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傳說中的老翁

帕纳姆城，谒见厅。

曾经用于召唤勇者以及唯才令颁奖仪式的这个场所，如今有许多人一字排开。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财政官员，大家的脸上都浮现出疲惫的神色。

有些人脸颊凹陷、眼眶发黑、嘴角浮现一抹乾笑，也有人几乎快要站立不住。即使如此，大家的双眼全都炯炯有神。

那是在修罗场打滚的战士才有的眼神。

就在我成为国王，着手改革即将破产的国家财政之际，他们成为我的手脚，宛如拖拉马车的驮马一般辛勤工作。中饱私囊的财政官员全都遭到罢黜，留下来的都是忠公体国的官员，因此每个人都日以继夜地努力工作。

有些人日复一日地比对资料的数字，也有些人为了确保各地的预算都用在正途，几乎一整天都是在马背上度过。每天回家就是倒头大睡。不，甚至乾脆不回家了，直接就睡在城里的休息室，醒来之后立刻开始工作。

他们之中有人有家庭，有人有孩子，有些人甚至才刚新婚不久。

然而他们却牺牲了跟家人相处的时间，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以工作为优先的代价就是老婆的抱怨、无人陪伴的孩子写在脸上的孤单寂寞，以及新婚娇妻挂心于丈夫的神情。他们背对了各自的家人，眼里只有当下的职责，不顾一切地努力工作。

一切都是为了挽救国家的财政赤字。

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居住于这个国家的挚爱。

如今我坐在宝座上，俯视着这样的他们。我的脸色应该跟他们差不了多少。即使让不在使用状态的意识轮流休息，工作量依然是平常的五倍。连续工作不但对肉体造成影响，精神层面也出现可观的磨耗。

「大家的脸色都很不错。」

我站了起来，静静地对他们开口。

然后走到他们的面前，双手搁在一名瘦弱男子的肩膀上。

「眼神涣散、毫无生气，活像是腐尸鬼似的。脸上真的很不错。」

「「「　　……　　」」」

「我全都看在眼里。大家不眠不休地努力工作，日复一日地与数字搏斗，即使受到家人的劝阻，依然不顾一切跑来上班。各位才是真正的至宝，理应以自己为傲！你们所消磨的体力与精神，拯救了这个国家的全体人民！」

「「「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身形瘦弱、皮肤苍白、任谁看来都是室内派的众多官员，无不像野蛮人一样同时发出怒吼，甚至还握紧拳头高高举起，一连高喊『相马陛下！相马陛下！』的口号。等到大家的激情稍微退却之后，我才继续说下去。

「在各位的努力之下，总算是凑足了当前的预算。如今『凡尼提诺瓦』计画即将正式启动，计画成功之日，这个国家的粮食问题将获得全面性的解决。一切都要归功于各位的尽忠职守，重建濒临破产的本国经济，挪出足够的预算！我代替全体人民向各位致谢！」

「相马陛下！」「相马陛下！」

「各位是国家的影子功臣！虽然无法名留青史，你们却比独自在战场上奋斗的英雄拯救了更多的人命！我相马·一也今生今世必将牢记在心！你们才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荣耀归于吾王！」

「相马陛下与艾尔孚利登永垂不朽！」

「各位的表现真的是可圈可点，值得奖励。从明天开始，所有人休假五天！请各位回到家人的身边，好好地养精蓄锐吧！」

「「「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今天最大声的欢呼响起，我能体会大家的感受。

大家都渴望休息。对不起，我是个黑心的惯老闆。

「其实我很想给予大家金钱上的奖励，不过各位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些预算，若又花在大家的身上，岂不是本末倒置？所以真的很抱歉。」

「「「　　……　　」」」

「因此我与宰相商量的结果，决定从城内的酒窖当中选出价格不菲的老酒，一人送一瓶！看是要举杯庆祝，或是出售变现，都随你们的意思！」

「「「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陛下！相马陛下！　　」」」

注视着欢声雷动的财政官员，我点了点头，感慨良多。

「……」

唯独在一旁观看的莉希雅，目睹这一幕却露出悄然不悦的神情。

「相马，你累了。」

「……这倒是不能否认。」

才刚回到办公室，莉希雅立刻表示关心。

嗯，确实是亢奋过头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一直工作到清晨的关係，睡眠不足所引发的情绪高涨。」

躺在设置于办公室一角的床上，我如此回答。

『不必太奢华也没关係，至少替自己设一间房间吧。一国的代表居然睡在办公室里面，怎么能为人表率？』

这件事哈克亚已经不知道跟我提过多少次，不过我实在难以割捨醒来之后能立刻工作的便利性，因此依然故我。在国家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之前，我应该会一直住在这里吧。

这时莉希雅在床边坐了下来。浑圆小巧的臀型突然映人眼帘，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莉希雅总是穿着剪裁合身的士官制服，腰部曲线格外明显。

「不过你不是可以让意识轮流休息吗？」

「呃？啊……是没错啦。不过眼看着大型计画所需的预算就快要搞定了，所以我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让全部的意识高速运转。」

听到我这么说，莉希雅轻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很拚命，不过也别让我为你担心。毕竟你是无法取代的。」

「哈哈……到时候再召唤一个勇者过来不就好了？」

「真是的！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揍人了！」

莉希雅把我的脸转了过来，她的眼神是真的生气了。

「就算召唤其他勇者，那个人也不是你。我只要你，相马。」

「嗯、嗯……」

「这点请你记住。我希望你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其他人都不行。若父亲想要讨回王位，我会站在你这边跟父亲拚命的。」

莉希雅以严肃的神情说出惊人的宣言，我除了点头之外还是点头。

该怎么说呢？莉希雅的母亲是个胆识过人的女强人，我好像从莉希雅的身上看到她的影子。看来莉希雅应该会成为贤内助，只是我还无法完全接受她的夫婿（暂定）居然是我而已。

对于我所表现出来的反应，莉希雅似乎还算可以接受。

「所以呢？你刚刚提到预算，这么大笔钱到底要花在哪里？」

「嗯，我想建造一座都市。」

「都市？」

我请莉希雅从工作台取出这个国家的地图。艾尔孚利登的国土大致呈现<字型，我指着中间连接的部分。

「我要在这里兴建湾岸都市，同时建设道路。只要完成湾岸都市连结各大都市的交通网路，就可以同时控制海运与陆运，让商品的流通更加顺畅。这个地点的条件非常好，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想要开发。」

从都市预定地往东北方延伸，就会抵达三公之一的海军大将艾克赛尔·沃达所治理的沿岸都市『泻湖城』。目前『泻湖城』是我国最大的交易港口，那里同时也是海军基地，设有战舰专用的船坞。然而聚集了世界各地的商品物资的交易港，跟负有保密义务的海军基地设置在一起，实在是相当不协调。万一爆发战争，恐怕得暂停交易。

就这层意义而言，兴建附有全新交易港的都市可说是当务之急。

「这座湾岸都市是国家的心脏，联繫各地的交通网路则是血管。只要物流顺畅，南部所欠缺的物资，就可以从北部剩余的地方运送下去。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呃……大量买进因为供给过多而价格下跌的商品，转卖给需求增加而价格上扬的地区，赚取其中的差价……？」

「不不不。我不是商人，国王不可以这么做的。」

「不是吗？」

「与民争利有什么意思？」

若只限海外交易，这么做的确是对的，不过换成国内市场的话，就必须站在国家的高度来考量，而不是个人。

「刚开始确实会出现利用这种方法大赚一票的商人，不过随着商品短缺的情形逐渐改善，需求与供给达到平衡之后，居高不下的价格也会逐渐调降，最后达到国内价格均一化的效果。也就是说……」

「过去因为价格高昂而无法购入的商品，到时候也可以轻易入手？」

我点了点头，相当满意莉希雅的答案。

「目前这个国家需求量最大的商品就是粮食。为求稳定供应，确保物流管道绝对是当务之急。而且这个国家的国境线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濒临海洋，渔货量理应相当充裕。运送到内陆的话，可以一口气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

「现在也有将干物或是腌渍食物运送到内陆。」

「妳可以一直吃干物或是腌渍食物吗？我一定会吃腻的。」

「……这倒是。」

竹荚鱼乾固然美味，我可不想每天都吃。

乾燥食品必须透过渗透组织的盐分达到防腐防菌的效果，就算真的吃腻了，也没办法改变口味。而且容易腐败的鱼类就算製作成鱼乾，也撑不了几天，所以重点在于如何将新鲜的海产快速送达内陆。

「所以才要建构交通网路。」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我仲了个懒腰，闭上眼睛。

「现在让我稍微休息一下，睡醒之后再一起前往新都市的建设预定地。路德温他们已经到现场进行前置作业了……不去看看不行……」

「好的，你休息吧，相马。」

「嗯，晚……！？」

右侧脸颊传来温热的触感。我吃了一惊，连忙睁开眼睛，结果莉希雅已经离开了。

嗯……这是晚安的亲亲……没、没错，这在国外很常见。嗯，没事没事。很正常，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莉希雅应该也只是兴之所至，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应该吧？不，一定是这样。

……结果我完全睡不着。

还记得先前提到这个国家的技术体系不太正常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有钢铁打造的军舰，不过是由巨大的海龙类生物所牵引的』吗？抵达新都市建设预定地的时候，迎接我跟莉希雅的就是这种钢铁战舰。

战舰『亚贝特』。

以前任国王的名讳命名的『亚贝特』是禁军唯一的船舰，同时也是王国海军的旗舰，外型类似日本海海战之际联合舰队的旗舰『三笠』。前后各有一座主炮，共计四门炮管，两侧设置了许多副炮。不过主炮和副炮都只是放在甲板上而已，并非这艘战舰的固定炮塔。而且舰体并未设置内燃机，因此没有烟囱，这点也是不太一样的地方。

动力来源是海龙类的生物（有点类似长颈龙，脖子却又粗又短，头上还长有山羊角）。这艘战舰在巨大海龙类生物的牵引之下，快速移动于海面。一般的船只大概只要一只就足够了，这艘战舰一共配备了两只。

机会难得，不如就来聊聊这个国家的技术体系，到底有多么不协调吧。

就整体而言，这个世界的技术力甚至还不到工业革命的水準。这种技术力居然建造出近现代化的战舰，或许有人会觉得很奇怪，不过在魔法以及神奇生物的加持之下，硬是化不可能为可能。

只要计算过浮力、打造成合适的形状，就算是钢铁也可以浮在水面上。也就是说光是战舰的外壳，中世纪水準的技术力还是可以製造的。之所以直到工业革命之后才问世，主要是因为欠缺动力来源。在只能仰赖船帆集风、或者是人力划桨来驱动船只的时代，钢铁打造的船舰只是浮在水面上的纸老虎罢了。

不过这个世界有强大的海龙类生物，可以用来牵引钢铁船舰。只要把海龙类生物训练成驮兽，远洋航行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务，所以钢铁船舰才因应而生。

战舰所搭载的大炮也是如此。

这个世界已经有火药了，基本上这倒也不怎么稀奇。纵观地球的历史，在被视为中国三大发明的黑色火药登场之前，就已经找得到使用火药的痕迹。公元二世纪的三国时代，陈仓城的守将就是以火药武器（应该是爆竹之类的）粉碎了攻城方诸葛亮的武器，而且还留下了历史记录。

不过这个世界没有火绳枪。

由于魔法成为远距离攻击的手段，火枪并不发达。土系魔导士可以把碎石当成散弹枪来使用，火系魔导士可以发动类似汽油炸弹的攻击，风系魔导士所擅长的空气刀具备惊人的射程，水系魔导士则是可以利用水压贯穿障碍物，缺点是射程短了些。

另外还有所谓的【附加术式】，亦即将具备各种效果的术式附加于物体之上，让物体更加坚硬，或是提升切断力。因此附加多种术式的大质量武器，破坏力往往会更为强大，亦即弓箭的破坏力优于子弹，标枪的破坏力又优于弓箭。更进一步分析的话，质量小的子弹就算附加了攻击术式，也无法贯穿附加防御术式的盔甲。这些都是火枪在这个世界并不发达的原因。

不过虽然没有铁炮，大炮还是有的。由于水系以外的魔法，在水面上的使用因为不明原因而大为受限，因此人们致力于发展大炮，充当远距离攻击的武器。

这个世界的魔法，是将人类所释放的特殊波动，附加于大气之中披称为魔素的物质，藉以引发各式各样的现象。魔素也有属性（除了暗系之外），浓度随着地形的不同而有明显的差异。在水面上的话，水系魔素的浓度会特别高，导致其他属性的魔法出现弱化的现象……大概就是这样。

因此若想在海战中使用魔法，水系以外的魔法都会遭到弱化，水系魔法的射程又不够（不过还是可以透过控制海流来操纵船只，因此海军还是配属了水系魔导十），所以才促成了被用来攻击船舰的大炮迅速发展。到头来技术的发展还是取决于需求。

閑话到此打住，将焦点转回战舰亚贝特身上吧。

目睹亚贝特之后，我不禁萌生出「只有一艘又能怎样」的念头。战舰或是航空母舰必须在驱逐舰以及巡洋舰的掩护之下才能发挥战力，这根本就是虚张声势的稻草人。

「这艘战舰向来都是跟海军一起行动的。」

莉希雅的解释也没什么说服力，怎么看都是鸡肋。

「既然如此，何不把旗舰也交给海军管理？这样子还能省下维修保养的费用。」

「可、可是，至少可以用来搬运材料吧？」

「这……也是啦。」

兴建湾岸都市所需要的建材，就是由这艘大而无当的战舰负责运送的。毕竟拆除武器之后，可以腾出相当可观的载运量。目前交通网路尚未建立起来，比起陆运输送的方式，亚贝特可以运送数倍之多的建材。

「不过若一开始就设计成运输舰，不就更有效率了吗？」

「真是受不了你！就一定要这么负面吗？」

「之前一直跟预算缠斗，看到吃钱的大怪兽就忍不住……」

这时爱夏带着路德温从对面走了过来。

「陛下，我把路德温阁下带来了。」

「陛下，还有公主，欢迎两位来到新都市的建设预定地。」

英俊潇洒的近卫骑士团团长路德温，亚克斯笑着向我们敬礼。他在王城的时候总是穿着银色的盔甲，在这里的穿着打扮倒是比较休閑。白衬衫和皮革背心的搭配，颇有海盗电影当中帅气水手的味道。

我让禁军参与了这次的都市建设。当然也大量僱用了土木建筑公会的职人，不过都市建设的规模实在太大了，人手根本不够。

所以我投入了禁军，打算利用人海战术儘快搞定。难得禁军的士兵学会了工兵技能，岂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这里的禁军只有常备兵力的两成，剩下的八成投入通往各大都市的交通网路兴建之前的準备工作。

「进展如何？」

「已经完成定界，各项工程顺利进行，不过……」

路德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脸上也浮现出无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