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萨利夫第一次踏上王立海军旗舰《黄金之鹫》号的甲板。船身耸立在眼前,让人感到莫名地高大,萨利夫登上船梯,诚惶诚恐地来到舰上。他完全猜不出自己现在的立场。
若是和《真珠》号一样,父兄也视萨利夫为出逃士官正在追缉的话,那他可就逃不了了。不过他现在只担心自己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出来相迎的是个比萨利夫大一、两岁的年轻士官。在他的表情中既没有迎接同龄士官的随意,也没有对出逃士官的蔑视。
而他真正要迎接的,其实是《翡翠姬》号的舰长。《翡翠姬》号也放出了小船,正驶向《黄金之鹫》号。
站在船舷边缘的萨利夫,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划在两舰之间的小船。船上坐着格雷乌斯。
萨利夫抑制住想逃的心情等待着,而首先从舷门里探出头的是谢里尔。谢里尔一看到萨利夫,就露出满脸笑容,好像春天的太阳般明朗、和煦。那是小孩子发现宝物时的表情。谢里尔一步跳过舷门,笑着跑向萨利夫。
「萨利夫!」
「为什么你……」
会在这里。不过话还没说完,萨利夫便不由得发出了惨叫。谢里尔抓住萨利夫的衬衫,突然扯开了他的衣襟。看来刚睡醒没穿背心来是错了。
海风轻轻拂过萨利夫那现出常春藤花图案的皮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谢里尔那如同舔舐般的目光。
谢里尔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不抱任何疑问,他笑盈盈地表示出对再会的强烈喜悦。
「想死你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什么!你在担心什么!是我吗?才不是我吧!」
先不说喜悦的拥抱,刚一见面就被扒个精光可让人吃不消。萨利夫挥开谢里尔的手,连忙合上衬衫的前襟,遮盖住露出的胸口。
「什么嘛。竟然发出那样的尖叫声,好像是遭遇了贞操危机一样」
「本来就是吧!这不算危机吗,怎么看都应该是了!」
的确谢里尔并不是想和萨利夫上床。他只是对萨利夫身上的花纹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罢了。希望能将萨利夫装饰在寝室的架子上。
虽然并没有忘记谢里尔这有点,不,是相当奇怪的癖好,但因为许久不见,萨利夫还是不自觉地对这位友人放鬆了警惕。
谢里尔一脸无趣地耸耸肩,然后斜眼看着萨利夫。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跟个大姑娘似的。就以咱俩的关係还这样?」
「什么关係」
「再说啊,只留下一份退役申请书就闷声不响地走掉,这也太见外了吧。即使只和我说说也好啊」
「退役申请书……。被受理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它已经和信一起交到舰长手上了」
谢里尔闹彆扭似的不停嘟哝着「好过分呢。怎么就不跟我来商量一下呢」。
「那么,《翡翠姬》号不是来追我的?」
「不是哦。海军还没閑到会去追一个想要辞职并留下退役申请书的士官」
那么,《真珠》号为什么会追来。不等萨利夫将这个问题说出口,谢里尔就已经露出了满脸笑容,安心地舒了口气,道:
「啊啊,但是太好了。我还担心要是你被弄出瑕疵可怎么办」
「瑕疵!」(注:这里的「瑕疵」日文写作「伤物」,也有失贞少女之意……)
萨利夫正要开口反驳这句可能会招来误解的话,然而谢里尔却以那带着白手套的指尖忽地指向他的鼻尖。
「不可以哟,萨利夫。你还不了解自己的价值。即便你死了,身上也不能有伤」
「我说你啊!果然担心的不是我吧!」
「讨厌,我有在担心你的身体哦。这不也就等于担心你了吗」
谢里尔用眼神舔舐着萨利夫的身体线条。这让他从后背到脸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萨利夫一边后退,一边反驳道:
「就在刚才,你不是还说就算我死了也无所谓吗?」
「你太过在意这种细节啦」
哦呵呵,谢里尔的嘴唇描绘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他笑了。
两人这样争执也是久违的事了。《黄金之鹫》号上的船员都睁大了眼睛,但在《翡翠姬》号上,自从谢里尔利用父亲的权利追逐萨利夫而来后,这已是每日的惯例了。
虽然谢里尔作为美术品收藏家是个怪人,但若是作为朋友的话,也是个令人愉快的男人。
「嘛,好久不见了,谢里尔。你似乎精神不错」
「你也是啊。你的哥哥也很健康」
追着谢里尔的视线,萨利夫发现格雷乌斯正无奈地看着二人。上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前,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一脸严肃。
「卡尔拉德士官。你跟着来就是为了和萨利夫说俏皮话吗」
「是啊」
「那么,感动的再会就演到这吧。司令官正等着呢」
谢里尔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萨利夫,然后碰了碰军帽,向格雷乌斯敬礼。
「喂,萨利夫。你原本打算去哪儿?」
萨利夫正要走向格雷乌斯那边,却被谢里尔这样问道,于是他转回头来。
「暂时是去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
他只答了这一句,便跟着格雷乌斯离开了。
格雷乌斯默默地向司令官室走去。萨利夫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和兄长是在优斯迪尼阿斯海战后,也就是一年半以前。
随着不断接近司令官室,他感到心情沉重。而格雷乌斯也不同以往,这种默不作声的氛围更让萨利夫觉得郁闷。
格雷乌斯向站在司令官室前的卫兵使了个眼色,于是对方开口道:
「《翡翠姬》号詹提尔舰长到,司令官」
格雷乌斯打开门,先进了司令官室。萨利夫跟着他,在关上门后,他转头看向这间坐着父亲和哥哥们的房间。
但是他看到的却只有蓝色的海军军服。甚至还来不及睁大眼睛,萨利夫就被格雷乌斯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萨利夫!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哥、哥哥……难受……」
萨利夫的头被紧紧抱住,衣扣深深陷入脸颊,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是抗议的声音却没有传到格雷乌斯的耳中。
「你怎么有点小了呢!?」
「才没……」
「真的吗!?感觉你缩小了好多」
「错觉……」
「你有好好吃饭吗!?没有吧!?所以你才无论长到几岁都这么白惨惨的,不大一点!」
「啊、诶、嘛、或许……」
萨利夫回答,他被健壮的兄长紧紧拥在怀里几乎快要窒息,甚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即使反驳也无用。
当萨利夫被领进詹提尔家中时,格雷乌斯是最高兴的人。他几近溺爱地喜欢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弟弟。
只是,这份爱意的表现方式有点粗暴,让人很为难。
那已经不能用「拥抱」这样可爱的词语来形容了,格雷乌斯紧紧地勒住这个没有血缘关係的弟弟,并将他提起,对此《黄金之鹫》号的舰长,另一位长兄菲尔无奈地出言道:
「格雷乌斯。你勒那么紧,萨利夫岂不是会变得更小」
菲尔用认真的声音说道,让人判断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菲尔是比格雷乌斯还大两岁的哥哥,不过他的发色、瞳孔颜色,以及从脸部轮廓到身体骨格,哪一样都和格雷乌斯极其相似,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双胞胎。
但是相似的就只有外貌和面对敌人时的好战性而已,此外二人的性格可说是天差地远,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相对于难以取悦的菲尔,格雷乌斯显得快活大方,说不好听就是马马虎虎。菲尔有多冷静,格雷乌斯就有多火爆。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萨利夫不是还这么小吗」
「是哥哥们太高大了」
萨利夫不由得回说道。
如果被詹提尔家的人包围的话,萨利夫看起来确实很小,这点毋容置疑。但就算是萨利夫,在拉因格兰特国内也在平均身高之上。詹提尔家人确是太过高大了。
格雷乌斯抓着萨利夫的双肩盯盯地看着他。然后露出无法认同的表情。
「总之哥哥们都安康就好」
萨利夫从格雷乌斯的手中逃了出来,对哥哥的平安报以微笑。
然后他看向另一个男人,此人无疑与两位哥哥有血缘关係,他的相貌正是他们二十年后的模样。这位欧克塔利姆•詹提尔司令官正綳着脸,看着儿子们你来我往的对话。
欧克塔利姆身前的桌子上準备了四人份的早餐。只有硬麵包(hard bread)和鸡蛋,非常朴素。但是,在其中萨利夫却看到了一人份的烧鸡蛋,这让他说不出话来。
萨利夫讨厌没做熟的鸡蛋。所以有别于喜欢半熟鸡蛋的丈夫和儿子,母亲总会为萨利夫单独做一份炒鸡蛋。
萨利夫想向久未谋面的父亲打声招呼,但他却想不出说什么好,所以只叫了声:
「父亲……」
「还不赶快落座。特意準备的早餐就要凉了」
由坐在上座的欧克塔利姆看去,位于桌子左右,菲尔和格雷乌斯相对而坐。萨利夫则在为他準备的、格雷乌斯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舰尾的窗户被打开。海风吹来了甲板上的话语声。船室的晃动平缓,让人难以想像昨夜刚经历过暴风雨。
吃饭期间,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听得见彬彬有礼的餐具碰撞声。
结束了沉闷的早餐,餐具被收走,取而代之送来了红茶,欧克塔利姆端起一杯凑到嘴边,终于开口道:
「何不腾出手来,亲自提交给我?」
欧克塔利姆把萨利夫留给格雷乌斯的退役申请书和士官任命书扔到他面前。
「不靠别人、自己来传达是我们的规矩。我可没打算要把你培养成这种没责任感的男人」
萨利夫拿起这两支被扔过来的信封。看来它们确实被交到司令官手上了。
「父亲,你们不认为我这是出逃吗?」
「留下了退役申请书的出逃,这还真是奇怪的做法呢。怎么了?」
「我在尼卡哥尔遇到了一艘军舰,他们称正在寻找一名隐匿行蹤的士官」
「这不是我的命令。军舰的名字是?」
「《珍珠》号」
司令官室被一阵奇妙的沉默笼罩。欧克塔利姆面无表情,闭口不语,取而代之,格雷乌斯皱起眉头道:
「你之后打算去哪?」
「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哥哥们呢,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卡尔拉德士官刚才也问我有没有看见过《珍珠》号」
「《珍珠》号啊。这件事……」
格雷乌斯问萨利夫:
「你知道教会那些人正策划着什么的事吗?」
「不。我只听说教会税被废止了」
萨利夫毫无感慨地回答道,对此格雷乌斯扬起眉毛,偏过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你觉得那个大主教真的会唯唯诺诺地听国王的话吗?马卡斯卿是什么样人,关于他的传闻你总知道吧?」
「我听说他是个思想激进的人」
马卡斯卿是海神信仰的最高权力者——大主教。十三年前他就任大主教时年仅四十岁,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实属罕见,当时盛传他对稳健派的前任大主教下了毒。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应该也就当不上大主教了。不过,某些传闻大概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人们在私底下都说,教会的弱化是个问题,导致选了个非常激进的人当大主教。
那种人会老实地赞成废止教会税的提案,这确实很奇怪。
「虽然我不觉得教会会默不作声地放手这一大收入来源,但教会税既然已经决定废止,那不是就是说大主教赞成那一提案吗?」
「他没有赞成」
格雷乌斯的回答让萨利夫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我们的国王从坚决反对的大主教那里夺得了最终决定权」
萨利夫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那么做的话,大主教不会不吱声吧?」
「当然了。他已经开始要运动教会,夺回权利了」
瓦迪姆所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这样下去国内会大乱。
「历代的大主教都巧妙地取得了教会与国王间的权利平衡。不抛头露面,只在暗中操纵。即便是现在的国王也是好容易才保住权利的,而这样一来大主教或许就要无计可施了。现在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拉因格兰特的街上到处进行关于艾尔萨伊阿斯的演说。说是海神艾尔萨伊阿斯也有让邻国古兰迪尔沉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