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火疾奔
狂风呼啸而过的黄昏原野上,一只小狐正在跑着,赤红闪耀的狐毛宛如奔腾烈火。
在它背后传来乱声狂吠,几只狗直追而来。
腹部一阵锐痛,它霎时起了痉挛。
这只小狐——「野火」,感觉自己的生命像一缕淡烟,随将消逝。
鼻中犹存浓呛的血腥味,那是一口咬碎攻击目标的咽喉时,返溅上来的血腥味。
它是第一次奉魔主之命杀人,那名武士并非泛泛之辈,不知受何人指点,竟然身配避邪刀。
铁,多讨厌的东西,那种非石非土、人造的金属臭物,而且还暗藏咒力,若不是靠魔主的咒术庇佑,一般灵狐此时早已一命呜呼了。
野火能奋力捡回小命,全受魔王交託使命时给予的咒力所赐,可是这股力量能撑到几时?盼望逃回「间界」,身体却遭铁器污损,恐怕将被阻绝在外。如今身染的血腥味引来猎犬,唯有拚命向前逃。
魔主曾说:「你跑的模样,就像野火。」连这般迅逸如飞的四足,此时也开始力不从心,胸口伤处不断冒血,一刻一刻剥夺体力。
漫地漫野的芒穗反映夕阳化为金波,轻轻摩挲着小狐。
猎犬昂奋的吠声紧随在后,兽息愈迫愈近。
想到被猎犬撕裂吞噬的下场,野火正要闭上眼,面前忽然出现红色物体微微一动,接着,它闻到人的肌肤温香。
小夜出神眺望着晚风吹瑟的原野。
在这段割稻结束的时期,村里孩子常去山中采草菇,小夜也跟大家起採收了许多,刚与即将返村的同伴们道别。、
小夜住在村外的夜名森林边境,和当接生妇(产婆)的祖母相依为命。小夜都十二岁了,已到了解祖孙两人的生活,略不同于其他村民的年纪。
在夜名森林的浓荫下生活,一定很寂寞吧?晚上难道没有妖怪出没?玩伴们全为她担心,倒是小夜不觉得目前生活寂寞。就像这片黄昏原野,袅袅音韵消逸在长空的宁静地点,正是她的最爱。
去到人多杂沓之处,反而不自在。
祖母曾严格叮嘱不可将秘密告诉任何人,因此小夜连最要好的春儿也保密到家。原来。小夜能听见别人的心声,与其说听得见,应该是说人的意念可从她的眉心渗透。
如同嗅觉灵敏的狗儿学习摆脱恶臭一般,小夜也将平时感应人们「意念」之处——她自称是「心耳」——封闭起来。不过在熙攘人潮中,有时难免听见「意念」,她讨厌那种感觉。
芒野的静谧,令人心情舒畅。
小夜浅露笑容,眺望着蓬生芒草在原野中摇曳。忽然间,她愕然睁大眼睛。
远方有一群野兽,正穿过原野朝此奔来。
好像是狗在追逐什么。正诧异时,芒草间忽然跑出一只赤褐色野兽,原来是一只幼狐,正惊讶望着她。
那对金黄眼瞳,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焦急……以及无助。
小夜不由分说,双手迅速抓住衣襟,敞开襟口。
狐狸倏地跃起,像一道细风溜进她怀里,小夜感到暖呼呼的风儿绕上背脊,便拔腿跑起来。
她冲进森林,漫无目标向前逃。拨开一重又一重的树枝,正忘我前进时,忽然来到一条小路上。
(……啊,是去森荫邸的路……)
小夜一个踉跄,停下脚步。
森荫邸是夜名森林中一座诡异的馆邸,此处严格禁止村民出入。
谣言盛传有个小孩遭到诅咒,不幸变成妖童,因此幽居于馆邸深处。
然而,情势危及,猎犬群紧追不捨,小夜下决心朝森荫邸跑去。
环绕在背上的小狐温温的,摇晃中还会微动一动。衣带松歪了,小夜伸手环在背后按住它以免摔落,继续跌跌撞撞向前跑。
林荫下出现高耸板墙,还可望见墙后方的铺板小屋顶。
猎犬们终于窜出矮丛,爪子刨土的声音喀喀直响,亢奋的吠声已紧逼在后。
小夜惊恐到了极点,双脚僵硬不听使唤,只好蹲在地上紧闭双眼。——我会被咬……
「呜汪!」猎犬发出哀叫。
她惊讶地睁开眼,望见板墙上露出一张男孩的面孔,正朝着此处弯弓搭箭。箭头不是箭镞,而是类似圆珠的东西。
「快趴下!趴着别动!」
他尖声说道,连续射出几箭,有几枝正中猎犬,几枝却射偏了。冶不防被袭击的猎犬不知所措,哀哀叫着狼狈极了。
小夜趁机站起来朝板墙跑去,男孩朝右边一指。
「往这边,这里有洞,快钻进来。」
原来他指的地方是墙板间形成的腐朽破洞。
墙外沟渠围绕,近来鲜少落雨,沟底只见淤积的枯叶和泥浆。小夜满身泥泞,费了一番力气越过沟渠,攀住墙洞外缘。
她平伏在地,匍匐爬进洞里。
男孩站在庭石上头,单脚踏着板墙。他砰地一声跃下,帮忙扶起小夜。
追赶女孩的猎犬,自墙洞露出鼻头。
「帮我推石头堵住它!」
小夜听了,连忙帮他推庭石。石头很大一块,两人合力推滚,堵到猎犬几乎钻不过洞才住手。
只听见树篱外吵杂狂吠,小夜鬆了口气。
邸内似乎察觉喧闹,一个粗厚的男子声音响起:「怎么回事?……不行,你们去外头瞧瞧!」
男孩一听,慌忙推着小夜背脊。
「快躲起来!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就完了。」
男孩望见练弓用的箭靶,就将女孩推到后面。厚板製成的箭靶完全遮住她的身影。
「小春丸少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个粗沉严厉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是一群狗在吵。附近大概有猎物经过吧。猎犬在墙外乱吠,我用蟆目(※拆去箭头、改装成呜镝的响箭)射它们,才射五箭就中三发喔!」
唉唉。只听那人拿男孩没辄似地叹了口气。
由于小夜蹲在地上,害得在背后衣服里的小狐被綳得好紧,很想绕到她侧腹上。但这一动让小夜痒极了,险些笑出声,连忙以双手捂住口。
「……好像有动静。」那人说道,小夜听了打了个哆嗦。
男孩若无其事地,以清亮语调答道:「有吗?我没听到,该不会有大老鼠吧。」
此时,外面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村里猎人养的狗在叫。猎人已经来了,我命令他们把狗带走。」
男子应道:「是吗?那好!」
男子的草鞋在地面沙沙作响。
「这次就不跟少爷追究了,不过下不为例。」
男孩半晌不吭声,一会儿,才听他不情愿地答道:「知道了。」
远去的草鞋声消失后,过了片刻,男孩朝箭靶后面探头一看。
「可以出来了,要轻声点。」小夜战战兢兢爬出来,名叫小春丸的男孩竖起手指,示意她别出声。
「如果从这里离开,那些猎犬可能会追蹤到你的气味。仓库后面的板墙还有另外一个腐坏的破洞,我帮你从那里出去。跟找来。」
不觉间,暮色已深,馆邸庭院蒙上一层薄薄的暗青色。庭院四个角落的篝火都尚未点燃,唯有邸内流泄的灯火映得人脸儿朦胧。
小夜从衣外按住绕到侧腹的小狐,然后站起身。小春丸看她举动不自然,露出探询的眼神。
「你抱着什么?」
小夜轻轻打开衣襟,小春丸往内一看,两眼睁得滚圆。
「小狗……?」
「是小狐狸,它受伤了。」小夜悄悄说道。小春丸双眼闪闪发亮。
「怪不得猎犬会追它。你是女孩子,好勇敢喔!」
小狐眼中没有惧意,率直地仰望男孩。小春丸心底一乐。
「这小家伙眼睛真漂亮。」
男孩悄声说道,随即催促小夜动身。
他带小夜来到飘着山白竹叶腐湿气味的仓库后面,蹲下来指着树篱缺口。
「随从们会吩咐僕人将洞口补起来,不过我知道好几个他们没有发现的缺口。」
小春丸得意说着,回头注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夜。」
小夜。男孩口中念着,一时犹豫是否该说出来似地望着她,然后下定决心问道:「你……还来玩吗?」
小夜吃了一惊,注视着微现朦胧暗影的小春丸。男孩急忙悄声说:「我一直被关在这里,除了邸内上下,从来没遇过别人。夜里,我曾趁大家熟睡后假装去茅厕,然后从这个树篱破洞溜出去,顶多只能这样而已,夜间山上没有人,又不能玩耍。」
小夜心想,他一定就是那个躲在森荫邸、遭受诅咒的男孩。
可是他一点都不像妖童,见到小狐时眼神开朗明亮,看来可以成为她的好玩伴。
不过,小夜仍忍不住问道:「你是被诅咒吗?」
小春丸皱起眉头。
「不知道,你怎么问这个?」
「村民都这么说嘛。我来玩没问题,不过你到晚上会不会变成妖怪,把我抓去吃掉?」
气呼呼的小春丸悄声说:「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变成妖怪?算了,女孩子果然是胆小鬼,怕就别来!」
「我才不怕呢,人家又不是胆小鬼。」
「明明就是,你怕死了妖怪,晚上不敢上茅厕,对吧?」
「我不是胆小鬼!」
嗓门不禁大了起来,两人慌忙面面相鳅,嘘声竖起指头。
小夜轻声说:「我不是胆小鬼喔。我住在夜名森林旁边,村里的孩子连大白天都怕得不敢接近那里。晚上去茅厕,小意思。」
小狐轻轻一动,从衣襟间露出鼻头。
「唉呀,都忘记它受伤了。」
「让我看看,它的伤势怎么样?」
从怀里抱出来的小狐呼地拉长身体。正想舔受伤的侧腹,又像嗅到讨厌气味般显得迟疑不决。
「……不怎么严重,只是被箭擦伤而已。」
透着微暗,小春丸仔细注视伤口后说道。
「等我一下。」
他起身拨开树篱旁的杂草丛,摘些青草回来。
「这是止血药草。」
稍微揉搓药草后,男孩轻轻替小狐擦拭伤口。
涂过草味浓重的汁液后,讨厌的铁臭才消失,野火感到通体舒畅。
小春丸敷完葯后,小夜轻喃说:「谢谢你。」
她忽然想起男孩是救命恩人,自己非但没道谢,居然还问他是否会变成妖怪。
小夜仰头望着他。
「我下次再来,带核桃年糕当作谢礼。」
小春丸眼睛一亮。
「核桃年糕?真的吗?」
「嗯,奶奶和我做的核桃年糕很好吃喔,我不能带很多来,不过如果只是少了两块,奶奶会假装没发现的。」
小春丸面露微笑。
「一言为定!」
话说完,他的眼神忽然显得不安。
「可是你要小心喔,如果让人知道跟我见面,你可能会有危险。」
「不要紧,你不是晚上能出来吗?」
两人兴沖沖地讨论何时见面、该做什么暗号,开心的小春丸已迫不及待,小夜也不由得满怀期盼。
一言为定后,小夜正要从树篱缺口出去。小春丸担忧地悄声问道:「……天色全暗了,晚上回夜名森林会不会有危险?住仓库躲一晚不是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