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獅籠之前

自拜恩回到王都帕纳姆后又过了好几天。

我目前人在帕纳姆地下室的某座牢狱前。烛台的灯火是唯一的光源，四周一片阴暗。既然位于城内，不难想像里面大多囚禁的都是身分高贵之人。这里主要是囚禁政治犯的牢狱。

在这样的地牢之中，我与某个人物隔着铁窗互相对望。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主动向狱中的人开口。

「这应该是第一次亲自见面吧？我是代理国王，相马一也。」

「初次目睹尊容，倍感荣幸之至。在下是凯欧路克•卡迈因。」

如此表示之后，狮头人身的前任陆军大将凯欧路克•卡迈因深深地低头致意。我坐在椅子上，凯欧路克则是直接高跪于牢狱的地板上，彷彿晋见领主大人的战国武将一般。

「首先衷心地恭喜陛下在之前的战役大获全胜。」

表示祝贺的时候，凯欧路克依然保持垂首的姿势。

我们回到王都的前几天，凯欧路克才被移送到这里的牢狱。之前一直留在曾经的居城兰德尔闭门思过，想必搜集了不少情报。

「抬起头来，这样子不好说话。」

「是。」

我跟抬起头来的凯欧路克正面对峙。

凯欧路克的体格健壮，身高将近两公尺，即使是跪在地上，视线的高度仍然几乎等同于坐在椅子上的我。全身上下流露而出的沙场老将特有的霸气，更是让他的体格看起来更加健壮。『雄壮威武』这个词拿来形容凯欧路克的武将风骨，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这跟透过玉音放送进行对话的时候也差太多了……)

光是跟凯欧路克的霸气互相抗衡，就已经消耗我不少体力了。这种感觉跟面对凯悟斯时有点类似。凯欧路克虽然颇具威严，却是三公当中年纪最轻的」位。卡斯德尔大概是一百六十岁，艾克赛尔更是超过五百岁。

「三公的外表年龄跟实际年龄的排行，是不是刚好颠倒啊？还有精神年龄也是。」

听我这么一说，凯欧路克顿时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据说愈是长寿的种族，身体与心灵的成长速度也就愈是缓慢。就一般的情况而言，长寿种族的精神年龄大概是(本人的实际年龄)X (人族或是兽人族的最长寿年龄〈大约一百〉÷(该种族的最长寿年龄)。」

原来如此。诚如日本『鹤千年，龟万年』的说法，这个世界将『半龙人五百年，蛟龙族千年』视为长寿的象徵(事实上也真的能活这么久)。也就是说，以卡斯德尔为例，一百六十×一百÷五百，他的精神年龄只相当于三十二岁？这么一想，那个家伙的直肠子个性也就不难理解了……嗅？等一下？

「照这个标準来看，艾克赛尔的精神年龄不就是五十岁了吗？」

「……凡事都有例外。」

「你的眼神在闪躲，太明显了。」

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凯欧路克也不敢随便触及艾克赛尔的年龄问题。嗯，我感同身受。

两人就这样不着边际地閑聊着。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切入主题。

「……见到你之后，其实我有很多疑问想请教，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你。」

「请说。」

「在这之前，愿意跟莉希雅见上一面吗？」

经我这么一问，凯欧路克静静地闭上眼睛。

回到帕纳姆之后，据说莉希雅曾经要求与凯欧路克见一面。

然而被凯欧路克悍然拒绝(更精确的说法，是透过守卫代为转达)，吃了闭门羹。

『即将成为王妃的人居然亲自探视罪犯，这成何体统！』原话据说是如此。

莉希雅生性刚直，这句话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从此不再提出见面的要求，转而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上，彷彿是为了分散注意力。

「表面上虽然还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她心裏面一定很不好受。」

「当初在最后通牒时，就已经跟公主大人诀别了，没什么好说的。」

「剪掉头髮的那个时候吗？」

「在下认为那代表了公主大人的觉悟。身为人类、身为一个女人，公主大人追求的是完全的独立自主。即将离世的在下不能让公主大人的觉悟蒙尘。」

为了莉希雅着想才断然拒绝的吗？……真是个顽固老爹。

「在下也有一事相问。」

「什么事？」

「跟随我们起兵反叛的陆军以及空军将士有何处置？还有那些涉及不法，甚至高举叛旗的贵族又将如何？」

「陆军以及空军的将士们在阿米多尼亚之役戴罪立功，往后不予追究。巴卡斯家族虽然 起兵反叛，不过念在先王时期所立下的功勛，惩处的範围只限于卡斯德尔以及卡露拉两人。 巴卡斯公爵领地已经废除，往后将由捨弃亲子关係之后交由艾克赛尔看管的嫡长子卡露露继 承家名，领地只限于红龙城邑。只不过卡露露过于年幼，暂时由夫人艾克赛拉以及总管拖尔曼共同辅政。至于卡斯德尔以及卡露拉父女，由于艾克赛尔以战功力保两人，往后将由我亲自裁决。」

凯欧路克闭上双眼，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至于涉嫌不法的贵族……在废除家名，并没收领地与财产之后……将会处以死刑。主犯 公开处死，受到牵连的族人则是在不公开的情况下受刑。」

现行法律规定『叛国罪连诛三族』。如果比照凯欧路克的做法，在叛变之前先断绝关係的话，就不会让无辜的亲人被捲入其中。然而，偏偏涉嫌不法的贵族几乎都没有这么做，大概是以为自己必胜无疑吧。

而且除了叛国罪之外，他们还涉嫌贪污、贿赂、与阿米多尼亚互通消息，以及在各自领地内犯下种种恶行(例如仗势杀人、侮辱妇女、强盗等等)，根本是恶贯满盈。

凯欧路克以及卡斯德尔只犯下叛国罪，不乏有人替他们求情。至于那些涉嫌不法的贵族， 我甚至收到不要让他们死得太痛快的请愿书。

「连座制是用来追究身边的亲人未曾制止的责任吧？三等亲不会太多了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以人族或是兽人族来说，可以看到自己的曾孙就算相当长寿了， 然而目前还包含了连玄孙以后都能亲眼见到的种族，所以适用範围才会如此大。」

「就算是这样，也死太多无辜的人了！在我跟哈克亚努力奔走之下，才勉强将现行法律修改为二等亲以内。另外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定下十三岁以下免除刑责，并交由孤儿院或是教会看管的原则。」

十岁以下交给王国经营的孤儿院照顾，十一~十三岁则由教会收留。

两者的差异在于日后能否成家立业。

若进到孤儿院的话，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但如果是被教会收留，等同与尘世隔绝，往后自然不能结婚。这次受到连座的名单当中，有一名孕妇以及一位分娩不到一个月的产妇，她们也交给了教会负责监视。若日后图谋不轨，到时候再另行处置……现在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我……反对这种连座制，受到制裁的应该只限于犯罪的人。就算是罪犯的亲戚，也不应该让无辜的人失去生命。还有公开处刑也是。为了制裁穷凶极恶的罪犯，并藉以达到遏止的效果，目前还无法废除死刑。正因如此，我不希望让死刑成为一种展示，全体人民将死刑视为一种表演的心态这点，也应该进行彻底的改革。」

「这已经是你的国家了，想怎么做都行。」

「……我会这么做的。」

「夺取他人的生命，让陛下感到痛苦吗？ 」

大概是我的表情不太好看的缘故，凯欧路克主动关心地问道。

「当然会感到痛苦！命令下达之后，就有好几条生命跟着消失，这种沉重的压力几乎让我濒临崩溃。直到半年前，我还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这点从公主大人的来信也略有所闻。不过公主大人倒是对陛下讚誉有佳，认为陛下才是王中之王，愿意全心全意地支持陛下呢。」

「莉希雅她……她是我不可或缺的助力，然而我却必须做出让她悲伤难过的决定，必 须……杀了你。」

我捣着前额喃喃自语。

「你的计画非常完美。哈尔的父亲……古雷布全都告诉我了。将涉嫌不法的贵族集中在一个地方，连同见不得光的资金一网打尽。你的计画完美地补足了我和哈克亚漏掉的部分。可是……事情的真相不能公开，我只能把你当成涉嫌不法的贵族来处理。」

不能公开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就是禁军与陆军在战斗中都出现死伤者。当初禁军在红龙城邑的战斗当中只损失一艘战舰，然而兰德尔近郊的战斗不同，两军都有多人伤亡。这个时候就算是公布真相，恐怕也不会被遗族接受。

第二个原因，则是赛姆必须替被俘虏的佣兵支付赎金，这么做恐怕会激发赛姆更进一步的反感。毕竟赛姆当初为了报复王国而取消佣兵契约，将本国的佣兵送往战败的一方，如今正感到懊悔不已。

若我跟凯欧路克在暗中联繫的消息传了出去，赛姆一定会认为被王国摆了一道。虽然那是出自于凯欧路克的专断独行，但若赛姆因此对王国产生误会，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两国之间的感情本来就不太好了，如此一来将会更加恶化。这绝对是我所不乐见的情况。

因此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不可能将凯欧路克的谋略公诸于世。

不过相信凯欧路克心裏面也很明白这点。他什么都知道，并且打算把所有的秘密全都带进坟墓。真是个……死要面子的傻瓜。

「真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吗？这真的是你的期望吗？带着骂名与不法贵族同归于尽，这样子你就满足了吗!?」

我从椅子站了起来，朝着铁栏杆用力一拍。

「为什么要急于一时！花上一段时间，慢慢整肃那些不法贵族的方法又不是没有！卡斯德尔也是！他相信你那么做必有深意，直到最后依然坚守彼此之间的情谊，毅然成为叛国贼！我原本打算在战事终结后将重要的任务託付给你，这么一来我的计画不就全被打乱了吗？ 一次解决问题确实很了不起，国内的风气清新了许多，我和哈克亚的人气也扶摇直上，下达的政策因此能轻轻鬆鬆地通过。可是失去你之后，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失去人才是最大的硬伤，这点难道你不知道吗？你跟那些不法贵族的价值根本不一样！」

闭上双眼的凯欧路克不发一语地聆听。于是我再度拍打铁栏杆。

「回答我，凯欧路克！这样子你就满意了吗？」

「……当然。」

面对我的质疑，凯欧路克以平静的口问回答：

「这个国家就跟我的肉体一样，是一棵即将步入死亡的老树。如今老树的根部冒出新芽， 我当然希望新芽能够成长茁壮。」

「即使老树在最后一刻倒下？」

「感受到新生代充沛的生命力是一种享受，相信陛下不久之后也能体会。」

「……会吗？」

「一定可以的，等到陛下与公主之间的子嗣诞生的时候。」

我坐倒在椅子上。

莫名的虚脱感笼罩全身，于是我提出另一个耿耿于怀的问题。

「回答我……这全都是『你一个人策划』的吗？」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凯欧路克睁开双眼，如此反问。不要装傻！

「这是你我第一次的见面，然而你却对我做出高得不正常的评价，甚至还打算将这次的计画、视如己出的莉希雅，以王国的未来託付给我。这我想不透了，你对我的忠诚到底是从何而来？」

「……从公主的来信当中得知你拥有过人的才干，这种说法不能接受吗？」

「嗯，不能接受。你怎么可能对文字效忠？你只会为了『艾尔孚利登王家』而牺牲吧？」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自从我接下王位之后，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引导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突然接下王位，全权处理国政，成为莉希雅的未婚夫并得以强化政权的正当性，最后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揪出不法贵族。

回想起来，局势好像全朝着让我方便行事的方向持续发展。若这是人为的安排……有本事这么做的人也只有一个。

「这次的计画，也是出自那个人的指示？」

「……恕难奉告。」

「告诉我，你和那个人到底知道什么？」

我静待凯欧路克的回答，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地牢听不到半点声音，四周静得刺耳。

……看来再等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无论如何都不肯回答吗？」

「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让那个人来回答吧。」

于是我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凯欧路克面前。

「这是毒酒。虽然同样都是死刑，我还是不忍心见到一心殉国的男子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公开处死。另外……想要追随你、为你殉葬的那些人，我也会採用同样的模式。」

或许是受到凯欧路克的人格感召，这种人在陆军将士之中并不少。包括前任副将贝欧乌尔夫在内，几位陆军高阶将领都希望接受跟凯欧路克相同的量刑。另外，在阿米多尼亚之役戴罪立功的陆军与空军将士之中，也不乏在王城前面企图以死谏的方式替大将脱罪的人，只不过立刻就遭到逮捕了。受不了……真是一群急着寻死的家伙。

凯欧路克接过小瓶之后说了声「感谢」，脸上露出了笑容。尊贵威严的狮脸，此时看起来更像是慈祥的老爷爷。打开瓶盖之后，凯欧路克拿起瓶子朝着我晃了晃。

「陛下，公主就拜託你了。」

「我答应你。莉希雅已经是我无法取代的家人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家人』……往后不 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信念都不会改变。」

正是因为尝过孤独寂寞的滋味，我才更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家人。

即使付出与回收再怎么不成正比也无妨。

感受到我坚定的决心，凯欧路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听到陛下这么诩，我就放心了。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祝福艾尔孚利登国运昌隆、陛下与公主幸福美满。那就……抱歉了！」

话才刚说完，凯欧路克就将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不久后，巨大的身躯微微倾斜，自手中滑落的小瓶在地上摔成碎片。

沉重的闷响之后，地牢重归寂静。凯欧路克横躺在地，脸上似乎带着满足的微笑。

于是我站了起来，背对关押着凯欧路克的牢狱，迈开脚步。

卡兹、卡兹……

走了几步之后，我停了下来，转头望向身后。

「……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

随后我再次迈开步伐，不再回头。

——第二天，克莉丝•塔奇欧的新闻节目发布了『前任陆军大将凯欧路克•卡迈因于狱中自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