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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白」的故事里,是由三个魔女的预言开始。而满山香南的记忆里,则有一个三名妇人在欣赏美术品的画面。
幼小的香南,一个人坐在九濑家窗边的沙发上。那是一个樱花季的午后,悬挂着蕾丝窗帘的室内有些昏暗。这是有理由的。
房间中央的招待桌,坐着香南的母亲……满山夫人、九濑夫人和凤夫人,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根据香南的记忆,他是一个老人……虽说在年纪上已经可以算是要叫爷爷的人,但在六岁的少女眼里,就连高中生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
三盏灯就放在大人们包围着的桌上。
最大的灯装饰着芥子花。以平滑的曲线屹立着的金属底座上,散发着经历过岁月痕迹的黑光,稳稳地撑着看起来好像很重的灯罩。铃铛型的玻璃罩是深橘色,雕刻出深红色的花瓣脉络。与底座一样的金属制细茎,像琴弦般捲曲着,前端描绘出芥子果实独特的形状。
旁边是一盏小的灯。在附有四个底柱的浅浅金属制笼子里,放置着一个蛋形漆黑的玻璃块。玻璃的表面深深刻着螺旋般的花纹,因为这看起来什么纹也不像花纹,让灯飘着一股异教神体模型的气氛。
第三个灯,香南一眼见到就很喜欢。
纯银色金属製成的三只蜻蜓相对着,支撑着绿松石般明亮的蓝色混杂着些许白色的玻璃球。这些蜻蜓,不管是薄而通透的翅膀,或是脚下尖锐的钩爪,都描绘得非常细緻。製作的人想必有能与博物学者相提并论的渊博知识,又或者他肯定非常仔细地观察过蜻蜓的一举一动。负责当灯罩的玻璃球,青色的玻璃上被一层白色覆盖,露出牵牛花的花纹浮雕。白色牵牛花的枝叶彼此缠绕在一起,朝着玻璃球的上半球开出美丽的花朵,上面还装饰有象徵是太阳的小金属握吧。
在三位夫人的请求下,老人开始说明。
「这边的这两盏是七宝烧,而那盏小的是考迪的作品。」
「七宝烧的灯是什么时候的东西呢?」九濑夫人问道。
「这是南西·艾玛生前的作品,等会儿可以确认一下签名笔迹。」
虽然话被打断,但老人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继续解说。
「每个都是在製作之后马上就在巴黎卖出,一直到前些日子都还是由某个家族默默拥有,可以说是百年来未曾现于人前的作品。」
老人拒绝透露某家族的具体名字之后,只说是有不得已的事情要被迫售出这几件作品,便结束了介绍。
「真是令人难过呢。」香南的母亲代表显出同情之意。
终于,夫人们开始讨论,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有的老人能正确答出,有的时候也会避重就轻。
香南觉得他的表情很像是幼等部的校长。被想要跟他一起玩的小孩子包围,无法动弹的时候,校长先生也是那样的表情吧?看起来像是有点开心,却又有点困扰的样子。
然后,在夫人们的请求下,老人点亮了灯。
他把带来的三条延长线,插进墙壁上的插头。然后,老人慢慢地抚平着线,将卷着黑色线的电线慢慢地摊开,再插到插座里。在香南眼里,每个动作看起来都像是有其既定的作法顺序一样。
终于,準备结束,老人首先点亮了芥花灯。
玻璃花瓣的深处,闪着小小的白光。
中间一亮出光芒,深橘色的玻璃就变为明亮的黄色。有如黄昏般的光芒照耀着昏暗的室内,沐浴在暖暖的光芒中,底座的金属也闪耀着金黄色。
「啊,真漂亮呢。」藏不住话的九濑夫人,把心里所想的话给讲了出来。
老人微笑以对,又点亮了小灯。
看起来像是黑色的玻璃瞬间变成了紫色。深刻花纹的效果,让玻璃分成了近似白色的淡紫色以及紫罗兰般的深紫色。这两种颜色交互辉映的样子,像是压坏冷固表面,青白色溶岩在燃烧一般,也像是在窥探从深夜到黎明的景色,给人一种强而有力又神秘的印象。
「这个紫色,是水晶吗……」凤夫人喃喃说道。
「夫人说得正是。」老人答道。「这三盏灯是某个家族的夫人摆饰在书桌上的。芥子花灯是用来做手边的照明用,水晶灯是放在侧旁。」老人指着第三盏灯。「还有这盏,是用来焚香用的。」
最后一盏灯点亮了。
绿松石般蓝色的球体,碰到光后成了水蓝色。牵牛花在水蓝色的光影中渗出轮廓,形成带着圆形的白块。在香南眼里,那看起来就好像是卷积云涌现的夏季天空……刚刚明明就还只是牵牛花而已啊。
香南觉得这一切就像是魔法一般。明明都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还是让看的人为之陶醉吸引。这不是魔法是什么呢?
「三盏灯的状况都不错呢。实在看不出来是一百年前的东西。」香南的母亲很满足地说道。
「点了灯之后,整个印象又都不一样了呢。」凤夫人点点头。
「嗯嗯,是啊。」九濑夫人盯着芥子花灯看。
感受到充满好意的气氛,老人一定鬆了一口气吧。
不过,他还来不及在心里盘算时,整个气氛就又变了。
一直盯着某一点看的九濑夫人开口了。
「……这里该不会是断掉之后重新黏上去的吧?」
九濑夫人所指的地方,是芥子花蕾苞上附着的一条细茎。是从底座一直攀延上去,一条金属线的根本。
「啊啊,那应该是製作时的事了吧。」
老人若无其事地说道,但九濑夫人却摇摇头。
「不不不,这里有两种不同的焊接痕迹,第二次是焊在第一次上面的,虽然掩饰得还不错。」
「哎呀。」香南的母亲接着说道。「果然很难找到完美状态的东西呢。」
「不,绝对没有那种事……」
「没关係,您自己确认一下吧。」九濑夫人让出了位子站起身。
「不知道有没有放大镜呢。」
「呃……」凤夫人打开皮包。「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派上用场呢……」
她拿出一个轻巧又漂亮的小型放大镜。
儘管是坐在远处的香南,也很清楚地看见老人狼狈的样子。
活用了小小的放大镜跟长期培养出来的鑒定能力,夫人们又找出了几个细小的瑕疵。老人最后只好妥协,以比预定价格便宜很多的金额成交。
成交之后,老人也离开了,九濑夫人这才召人来準备下午茶。香南坐到位子上的时候,灯都已经捆包好了。
午茶时间的话题当然就是刚刚买东西的事。夫人们对自己买东西的能力感到很满足,互相褒奖。
「九濑夫人真是的,一点话也藏不住耶。」香南的母亲把茶杯举到嘴边说道。「突然冒出一句『这里有两种不同的焊接痕迹』,对方很可怜呢。你得让对方有心理準备的时间才是啊。他可是吓了一大跳呢。」
「我就是找到了嘛。」九濑夫人答道。「要这样说的话,满山夫人才坏呢。一开始就打算要找瑕疵,却跟人家说『状况都不错呢』。」
「哎呀,这么说太过分了,我才没这个打算呢。」香南的母亲故做生气,但脸上满是笑容。「要不是凤夫人有带放大镜,事情也不会这么简单就处理好啊。」
「对啊,凤夫人是最坏心的呢。」九濑夫人把矛头指向一直笑呵呵地听人家说话的凤夫人。「你怎么会带着放大镜呢?该不会是随身携带吧?」
「没有,怎么会呢。」凤夫人睁大眼睛回答。「是说今天要看古董,我才想说要连细节也得看个仔细……呃,我可不是为了交涉才带放大镜来的喔。」
得知凤夫人个性温和的另外两个人,听到这答案都放声大笑。
在幼小的香南眼里看来,母亲们的行为有点欠缺公平。不管怎么说,三名女性对上一名男性的时候,这就有点狡猾了。这时候真应该把凤镜夜跟九濑猛都找来的。
儘管话是这么说,但笑倒在沙发上的母亲们,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罪恶感的气息。如果刚刚的那个老人还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对没有向这些女性们狮子大开口一事感到很满足。因为,夫人们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会让人这么想的华丽活力。
「啊啊,肚子好痛唷。」
笑得太过头的九濑夫人用手撑着沙发椅背,拿出手帕要擦眼泪。渗透的香水甜味一瞬间扩散开来。
送红茶来的人拉开了窗帘,室内顿时变得明亮。大概是云散去了吧,春天的阳光照射在窗外的绿意上,让人看得陶醉。
香南把红茶杯送到嘴边,要泡给大人喝的红茶对香南来说有点苦。但香南却刻意不加砂糖也不加牛奶,就这样继续喝下去。舌头总会习惯的。香南感觉得到,每喝下一口红茶,茶姆的香味就会蔓延到鼻孔。那是伯爵红茶蕴含的佛手柑香味,香南觉得,这也是一种魔法。
三盏灯,装在咖啡色的纸箱里,用绳子绑了起来。
灯的魔法、母亲们的笑声,香南确实地感受到了这些东西留在自己的心里。
除了这个樱花季里的午后之外,香南幼年的回忆大部分都是跟凤镜夜还有九濑猛共有的,在母亲们相处在一起时,孩子大多是跟孩子们玩在一块。
香南觉得他们小时候的感情算好的。在九濑家主要是玩捉迷藏或鬼抓人;在凤家就阅读各自喜欢的书,共同享有舒服的沉默;在满山家玩的扮家家酒,虽然不太受两个男生的好评,但他们还是很有礼貌地配合着玩(顺带一提,扮家家酒的内容有时候是不守时的宅急便送货员,或是恶质的业者建议不需要的重新装潢等等。以九濑的说法,听说当时他就觉得香南是个很奇怪的女生了。)
变化造访幸福的时间时,正是镜夜开始学习很多事情的时候。
香南跟九濑在幼等部下课后,各自还要上音乐或外语的课程。但那只不过是嗜好之类的程度而已,老师也都能够配合她们的时间上课。
然而镜夜则是依照凤家的意思,请了各领域尚有正职在身的一流教师,因此时间就不是自己能够安排的了。
结果,常常变成香南跟九濑两个人自己玩。
只有两个人的话,不管是鬼抓人还是扮家家酒都玩不起来了。特别是扮家家酒被牵连甚广,原来的设定是恶质的装潢业者一个人躲进床底下做虚假的报告,另外一个人跟太太对话(聪明的太太,当然看穿了这个骗局),这下连设定本身都得被迫封印起来了。
他跟她失去娱乐的原因是镜夜……正确来说,应该是因为镜夜不在。
「镜夜好可怜唷。」
香南很同情没有自由的镜夜,但九濑的意见却不同。
「他说比起跟我们玩,他比较喜欢去上课呢。」
「镜夜这么说吗?」
「对啊!」
九濑感到很愤慨,开始讲起之前的事情。
有一次,好几天没看到镜夜,九濑便一个人跑去了凤家。既然镜夜不能出来玩,那自己去找他不就好了?这是九濑孩子般的好意,也是有点强势的善意。
镜夜正好要出门。他的父亲打完招呼后,补了一句今天开始要学新东西。虽然觉得来错了时间,但九濑还是问镜夜等会儿要不要一起玩。
镜夜拒绝了,还补了这么一句话。
『猛哥也不要老是一直玩比较好唷,明年就要上初等部了呢。』
「镜夜的爸爸说『可以随便他要不要上』,但镜夜还是说他要去上课耶。我绝对不要再跟他玩了!也不要理他了!」
说完后,少年九濑傲慢地靠在沙发上伸腿。香南当然可以理解九濑的愤怒;但另一方面,她还是觉得镜夜好可怜。因为学习上课当然应该也很有趣,但没有办法跟自己还有九濑一起玩,她觉得镜夜一定感到很寂寞。
就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镜夜那番话的影响,九濑也开始增加新的课程。他开始出入九濑家支援的植物研究所。九濑家的方针是,比起书桌上的学问,实际用身体去感受学习比较重要。
少年九濑很快地就很了解植物跟果实的效能,而且还愈来愈傲慢。因为研究所的大人们都看在他是赞助者的儿子份上,对他过度宠爱。而且,他年纪小小就很聪明,这也是加速这种不幸增长的原因之一。
每当知道了一个什么新的知识,九濑就会跑来向她吹嘘。儘管香南变得比较沉默,但她却不讨厌九濑本人。因为只要讲完了新的知识,九濑就会陪香南玩扮家家酒。玩鬼抓人的时候,他也会为了脚程慢的香南订定特别的规则。不管是任性的态度或夸耀知识,香南本能地觉得这是九濑个人适应新环境的方法。
就这样,九濑跟香南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六岁的秋天。
三个孩子重新聚首,是在新年年初的时候。那是九濑家举办的一场夫人聚会,凤夫人带着久违的镜夜来访。
香南跟九濑很兴奋地包围着镜夜。好久不见!你好吗?收到什么圣诞礼物呢?
面对两人接二连三的问题,镜夜只是淡淡地回答。跟香南还有九濑的兴奋表现比起来,镜夜表现的十分平静。香南觉得有点不太满意,想必九濑也是抱持着相同的看法。
儘管如此,两个人还是觉得很幸福。九濑甚至提出来玩镜夜想玩的游戏吧(其实他很想炫耀自己在圣诞节时收到的电动模型汽车)。
真的可以由我决定吗?镜夜确认之后,说出他想要玩百人一首。
这个意外的要求,让香南跟九濑两人互看了一眼。
「什么是百人一首?」香南问道。
「就是像纸牌一样的东西,但不是使用谚语,而是使用和歌。」
看到香南跟九濑的反应,镜夜又补上了一句:
「小南跟猛哥都没有玩过吗?」
香南跟九濑又再对看了一眼。他们两人对纸牌这种东西不太熟。
叫人去找了之后,大约三十分钟左右,终于在九濑家的某个地方找到了。可能是因为长期收藏起来的关係,纸牌吸收了湿气,摸起来有点凉凉的,但纸牌本身看起来并没有折到或是扭曲的样子。
好不容易解释完的游戏规则(为了让香南跟九濑了解有图画的那一张是用来宣读当题目的这点,就费了镜夜好大一番功夫),但在要玩的时候,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没有人能够念那张读卡。
「有图画的那张才是要抢的答案吧。」
九濑又提出了刚刚结束的争论重点,为了找纸牌而等待的三十分钟,他已经没了耐性,心都飞到小汽车身上了。
「镜夜也不会念吗?」
香南看了镜夜一眼,但镜夜什么也没说。从他身旁看过去,他那抿成一线的嘴唇,看来像是被伤到了自尊的表情。香南后退,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反应,九濑也沉默了。
就在紧张的气氛之下,有个浅浅的敲门声响起。
「刚刚的百人一首纸牌请问合用吗?这里还有新的纸牌……」
走进来的是在九濑家负责杂用的一个男子。本来他是负责侍奉九濑的祖父,但一家之主换人之后,他还是继续留在九濑家。
听完了孩子们的状况,男子自告奋勇地说要念读卡,还提出建议说在和室房间里玩会比较好。
就这样,终于要开始百人一首了。
把要抢的答案牌像落叶一样地分散在榻榻米上后,三个人便围坐在纸牌旁。
香南看着眼前散落的纸牌,就快要上初等部了,因此她已经会认平假名跟简单的汉字,想来应该是不会比其他两人来得慢吧。
但,她的想法大大错了。
「槇木叶之上——」男子开始念起了卡片。「些微雨之露未乾——」
突然,镜夜一伸手,拍打香南面前的纸牌。
香南吓了一跳,人往后躲。
「啊,干嘛啊?」九濑出声。
镜夜一扬手,让两人看他手上拿到的纸牌。
「使君意情深,眼前尽为雾所蔽,秋意浓的黄昏啊。」
目瞪口呆的香南跟九濑,听到了男子念的下半句。
「使君意情深,眼前尽为雾所蔽,秋意浓的黄昏啊——」
香南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在读之前,就知道要拿哪一张卡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