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光阴曆九九五年。
持续了近四十年的和平时代宣告终结,德佩德利加大陆再遭兵燹。
点燃战争火种的是大陆北方的大国。
艾斯佩利特帝国皇帝拉姆萨十三世突然发表一统德佩德利加大陆的宣言,帝国随后遣大军征讨大陆东方的邻国、大国法涅斯特王国,战端遂起。
起初只是发生在帝国和王国——换言之就是两大国之间的战争,但战火很快就烧到了周边小国,最终发展为将整个大陆捲入其中的大战。
光阴曆九九七年。
大陆各国兵戈抢攘之际,帝国与王国你来我往相持不下的战局迎来了转机。帝国在中央战线攻克了觊觎已久的王国最大要害、素来号称固若金汤的基尔要塞。
随后,帝国以要塞为桥头堡,对王国周边的小国进行恫吓和怀柔,以怒涛之势接连将它们纳入军门之下。
见局势有变,大陆南方一直表示不介入战争、严守绝对中立立场的萨扎兰德城市国家联盟暗中倒向了帝国。联盟以去年大陆东南地区的大规模歉收为借口,突然大幅减少了对王国的粮食出口。
以此事件为导火索,王国各地不久便出现大量饿殍,最终激发了民众的暴动。王国粮食进口的七成来自萨扎兰德,对其依赖度很高,这让粮食自给率本就不高的王国雪上加霜。
同时,王国为了保证前线士兵的给养而对民众加征粮食的行为成为了加剧暴动的要因,接着王国为了抑制暴动而派兵镇压,由此又激化了暴动的烈度,这成为了一种负面循环。结果王国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局面,国力以雪崩之势迅速衰退。
光阴曆九九八年。
王国军队苦战的报告如雪片般飞入王都。目前王国方面已经失去了进行有效反击的余力,只能固守防御才能勉强维持战线。在以帝国为中心的对王国包围网渐次完善的局面下,当代法涅斯特王国国王阿尔冯斯·瑟姆·迦尔门德做出了痛苦的决断。
派遣守卫王都的最后堡垒,王国最为精锐的第一军前往收复基尔要塞。
加利亚要塞位于王国南部,与王都非斯隔着艾斯特山脉。
它是法涅斯特王国划定的绝对防卫线,是能够以最短距离直达王都的要害据点。在加利亚要塞的西南面、基尔要塞的东南面,有着帝国从王国手中夺取的加斯帕堡。
加斯帕堡周围的城镇和乡村已经被纳入了帝国的支配之下,并且主要道路上还配置了哨兵,全天候地进行着监视。考虑到日后攻打加利亚要塞的作战,必须要时刻戒备王国军队的动向。
现下,最为重要的监察据点之一、迦纳利亚大道的负责人扎姆艾尔大尉发现了一名向王都方向行进的少女。
年纪大概十五六岁。
少女的五官像人偶一样精緻漂亮,看她身上穿着一件茶红色的短上衣,应该是哪个村子的孩子吧。纤细的腿脚每走一步,银丝般的长髮便为之颤动。
(嚯,这可真是了不得……)
当扎姆艾尔正为少女的容姿暗自称奇时,突然被她腰际的物品夺去了目光。因为挂在少女腰上的剑鞘贵重得实在不像是乡下姑娘能有的。黑色的剑鞘上有金银二色交织的複杂纹饰。
这种东西一般只有在腰缠万贯的大贵族或者身经百战的强者身上才见得到。
哪怕光是卖掉剑鞘,也能入手分量十足的金币了吧。总之,它戴在一介村妇身上就是显得不相宜。
(剑鞘都有如此做工,里面的剑肯定是无与伦比的绝品。)
想像了一下被收在鞘中的剑,扎姆艾尔不由地嘴角轻扬。他一瞬间怀疑少女可能不是村妇而是盗贼之流,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帝国军队平定了这一带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就算不是王国军队的士兵,盗贼怎么也不至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他们面前。
扎姆艾尔轻轻地拍了拍身旁的年轻士兵——克里夫的肩膀,接着指向少女说:
「感到荣幸吧,克里夫。我这就给你第一份任务。去给我搜查一下那个女人。」
「遵命!」
克里夫敬了个漂亮的军礼,随后用强势的态度沖少女喊道:
「那边那个女的,给我站住!」
「…………」
然而少女无视了克里夫的呼喊,继续在大道上信步前行。从距离上看,她不可能听不到方才的呼喊。可即便如此,少女还是一脸的若无其事。
「喂,克里夫。跟女孩子搭话的时候得温柔一些好吧。你妈妈没教过你吗?」
「就是就是。你喘着粗气在那里大喊大叫,给人家吓跑了怎么办。」
见克里夫被无视,周围的士兵纷纷出言调侃。或许是被同僚的打诨气到了,克里夫一脸怒意地走到少女身后狠狠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我叫你停下来你没听到吗!!」
「诶?你是在叫我吗?」
少女瞪圆了眼睛指着自己问道。看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而是真的感到了惊讶。不过克里夫并不那么想。在焦躁感的驱使下,他啧了一声逼近一步。
「你开什么玩笑?这里除了你以外哪儿还有女的了?」
「诶~,难道说你分不清男女吗?就连我好歹也是分得清的啊。」
说着,少女用手指向了另一名同样在进行监视任务的女性士兵。当事人见状惊讶地说「诶?我吗?」并交换着看向克里夫和少女。
想必是觉得自己遭到了愚弄吧,克里夫的脸气得通红,一把揪起了少女的前襟。
「你丫好大的胆子,竟敢愚弄帝国士兵!你就这么急着投胎吗?这一带已经在帝国的支配之下了,孱弱的王国军队可帮不了你啊!」
「啊~。原来你是帝国的士兵先生啊。穿着铠甲的人类大家感觉都差不多,我分辨不出来啊。如果有帮助辨别铠甲的书就好了呢。」
少女打量着克里夫的铠甲,一脸认真地说道。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怯,那双坚定的黑瞳就是对这一事实最有力的陈述。
「哈哈哈。哎呀哎呀,这可真是有意思。这姑娘胆量不凡啊。」
扎姆艾尔轻轻地举起手,制止了想要拔剑出鞘的克里夫。但克里夫不肯轻易鬆开握紧了剑柄的手,浑身涨满了恶劣的杀气。
「请不要阻止我,大尉!这家伙明显是在愚弄我们。请您务必允许我当场将其处决!」
「嘛,别那么上头啊。我从不杀普通的女人,也不会让你杀。更何况是这样的好女人了。这是我们部队唯一的铁律,也是唯一的骄傲。你也借这个机会给我记好了。」
(不过,侵犯过的女人倒是数不过来就是了。)
当扎姆艾尔回想着平定过的村子里的女人们时,少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不好意思了啊,突然把你叫住。不过看到你腰上挂着这么贵重的剑鞘,我不禁怀疑起了你往王都那边去的目的啊。毕竟这附近聚集着一群饥·渴·的·野·兽,可是很危险的哦。怎么样,要不要我护送你一程啊?」
扎姆艾尔话音落毕,周围的士兵纷纷发出了卑劣的笑声。也不顾几名女兵那冰冷的视线,甚至有一名士兵装成张牙舞爪的野兽姿势「嘎嗷!」地叫了一声,引得笑声越来越大。
「啊,是这样啊。护卫什么的就免了。我正在去王都那儿报名当志愿兵的路上。所以请不要碍事好吗?」
扎姆艾尔一时间没理解少女在说什么。克里夫愣在原地,周围的士兵都目瞪口呆。而自己的表情恐怕也跟他们差不多难堪。
少女又说了一句「啊~,累了累了」,接着继续迈步走了起来。
「你这混蛋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过神来的克里夫大吼一声拔剑向少女砍去。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握剑的右手便飞舞在空中。
时值光阴曆九九八年。
无边苍穹与飞散的血沫一同为迦纳利亚大道饰以点缀。
「「诶?」」
数名士兵不意间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接着他们像生了锈的齿轮一般转头看向克里夫。克里夫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落地的右手,表情转眼间便为之扭曲。
「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从被切断的右臂处喷涌而出,克里夫的惨叫在大道上传响。扎姆艾尔看向少女,发现一柄熠熠生辉的黑剑不知何时已被她握在手中,并且剑身还在滴落鲜红的血液。
这异常事态的祸首是谁可谓一目了然。
「好痛啊啊啊!痛死啦啊啊啊啊!」
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克里夫用左手摁住右臂的断面,为了儘可能地远离少女撒腿开跑——
「嘿咻~。」
少女一边摆弄黑剑一边水平架好,哼小调般随意一扔。离手的剑像强弓射出的箭矢一样直接贯穿了克里夫的铠甲,黑色的剑刃穿透了他的前胸,并在那里散发出阵阵不祥的黑雾。
「嘎哈!……啊……」
克里夫抽搐了两下,接着便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瘫倒在地。少女开朗的声音响彻陷入死寂的迦纳利亚大道。
「所以我不是说了不要碍事了嘛。真是的,人类真是好战的生物啊。还是说,是我没有把话说明白吗?人类的语言真是複杂啊~。」
少女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踩着已经没法出声的克里夫的脑袋拔出了剑。接着她缓缓地抖掉剑上的血,看向一旁架枪的士兵。
「哦嗷嗷嗷啊!!」
被少女的目光捕捉到的士兵发出怪异的叫声抬枪刺去。
其余的士兵也全都在狂乱的状态下舞枪弄剑。与之相反,少女始终不慌不乱地用最小限度的动作将攻击一一化解。茶红色的短裙翩翩起舞,宛如在跳一场优雅的舞蹈。
扎姆艾尔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没有这样洗鍊的本事。手下的士兵们恐怕不可能伤到少女一根毫毛。扎姆艾尔将自己的警戒程度抬升到最高,虽然不知道面前的少女什么来历,但绝不可能是什么村妇。
「嗯~。差不多该轮到我了吧?」
当士兵们的动作因疲惫而迟缓下来时,少女彷彿是在为刚才的袭击送上回礼般取下士兵们的首级、击溃面门、斩断四肢、贯穿心脏。而惨叫声、鲜血和肉片亦随之飞散。这是唯强者才能演绎的单方面的蹂躏戏码。不消片刻,周围便化作了尸骸累累的血海。浓郁的血腥味乘着风飘进了扎姆艾尔的鼻腔。
插图1
没有加入战局的几名士兵接连丢下手中的武器,在对少女的畏惧中退了一步又一步。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表情写满了恐惧,就好像看到了死神一样。
起初的战意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蹤。浑身被血染红的少女看向这些被恐惧支配的士兵——露出了太阳般灿烂的微笑。
「噫、噫!怪物啊!怪物出现了啊啊啊啊!!」
「别、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妈、妈妈。救、救命啊啊啊啊!!」
发出惨叫后,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逃窜起来。
有人像芋虫一样匍匐在地上挣扎着往远处爬。
有人像是要将牙齿咬碎一样发着咔哧咔哧的声音夺路而逃。
还有人边跑边发出诡异的笑声,总之形式各异。
这是为光荣的帝国士兵不应有的丑态。但扎姆艾尔无意责备他们。看到眼前的惨状会有这种反应也无可厚非。
少女并没有追击逃亡士兵的意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跑远。恐怕是不对她刀兵相向的人就会被饶过一命吧。扎姆艾尔如此推测道。
「那~个,大尉先生、来着?你也可以逃掉的哦。只要不来碍事的话,我也没必要杀掉你。」
少女突然回过神似地转向扎姆艾尔,告诉他大可跟士兵一起逃命。那被鲜血濡湿的嘴唇微妙地透着一种诱人的魅力。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在此基础上,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嗯,可以哦。」
「你这剑术和体术是从哪里学来的?那可不是这么小的年纪、而且还是女人能简单掌握的。」
「诶~,就算你这么问我也很困扰啊~。这些就是Z教我的啊。」
「……Z?」
「没错,Z。你知道Z在哪儿吗?」
少女用天真的笑容询问道。这还透着几分稚气的表情让人很难把她和刚才那个无情地蹂躏士兵的少女联想到一处——如果她此时没有被鲜血染红全身的话。
「——不好意思,我没头绪。」
「真的吗?」
「嗯,是真的。如果那人稍微有点名气,那理应早该传进我耳朵里了。」
「哼嗯~。啊,说起来你不逃吗?我不会追击的,所以可以放心哦?」
扎姆艾尔的性格可没有老实到会乖乖听从这话的地步。面对少女轻轻甩手驱赶的动作,扎姆艾尔以摇头为答覆。
「诶?你不逃吗?」
「哈哈哈。说到底,我为什么非逃不可?我自认为还是有些手腕的。」
「是这样吗?——可是看上去不像啊。」
一瞬的沉默后,少女吐出了辛辣的评价,扎姆艾尔泛着一抹狞笑道:
「哈哈!打我自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评价。真是的,在战场上活得越久就越有机会跟怪物交手,简直爽死了。」
「怪物说的是我吗?我的名字是奥莉薇娅哦。」
奥莉薇娅双手叉腰,一脸自豪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啊,那我姑且记住好了。毕竟这可是我头一次跟非军属的女性交手——不对,既然对手是怪物那就不算破戒了吗?……不算吧。」
扎姆艾尔一面自问自答、一面缓缓从身后拔出大剑。剑身的厚度被极限压薄,是兼具柔软性和强韧性的双刃剑。这是让自己杀出一个个修罗场的、至今不曾折断的爱剑。
先用舌头轻轻地舔过大剑的剑锋,接着深吸一口气将其水平架好。在扎姆艾尔视线的前方,奥莉薇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轻轻俯身,吐出一口气,随后他便向着奥莉薇娅沖了出去。这是将与巨体不相衬的迅捷和在体重加持下的大剑结合在一起的必杀突击。
被人们怀着畏惧冠以「暴突」之名的这一招,让扎姆艾尔宰杀了不少有名的敌兵。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不管是怎样的怪物,眼前的「敌人」都只会被自己宰掉。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心脏!)
大剑的剑首撕裂空气劈波杀到,眼看着就要触及奥莉薇娅的心脏。
「得手啦啊啊啊啊!!」
感到胜券在握的扎姆艾尔纵声长啸。然而下一刻他便意识到眼前的光景不同于自己的预想。他没有看到奥莉薇娅的心脏被刺穿、吐着血栽倒的模样,反而陷入了从极下方仰视自己的身体的这样一种奇妙的境况。
意识立马变得越来越稀薄的扎姆艾尔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我被偷走什么东西了吗?」的有些疑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