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承諾

我们回到王都帕纳姆，又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八天)后的上午。

王城的办公室只听得到我振笔疾书的声音，以及莉希雅将公文递给我的声响。当初在公都拜恩的时候虽然也有批改公文，不过回到王都帕纳姆之后的工作量还是一样没变，甚至还增加了许多。

如今三公体制已经成为历史，必须儘快重新编组军队。

为了与大凯欧斯帝国建立对等的关係，也为了对抗来自魔王领地的威胁，必须实行扩增军备——也就是『强兵』的政策。

所谓的强兵政策，就是最后通牒之际向三公提出的『中央军构想』。

翻开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军队的强弱往往建立在机动力的前提之上。亦即关键在于如何将需要的战力迅速送往重点区域。

之前在对决阿米多尼亚公国的战役之中之所以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原因在于王国军比对手更早抵达战场。由于比对手早一天抵达决战的战场，王国军才得以在兵强马壮的状况下迎战疲惫困顿的公国军。如果双方同时抵达战场，在军队的疲惫程度相同的情况下，人数方面处于劣势的公国军由于已经没有退路，势必会展开背水一战，如此一来，王国军就会陷入苦战。

另外为了强化军队的机动力，除了拓宽道路之外，也必须消除禁军与陆、海、空三军之间的隔阂，以事权统一为基础，建立即时调动全军的体制。

这个体制就是『中央军构想』。目前国内的军队分成禁军与陆、海、空三军，以及名义上隶属于禁军，却是贵族私自僱用的贵族军。现在就是要将这些军队全部解散之后重新编组，建立权责统一的『艾尔孚利登王国防卫军(简称为国防军)』。

编製国防军的过程当中，比较担心的是来自各军团的反弹。不过陆军和空军在这次的内乱当中已经失去了强而有力的发言权，再加上暂时统领两军的古雷布与拖尔曼的立场友善，会予以协助，因此不成问题。至于在内乱当中加入我方的海军，由于国防军的总大将预定由海军大将艾克赛尔接任，应该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弹。艾克赛尔本人虽然不愿意被拱为总大将，不过在我提出等到路德温累积经验再进行交接的条件之后，他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陆、海、空三军的问题这样就解决了，麻烦的是贵族军。

贵族军表面上虽然隶属于禁军，指挥权却在贵族手上，处理起来格外棘手。

在这个强大的野生动物与魔物(虽然据说魔王领地出现之前，只存在于地下迷宫之中)， 以及盗贼、海贼和山贼出没的世界，每个领地都需要一定数量的警力。

因此拥有领地的贵族纷纷建立私人军队，毕竟维持领地的安定也是领主的义务。只是这个国家的私人军队已经到了过剩的地步。

这也是前前任国王的扩张路线所造成的影响。

当时在战场上建立功勛似乎是飞黄腾达的最短途径，因此贵族们不惜在领地徵兵，也要建立私人军队。徵召农民兵固然可以提升些微的战力，却会让生产力大幅滑落，这根本就是捨本逐末……结果前任国王亚贝特王上任之后，虽然改变了对外扩张的方针，尾大不掉的贵族军却被保留了下来。

因此我现在正忙着处理让贵族军保留最低限度的警力后原地解编的程序。原本就有本业却背负兵役的人，在发放完退职津贴就会予以解编。至于想要加入国防军的人，经过审核后则会再另行分发。

国防军的编组虽然是由艾克赛尔、古雷布以及路德温等人所组成的军部决定，但我还得审核军部所呈上的编组法案，并在法案上面签名盖章才行。

「「……」」

工作期间，我和莉希雅都不曾开口说话，办公室的气氛相当凝重……不，应该只有我感到凝重而已，莉希雅还是跟平常一样。

那天告知莉希雅凯欧路克•卡迈因于狱中自杀的时候，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说了声「是吗？」而已。

我并不是认为她会因此而哭天抢地，也不认为她会指责我的不是。

莉希雅不是那种人，这点我很清楚。

只是我没想到她的行为举止居然还是跟平常一样。我想至少也应该露出难过的表情吧？莉希雅心里头不可能不难受，也不可能不悲恸，然而她表面上看起来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面对这样的莉希雅，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相较之下，我还宁愿受到她当面指责……

『为什么不肯帮助卡迈因公爵！』

……嗯，好像也没有比较好。

光是想像被莉希雅痛骂一顿的画面，我就觉得不太好过。

乾脆海扁我一顿，至少我心里不会留下任何疙瘩……慢着，这样子不就反而变成莉希雅在替我着想吗？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当着凯欧路克的面夸下海口，却连最亲近的女孩子的内心都保护不了。

「相马。」

「呃？什么事？」

莉希雅的声音传入耳中，于是我抬起头来，结果发现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的笔停下来了喔？」

「……啊，抱歉！」

这样不行，振作一点吧。

于是我重新审阅公文。现在还是先一个一个地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就在我一边工作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入口处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说了声「请进」之 后，侍女长瑟林娜便走了进来。

「打扰了。準备已经就绪，请陛下移驾谒见厅。」

「好。」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披上国王的披风，与莉希雅一同朝谒见厅前进。

今天是针对阿米多尼亚之役论功行赏的日子。

◇　　 ◇　　 ◇

「古雷布•马古那，你的赤胆忠心可比日月。赐予兰德尔与周边领地，以兹奖励。」

「是，叩谢大恩。」

「嗯。另外暂时赋予你前任陆军大将凯欧路克•卡迈因的部分许可权。国防军编製完成之 前，你可要好好统率陆军啊。」

「是，绝对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我站在宝座前面，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论功行赏，哈尔的父亲古雷布.马古那则是平伏在我的面前。现在并不是在播放玉音放送，我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拘谨虚假的场面，不过谒见厅一隅的书记官正在记录我的一言一行，必须像这样展现国王的威严才行。

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后人在检视纪录时产生轻蔑之意——侍中马克斯语带揶揄地如此说道。不过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后世的评价。

艾尔孚利登王国儘管并未在阿米多尼亚之役中获得任何领土，但是取得了高额的赔偿金。

另外还向赛姆徵收了被俘佣兵的赎金，并且没收不法贵族的领地与财产。除此之外，卡迈因公爵领地与巴卡斯公爵领地的分割案也已经敲定。战果虽然辉煌，将士们的奖赏却称不上丰厚。

这次动员的军队大多都是陆军+空军的士兵。他们本来就蒙受参与叛变的嫌疑，这次是戴罪立功，奖赏自然有限。

此外，隶属于禁军的贵族军于三公战争时选择在一旁观望形势，也几乎没有投入阿米多尼亚之役，因此不予奖赏。贵族军如今无法获得奖赏，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应该大大奖励的对象，只有禁军直属军以及海军而已。

两军的贵族、骑士阶级都得到新的领地，不过这些领地只要从原本属于不法贵族的领地，或者是已经确定分割的卡迈因公爵与巴卡斯公爵领地划分出来即可。至于贵族、骑士阶级以下的人，则是以奖金来取代。

另外对于表现特别优异的人，我也会直接在今天给予奖赏。奖赏的内容一般来说是以爵位或是领地为主，若有其他特别的需求，也可以直接跟我交涉。只要是国王的能力範围所及，没有功过于实的嫌疑，我多半都会点头同意。若想要现金或是王家的稀有宝物，那也没问题。

据说之前有骑士利用这项制度要求国王替自己跟热恋中的公主证婚，也有人直接检举不法贵族的恶行。有鑒于此，这次不晓得会不会也冒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要求，因此并没有进行玉音放送的转播。

今天的奖励名单如下。

来自陆军的投诚者，在阿米多尼亚会战当中率领陆军的古雷布•马古那。

于奥特穆拉牵制阿米多尼亚军的领主怀斯特•加罗。

同样在歌德亚山谷牵制阿米多尼亚军的海兵队长茱娜•多玛。

以及居住于神护之森、于兰德尔近郊之役率军前来支援的黑暗精灵族长波丹•乌德卡德。 波丹阁下同时也是爱夏的父亲。

原本在身分以及战功方面均位居第一的海军大将艾克赛尔•沃达虽然也在场，然而他以自身的功绩替巴卡斯父女请命，由于提案正在审理当中，因此这次不列于奖励名单之中。

除了上述五位的奖赏之外，我也正式新设了『东风侍』一职，赐给过去负责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却并未纳入正式编製的爱夏。

至于其中的差异，在于爱夏以前等于是我私下僱用的佣兵，待遇也比照办理，而如今则成为正式的骑士，将由国家支付薪俸。

提到『东风侍』的源由，其实是从三国志当中曹操的亲卫队长许褚的别名『虎痴』演变而来的。本意是「像老虎一样勇猛的忠臣」，「东风」正是跟「虎痴」的日文发音相同的假借 字……不过在这个世界讨论汉字，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正式任命爱夏为东风侍的同时，我也将王城宝库当中附加减轻物理•魔法伤害之术式的护手(好像叫做【铁壁护手】)赐给了爱夏。原本打算配合『东风侍』的形象赐予盾牌，不过爱夏平常是以双手使用巨剑，因此才选择护手。

『呜呜呜……陛下……太、太感谢了！』

只见爱夏将护手抱在怀中哭着谢恩，说话的时候还有点咬到舌头的感觉……这么高兴是很好啦，不过也太夸张了吧？

在场众人将爱夏的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无不露出苦笑。

「怀斯特，引诱阿米多尼亚大军的任务辛苦你了。往后也请继续以奥特穆拉领主的身分， 维护领地的安定。另外『凡尼提诺瓦』完成之后，就由你来负责治理这座都市。」

「是！在下虽然才疏学浅，但必定会努力达成使命。」

既古雷布之后，怀斯特的表扬也结束了。

我决定让怀斯特兼任目前正在兴建中的新湾岸都市『凡尼提诺瓦』的领主。怀斯特原本的领地虽然地处偏僻，却位于肥沃的穀仓地带，如今再加上兼领的新湾岸都市，怀斯特顿时跃升为有力贵族阶级。为了遂行这次的作战计画，怀斯特不惜在凯悟斯与尤里悟斯父子面前扮演无能的领主，进而立下了大功。这是他应得的赏赐。

接下来就轮到在兰德尔近郊之役，率领黑暗精灵大军前来支援的波丹•乌德卡德，亦即爱夏的父亲。

我和哈克亚都没料到这支援军的出现。虽然知道黑暗精灵族具备强大的战斗力，不过他们当时应该忙于复原上次的土石流所造成的重创，再加上黑暗精灵族向来不愿介入森林之外的纷争的缘故，我们才会以为求援也是白搭。

没想到波丹阁下等人居然还是派出了援军。

似乎是爱夏停留在神护之森的期间，独自一人主动要求派遣援军的样子。根据哈尔的描 述，不法贵族在兰德尔近郊之役擅自推出加农炮，进行不计后果的疯狂炮击。若没有这支援军，死伤可能会更加惨重，因此他们的出现，真的是值得高兴的误算。

我走到波丹阁下身边，握着他的手以示谢意。

「感谢阁下在最艰困的时候仗义相助。」

「哪里，我们只是报答陛下的恩情罢了。当初灾难发生的时候，陛下亲自率领众人前来救援，让我们想起了过去与外界的联繫。」

「听你这么一说，着实倍感欣慰。不同的种族携手合作共创未来的国家方针，也因此再度获得了肯定。若有什么要求，还请但说无妨。」

听我这么一说，波丹阁下摇了摇头。

「我们已经蒙受难以回报的大恩。不但获得大量的重建物资，参战的战士们也得到应有的奖励，在下真的没有其他要求了。」

「这就太谦虚了，派遣援军是出自阁下的决定吧？既然如此，不如在神护之森的周边广植林木，扩大森林的领土如何？」

「感谢陛下的好意，不过维持神护之森的现状就已经足够了。」

嗯……伤脑筋。我想要对波丹阁下表示谢意，偏偏不管提出什么赏赐，波丹阁下都不愿接受。

「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经我这么一问，波丹阁下突然陷入沉思。

「……既然陛下问起，倒是有个请求。」

波丹阁下做了这样的开场白。

「说吧。只要是能力所及的範围，任何请求我都答应。」

「那么……可以请陛下娶小女为妻吗？」

「父亲大人!?」

站在宝座后面待命的爱夏顿时惊呼一声。女儿……是指爱夏吧？只见波丹阁下露出爽朗的笑容说道：

「小女向来只对武艺以及食物有兴趣，最近却多了几分女人味，这显然是因爱慕陛下所带来的改变。可以请陛下娶小女为妻吗？」

「波丹阁下表面上的头衔固然是神护之森的部落长，实际上却已经成为以神护之森为领地的贵族。如果是女儿爱夏阁下，倒是可以迎为『第二正妃』。」

侍中马克斯立刻做出补充说明。

宰相哈克亚另有要事不克出席，因此今天是由马克斯主持典礼。

之前已经提过了，这个国家的王妃大致可分为正妃与侧妃，人数均没有限制。

这个国家的制度原本是只有一名正妃，其余皆称为侧妃，或是没有任何许可权的妾(情妇)。但是后来不知道第几代的国王宣称「不愿称呼自己所爱的女人为妾」的关係，才改成了如今的制度……那位国王应该是个热情如火的人吧。

因此之前的侧妃成为正妃(原本的正妃称之为『第一正妃』，之后以『第二~』、『第三~』的顺位加以区别)，妾则是升格为侧妃，并一直沿用至今。

顺便解释一下正妃与侧妃的差异。

成为正妃的必要条件是来自贵族•骑士阶级以上的世家，若想以不符合条件的其他女子为正妃，必须先让女子以养女的身分进入贵族•骑士阶级以上的世家。至于侧妃，就不需要经过这些程序。

正妃所产下的子嗣享有王位继承权。继承的顺位不是以出生的先后来决定，而是从第一正妃所产下的子嗣开始依序排列。若年纪相差太大，则是以变更正妃顺位的方式来调整。

相较之下，不管是什么身分(即使是奴隶或娼妇)的女子都可以成为侧妃，不过产下的子 嗣没有王位继承权。然而侧妃所生之子毕竟仍属于王族的成员，对于想要跟王家攀关係的贵族与骑士而言，仍然是争相迎娶或是出嫁的对象，因此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拥有显赫地位的人。而且没有许可权代表不必肩负什么责任，行动方面也享有某种程度的自由，侧妃之位反而成了对权力没兴趣的市井女子所嚮往的目标。

不过……纳爱夏为第二正妃？

「波丹阁下，这对你来说算是一种赏赐吗？」

「身为一个父亲，我的心情十分複杂……不过这似乎是小女心之所望，而且替女儿实现梦想，也是父亲最大的心愿。再加上目前正处于神护之森的居民开始注意外界的时期，让族长的女儿嫁入王家，绝对是意义非凡的一大创举。这不但象徵神护之森与王家之间的紧密结合，更代表人类与黑暗精灵族的坚定情谊。」

不只是为了女儿着想，还有政治面的考量。

对于我方而言，王国与神护之森若建立起更进一步的关係，或许可以将兰德尔近郊之役威名远播的黑暗精灵族精锐弓兵纳为战力。

不，就算不考虑实质利益也一样。

爱夏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若问我想不想娶她为妻……答案绝对是肯定的。

虽然爱夏对我好像过度忠心，但我也因此直接感受到她释出的好感。只不过总有一种驯养野生动物的感觉。

爱夏在政治方面的表现固然难以期待，不过她的武艺足以弥补这方面的缺陷。若可以让她作为妻子长伴左右，着实令人心安。

(……可是，这样真的妥当吗？)

连我跟莉希雅之间的关係，都是以未婚夫妻(暂称)模糊带过。

不过，自从经历了王国与阿米多尼亚公国之间的战争后，我的想法就改变了。有人因为我的选择而失去了生命，我已经背负起沉重的罪孽，无法恢複成普通人的身分。现在的我既不能辞去王位，也不能丢下这个国家。

我跟莉希雅之间的关係也是如此。从见面之初一直到今天为止，我们不知道共同经历过多少的惊涛骇浪。我不能毁弃婚约，事实上也不想这么做。除非莉希雅愿意成为王妃，否则我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国王的事实。

(……不过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

即使做好了成为国王的心理準备，我还是对于这种一夫多妻的制度感到抗拒。

莉希雅、马克斯以及茱娜多次表示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可是我从小在现代日本的伦理道德薰陶之下长大，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慢着，这并不代表同时爱上多名女子是一种不诚实的表现，我并不是什么道德魔人。 我只是觉得立刻做出回覆，有点对不起莉希雅而已。

(这就像是劈腿的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