影;还是向僕人询问前往沃坦姆·克罗斯的路线,自行过去?但万一伯利爵士已经踏上归途,有可能错过……,就这样犹豫着过了几天的时候,有使者通报消息,说女王陛下即将返回伦敦,伯利爵士与罗伯特·塞西尔大人也很快就要归馆了。
两天后,两辆马车与成排的侍从抵达艾克史达馆。
以总管为首,上级僕役都出来列队迎接主人。
虽然被命令不要出来,但葛洛妮与亚兰还是趁着混乱,混进僕役之间看热闹。
马车直人中庭,停了下来。抓住马车后方站立,疑似侍从的年轻男子轻巧地跳下来。
马夫开门,放下踏台。
走下马车的是个穿着华贵的孩子。
不,身量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的孩童那么高,但上半身是年约三十左右的成人。双脚极端地短。那人额头宽阔突出,下巴尖细,风貌特徵十足。
见到他会吓一跳唷。他很特别,我是说外貌。亚兰回想起奥蒙德的话。
从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是服装疑似医师的男人,黑帽底下露出满头银髮,但动作健朗。亚兰听说侍医被捕,由弟子照顾爵士,他本来以为是个更年轻的人。
「亚兰。」葛洛妮以带着惊奇的声音低语。「那个医生长得好像你。」
亚兰几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容貌。他没有镜子。如果是葛洛妮的脸,他成天都在看。
但他还是透过水麵等等,知道自己大致的特徵。
「我长得像那种老头子?」
「皮肤不像你晒得那么黑,很白。」
葛洛妮交互看了亚兰与医师几次,低喃:难道……
难道……。亚兰也脱口而出。
他就要走向医师,葛洛妮抓住他的手制止。
另一个人就要走下马车。
看上去行动不便,众侍从上前搀扶。
「那就是伯利爵士吧。现在跑出去会受责怪的。」
罗伯特·塞西尔与他的年轻侍从靠到爵士身边,侍从扶着他前行,进入邸内。
亚兰就这样走进厨房,向混得很熟的一名僕役问:「伯利爵士马车上的是侍医的弟子吧?」
「没错。」
「他叫什么名字?」
「傅利欧。」
「是西班牙人吗?远远的看不清楚,但看起来不像西班牙人。」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僕役说。「他能操流利的西班牙话,虽然有西班牙腔,但也会说英格兰话。」
「他住在哪个房间?」
「老爷的房间吧。才刚旅行回来,应该会忙着治疗痛风吧。」
「那个房间在哪里?」
「你不能在屋子里乱转的。除了你们的房间以外,你们能去的就只有厨房这里。」
「帮我转达总管,说既然人回来了,我们要见伯利爵士和他儿子。」
「我们这些下人能向总管说什么?」僕役用手势表示身分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