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夜与小春丸
进入大公居城前,春望常在某间旅店歇宿,在此涤尘整装。这间旅店专供领主阶级留宿,建构十分气派。
小春丸退下回房后,春望与大朗对饮起来。
「明天就要晋见了。」
春望说着,替大朗注酒,大朗恭谨接受,一仰而尽。
此时纸门外传来动静,听见护卫武士稟报:「大人,有位自称是小夜的人务必求见。」
春望讶然抬起头。
「快传!」
纸门拉开,小夜单独走进房内,神情紧张地端坐在春望面前,然后伏身行礼。
「免礼,小夜,究竟所为何事……?」
小夜仰起脸,凝视春望那张温厚的面容。
他就是……想到此,却感觉对方好陌生。小夜只感到己任深重,吸口气想说明,又担心发不出声,一旦开口,在颤抖中却能清晰说道:「请恕失礼,民女是受梅枝邸大朗之託,前来参见您。」
诧异中,春望面色一沉。
「你说什么……?」
在春望身旁候命的大朗低吼道:「春望大人,请当心,这家伙是敌人的魔使。」
春望倾身而起,注视着大朗,又注视神情紧张、额上浮汗的小夜。
发抖的小夜奋力叫道:「春望大人,如果在座的真是大朗,就该知道民女是谁,请您问他!」
春望讶然睁大双眼,清楚看见小夜惨白的脸上浮现花乃的昔貌。
这瞬间,眼前景象如茫雾四散,开始清晰可见——我竟然中了咒术!
春望背脊直冒冷汗。
他按住腰间的短刀柄,重新转向大朗。
「你若是真正的大朗,当然认识她。快回答,小夜的母亲是谁?……小夜的父亲又是谁?」
变成大朗的魔怪眼中,霎时浮起困兽的杀意。影矢低吼道:「春望,感谢老天爷吧,就算不能咬碎你这颗领主首级,等你退位时,我非摘下你的脑袋不可。」
大朗身形一晃,转眼变成一只黝黑灵狐。
「孽畜!」
春望抽出短刀,只手举刀劈去,灵狐也不闪避,翻身就朝小夜扑去。
此时,一个黑影冲破纸门窜入……从旁猛然咬住影矢后颈,将它按倒在地。
小夜连忙奔来,摘下戴在手腕的护环,立刻套在影矢嘴上。
影矢痛苦翻滚着,发出恐怖的尖嚎睨瞪野火。野火避开视线,摇身又变回少年。
小夜从袖中取出大朗交託的细长纸笺,上面密麻写满咒文。将纸笺蒙在影矢的双眼上,纸笺顿时紧紧附着兽目,灵狐再也无法动弹。小夜从怀中取出大朗给的「封袋」打开后,野火将影矢轻轻放入袋中。
春望执刀在手,茫然注视全部过程。
「……小夜。」
春望喃喃叫道,少女仰望着他说:「让民女来说明一切。」
*
熟睡中的小春丸听见纸门拉开,清醒了过来。
只见女孩持一盏微灯进房,将背后纸门关上。
小春丸蹙眉问道:「……有何事?」
小夜在他床铺旁坐下,烛灯放在两人之间。
我是否能达成任务?小夜好紧张,几乎喘不过气。
「小春丸……还记得我吗?」
对方居然直呼其名,小春丸揪紧了眉心。然而望见少女的黑眼瞳时,他内心掠过一丝微动,不禁蹙着眉,凝视这个少女。
很久以前,曾像这样在幽暗中围着灯火……当这意念闪过他的脑海时,突然耳鸣大作,意念又渐渐飘远。
眼看小春丸表情起伏,小夜心想良机不可失,趁他愕然不及躲避,迅速伸手朝他耳朵一摸。
剧痛之下,少年呻吟着挥开她的手。小夜抓在手里的东西顺势飞向空中,她慌忙起身追去,噁心似地撇起嘴,伸指将那东西捏住。
小春丸掩住耳朵,起身怒嚷道:「放肆家伙!你是谁?」
小夜嘘地竖起手指,向他招招手。
「快来看,它躲在你的耳朵里喔。」
小春丸皱眉望着她的手,只见指头下有类似飞虫的东西在扭动。凝目一看,小夜手指上竟写着细细墨字。
「这是大朗教我的。他说只要在指头上写这些文字,就能捉到下咒的虫。」
真是令人作恶、毛骨悚然。可是必须让小春丸瞧仔细,小夜忍住噁心捻住那只虫,仰望着小春丸。
「你看见了吗?仔细看清楚,就是它在你耳里下咒喔。」
小春丸满脸骇异望着咒虫,怒嚷一声:「骗人!你藏在手里,假装从我的耳朵捉出来!谁会上当啊。」
小夜愕然注视他,小春丸眼中明显浮现着憎恨和疑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小夜努力说:「小春丸,快想起来!我们以前不是一起玩吗?还吃过胡桃年糕和柿子。」
少年瞳中泛起动摇。
(曾一起玩……)
忽然间,小春丸感觉周围变得安静异常,至今响在耳际的声音居然消失了。
他吸口气,定定注视少女的黑眼瞳。的确,这个女孩似曾相识。
小春丸按着前额,双膝跪倒在地,回忆如涛澜袭卷而来,漫涌于胸中。
围着竹灯渺火,两入夜游的回忆……
少女望着他浮现的目光,心中如释重负。他想起来了。
「小夜……」
小春丸喃喃说着,忽然间,莫名打个寒颤。
(守护神。)
他感觉不到守护神存在,该不会是自己失败了?
莫非想起不该触及的回忆,才遭守护神捨弃?
小夜眼看少年突然浑身发颤,伸出左手想轻按他肩头。岂料,小春丸啪的一把拂开她的手。
「别碰我!」
他露出野兽般的惊恐神情,大吼一声。
「小春丸……」
少年的意念传来——我再也不要回森荫邸再也不要被幽禁。这些烧灼般的意念,与万一失败就得被关回馆邸的恐怖心纠葛交缠,呻吟似地响起。
小夜拭着冷汗。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咒虫已除,偏偏小春丸的内心变得如此……
顷刻间,少年目中精光消褪,犹如阖上盖子转为黯淡。
他深深吸气,调匀呼吸后,保持镇定地闭目养神。
不久,小春丸睁眼注视少女说:「小夜,别担心,我没有疯,还记得你。」
那语气出奇的平静。
「请先别管我,如果你真心希望我解脱,就别来管我。」
小夜口中乾涩,哑声说:「小春丸,你永远都不必回森荫邸了,是真的,相信我,你已经获得自由了。」
小春丸微笑点着头。然而,小夜感到那颗心完全封闭,不再相信她的话语。
眼前的少年脸上,已不复见那个担忧小夜安危、胜过在乎自身寂寞的小春丸昔貌。
二野火的决定
神情恍惚的小夜返回厅房,春望询问道:「结果如何?你顺利为他驱除咒虫和邪术了?」
小夜捻着咒虫让他观看,春望面露惊恐地注视它。
在房内角落候命的野火起身走来,迅速捉起小夜手中的虫,呼地吹一口气……虫立刻烟散消失。
「你怎么了……?」
听见春望询问,小夜仰起脸。
「就算驱除咒虫,小春丸的心……」
春望注视她那张苍白面容,片刻后,以温稳的语气安抚说:「怎么回事呢?你镇定点,从头说起吧。」
小夜一点一滴说明原委,野火听了蹙起眉头。
(……就算咒虫已除,暗示仍旧没有破解啊。)
倘若如此,或许无法解开魔咒。忐忑中,野火默默听她叙述,但他完全无意向小夜吐露自己内心的不安。
春望聆听小夜叙述,脸上流露出沉痛哀色。
「……是吗?这也难怪,我知道如此做很残忍。」
半晌后,春望方才喃喃说:「可是为了守住他的性命,这是迫于无奈。」
春望以温和的眼神,举目望着少女。
「小夜,你做得很好,能一举消除他身上的邪魔,不愧是花乃的女儿。你放心,小春丸的事由我来处理。他幽禁长达十年,心伤一时不能癒合,今后我会耐心开导他,你不必担忧。」
就算您保证耐心开导,也难以如愿。小夜如此思忖着。
纵然小春丸逃过敌人诅咒,活下来顺利成为领主,接着却轮到引退的春望饱受生命威胁,敌人大可藉此相逼,好让小春丸痛不欲生……
「春望大人。」
小夜忍不住唤道。
「您能不能割捨呢?」
她突然说出不着边际的话,春望感到十分讶异。
「割捨什么?你镇静点,把话讲清楚。」
小夜握紧双手,努力说道:「就是放弃若樱野,那里是怨恨的根源,对不对?只要归还那片地,不就没有理由生恨了吗?」
一听此话,春望霎时感觉眼前的小夜与花乃重叠,彷彿已逝的花乃在责备自己,他心中掠过凄然痛楚。
(花乃……你在责怪我?)
霎时,他涌起满腔怒火。
(该受谴责的,可不是像我这种饱受诅咒、尝过切身惨痛的人,应该是诅咒我的盛惟才对!)
小夜哀伤地注视对方,只见春望的温和眼神静静变色。
「过去曾发生多么惨绝人寰的事……你都毫不知情吗?你可知道小春丸的母亲下场有多凄惨?当时小春丸才三岁,在庭苑玩耍时闹脾气,把身上的护身符系线扯断扔掉,护身符掉进水池,内人看见连忙将自己的护符解下为他挂上。这时,出现一个快如旋风之物把内人扑倒在地。等我接获消息赶去时,内人满身血迹,早已气绝身亡了。她就这样无辜被杀,连我的金兰知交……甚至你母亲也一样。」
春望发出呻吟说:「你母亲是为守护小春丸而牺牲。在幽禁小春丸这段岁月中,谁能体会我心如刀割!可是,就算再怎么痛苦,我都必须让内人和花乃赌命守护的孩子活下来,因而才出此下策。当你祖父过世、守护力量薄弱之际,小春丸还是幼童,不懂需要守护的理由。他太年幼,闹彆扭时只想丢掉护身符。他根本还没成长到认清布设的圈套、了解如何逢凶化吉,因此我只能採取非常手段,这是唯一的活路。」
春望竭力抑制澎湃的怨忿和恨意,避免溢于言表。他的声调听来低沉而嘶哑。
「你懂吗?……你还想给那种丧尽天良的家伙尝甜头?那种人非但没受报应,居然还让他美梦得逞?你是叫我反正不如那家伙有高明术士作后盾,乾脆永远忍气吞声算了?」
春望双手掩面,不再有任何表示。小夜痛切感受到他的「意念」传来。
(……啊,真想有法力高强的术士,真想有厉害的帮手,好教敌人同样尝尝我的痛苦。只要那家伙得到现世报,交还若樱野又算得了什么。花乃能做到,偏偏就是不肯替我如愿。而小夜呢……?就算苦了这孩子,也该认她作亲生女接回城里,只要尽心抚育她,有朝一日,她就能替我达成心愿。还有,把我身后那只待命的灵狐逮住,驾驭它的力量就能……)
小夜再也听不下去,啪地站起身。一种似悲似恼的情绪油然生起,她几乎泫然欲泣。
春望愕然垂手看着她,小夜无法直视此人。
行礼后,她返身从房内飞奔而出。
小夜来到廊上,没有目标,只想远离春望,盲目向前跑去,侍卫们纷纷讶异地目送她的背影。
跃下庭院,奔向悄静的敞庭林间,小夜来到围墙死角蹲下哭起来。意识到野火坐到自己身畔,她好想吸口气忍住哭泣,却一声哽咽,奔泪决堤似地再也遏止不住。
大家都好傻。
她了解这一千人的怨恨、憎恶、悲哀,难道就没人能解开这团无奈、纠葛的线球?
小春丸太可怜了。原本活泼开朗、渴盼与父亲相见之日到来的小春丸,他何其无辜,竟被幽禁十年,想必是痛苦不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