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相信,一定能够获得幸福。
不过,约翰觉得,或许只有自己是这么想的吧。
即使因为甜言蜜语而露出蜜糖般的笑容,赛菈可能还是怀有「自己无法获得那种幸福」的想法。
入夜之后,独自返回地下庭园的约翰,内心只有对于此事的悲伤。
在惨剧结束后赶来的梅尔迪莎与大群理术师,带走了赛菈。
回到地下的约翰,感到十分空虚。
夜幕已经笼罩了附近一带。露妮亚原本似乎打算等赛菈回来,但因为明天依然得要工作,所以好像已经睡着了。在这个厚重云层覆盖天空,连星光都看不见的夜晚,约翰站在泉水之前。在黑暗之中,水面映照出的青年脸孔,看来疲惫不堪。
约翰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事,全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美好的梦,以及恶梦。
发生于眼前的屠杀,让当时的约翰无法动弹。他僵在原地,没办法採取任何行动。赛菈的战斗,完全夺走了青年的注意力。那是一段既优美而又恐怖的舞蹈。
唯有这段景象,始终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原本应该更早就会浮现的疑问,直到此时才来临。
「为什么赛菈会做出那种事?」
她不可能杀害无辜的女孩。
而且,人们也不该无故袭击她。
事前知道赛菈将在今天外出的人,即使在为王国效命的人物之中也只有极少数。何况,让赛菈受到危害也没人能从中获得利益。毕竟大家都听说过,一旦她身上的诅咒扩散,人类便将灭亡。
没人能从中得利。──既然如此,如果对象不是人类的话?
「你还没睡啊。」
走廊上出现了一名女性。她的表情也一样相当疲倦。平时总是绑得整整齐齐的红髮,此刻却颇为凌乱。
「梅尔迪莎。」
「因为我想先让你知道,所以亲自造访。」
他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从结论开始说起吧。死于赛菈菲娜大人之手的十六具尸体,全部都是魔族,无一例外。全是披着人类外皮的魔族。赛菈菲娜大人绝对没有杀害人类。」
约翰当然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不过,听到梅尔迪莎实际说出口,还是让他鬆了一口气。在感到放心的同时,他也觉得像是自己内心的弱点被指出似地,十分不好受。
「赛菈她,现在人在哪里?」
约翰原本以为梅尔迪莎会带着赛菈回来,如果赛菈没跟她在一起,或许是还在开作战会议吧?
魔族侵入都城是不容忽视的事态,既然如此,这次自己也应当要有所贡献。
不过,红髮的女性却像是不愿意承认似地摇了摇头。
「⋯⋯她自愿进入牢狱之中。」
「为什么?」
约翰无法理解。
说起来,她下手斩杀的,都是潜入人类国度的魔族吧?期望藉由打倒赛菈,让狂神有机会复活,或者是使人类灭亡的残兵败将。杀掉这些魔族,应该算不上犯罪才是。
「真是,到底是为什么呢。不,我其实十分清楚,正是因为那位大人怀着纯粹的心意,为人耿直,所以才会⋯⋯多半是想藉此保护我们吧。」
「赛菈自愿去坐牢,跟保护某些人有什么关係吗?」
梅尔迪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处于吃亏的立场令人同情,但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说明的责任。这点,相信她自己也应该相当了解。
「这次的事件,让极少数知道赛菈菲娜大人依然活着的贵族阶级,提出将她处理掉的要求。」
这句话出乎约翰的意料之外。
「虽说时间不长,但是,能够精巧地伪装成人类的魔族,其实不多。每个魔族,想必都拥有相当强大的实力吧。在这世上,能够在转眼间将十六个这种魔族全部杀光的,唯有那位大人而已。」
赛菈拥有无与伦比的实力,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吗?
「未免太蠢了吧,到现在这个时候还在害怕赛菈⋯⋯」
「的确。想要处分掉赛菈菲娜大人,根本是痴人说梦。然而,如果只是要将她一直关在牢中,应该还是办得到的吧。只要那位大人待在牢里,就能让其他人的印象有所改变。」
「如果她想的话,应该可以打破墙壁吧。」
「轻而易举。只要赛菈菲娜大人有意如此。」
所以⋯⋯。
「赛菈现在人在牢里吗⋯⋯?」
就只是为了让知道勇者依然活着的极少数人感到放心。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赛菈菲娜大人认为有⋯⋯不,应该说她相信有吧。或者是她感到害怕,担心自己的魔神器有一天会伤害到他人。」
约翰握紧了拳头。
好不容易成功阻止魔神器失控,终于变得能够外出,但竟然马上就遭遇到这种情况。
「⋯⋯那家伙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到这个地步⋯⋯」
这个问题的答案,约翰其实早就了然于心。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赛菈菲娜大人才能达成消灭狂神的丰功伟业。正因为她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人而战的缘故。」
梅尔迪莎的声音,伴随着悲痛。
「说不定我其实也早就明白,那位大人不可能获得什么幸福。即使如此,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看到赛菈菲娜大人像个少女般欢笑、恋爱,走上身为一个女性之道的模样。」
世上有谁能够否定这样的希望?
「然而,魔族却不让她拥有这样的机会。」
由于现在狂神已经消灭,无人能够统率魔族大军。毕竟,那个疯狂的种族根本没有什么理性可言。
「那些家伙多半是追着狂神的诅咒来到这个国家的吧。只要有『因西尼米亚的狱门』,魔族就无法对赛菈菲娜大人出手。然而,赛菈菲娜大人却现身于城镇之中。类似的场面,今后想必还会一再发生吧。」
「⋯⋯」
约翰默默不语,只是听着梅尔迪莎那宛如在朗读悲剧收场故事般的说话声。
「即使能够支配魔神器,战胜狂神的诅咒而过起日常生活,直到魔族全数遭到消灭的那天为止,赛菈菲娜大人都依然无法摆脱战斗。倘若可以称之为诅咒,这正是货真价实的诅咒,不许在人群之中生活的诅咒。」
「不对,我们不可以让赛菈背负这样的命运。」
「然而,那位大人却是如此期望的。」
「那是因为我们的力量不够!」
约翰如同爆发般大喊。青年怒吼的对象并不是梅尔迪莎,而是他自己。
「赛菈确实很强!如果想用正常手段解决掉十六个高阶魔族,不知得付出多少代价。相隔两年之后,再次看到那家伙的剑术时,我竟然产生了自叹不如的感想。实在太强了,简直是不同次元的差距。那早就超过凭锻炼有可能达到的水準了。就算是这样⋯⋯」
约翰挥动手臂,继续吶喊。
「我再也不愿意只因为『比不上她』这种理由就放弃!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在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
梅尔迪莎找不到能够让大步往前走的约翰停步的话语。
所以,她只说了一句话。
「赛菈菲娜大人遭囚于海宁监狱的最深处。你要去见她吗?」
青年咬牙切齿,点头回应。
「当然。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地下拖出来,要是又让她躲回去,那就伤脑筋了。那家伙无论如何都得获得幸福才行,因为我就是跟她这么约定的。」
由于贝亚美尔曾经是前线都市,所以,城镇之外如今依然留有由要塞改建而成的监狱。虽然近几百年来都没有派上用场的记录,不过应该还是保存得相当好吧。
处于堡垒与城墙围绕之中的海宁监狱,没有任何人影。手拿烛台,腰间挂着剑的约翰,走过左右两侧都是空蕩蕩牢房的走廊。
这里的氛围非常冰冷。空气也很沉重,别说是花了,就连草都看不到。相较之下,地下庭园的生活都还舒适得多吧。
虽然天花板很高,但因为是石造,所以让约翰有种彷佛会从左右被压溃的压迫感。
真是,居然自愿进到这种地方,赛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未免太傻了。」
约翰通过弯弯扭扭的走廊,走下螺旋梯,在一间比其他牢房大两倍以上的牢房中,看到了一名缩成一团的少女。
她多半早就换过衣服了吧。虽然身上穿的是全新的衣物,不过却没有任何装饰。宛如连意志都加以剥夺的黑白两色上衣与裙子。与其说是囚服,不如说更像丧服。
「是吗?」
在牢狱中迴响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如果不在那里把敌人全部杀光,或许已经有人遭到袭击了。」
「⋯⋯关于这个,你干得不错喔。你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非常了不起。」
约翰伸出手。
「所以,我们回去吧。你应该没有把自己关在这种地方的兴趣吧。好啦,露妮亚也在等你喔。伴手礼还没送给她不是?」
「那个,我已经拜託梅尔迪莎转交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明明就很想自己亲手交给她的吧。」
赛菈始终低着头,无意望向青年。
约翰把手搭上牢房的栅栏。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铁条,只要一剑就可以斩断了吧。
但是,倘若她无意离开,即使这么做也没有意义。
此刻应当挥动的不是刀刃,而是言语之剑。
「⋯⋯赛菈,魔族是想要让你感到绝望,使狂神的诅咒扩散到全世界。你这么做,肯定对人类没有帮助。所以,快点出来吧。」
「没事的。」
赛菈低语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如同钢铁般坚硬。
「我绝对不会绝望。」
她的迫力,让约翰倒抽一口气。
这个宛如与自身灵魂订立誓约般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开口发问。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有约翰你在的关係。」
「⋯⋯咦?」
少女抬起头时,脸上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她露出简直就像是在对心爱之人诉说梦想般的微笑。
「因为,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我就已经获得了救赎。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绝望。」
少女没有改变。
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今天的约会,真的很开心。我今后会怀着这份记忆继续活下去,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为我担心。」
这就是她的答案吗?
约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对于被迫将绝大力量尽数用于救世的勇者而言,唯有心灵仍然自由。
少女想要将自己仅剩的心灵,奉献给初恋的男性。
至少希望能别连挺身而战的意义都交付给其他人。
这处牢狱,简直就像是少女封锁于内的恋心。
「⋯⋯我不喜欢这样。」
「咦?」
这次换成赛菈提出反问了。
「赛菈你做出的结论,让我觉得讨厌,不想认同。」
约翰双手交抱,在牢房栅栏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只让她一个人牺牲,这种事,自己当然不可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