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低流
暗暗相思愁
若为情深故
至死无怨尤
『至死无怨尤……』
不知多少会,抑或多少年……漫长岁月里,我一直将这首歌深藏于心。
或许有人会说:「歌是歌,并非真实。」
然而我知道这首歌确实道出了几分真实。
情深致死——人真的会因为用情太深而殒命……
我的身份不允许恋爱。
我不该思慕任何人。
然而我却犯下罪过——识得情滋味。
故我隐藏心意。
为了不伤害那个人……不对,为了不伤害任何人,我别无他法。
隐瞒心意实在过于煎熬,最后病魔终于侵蚀了我的身体。
然而恋慕之情竟是如此可怖,纵使肉身病倒也无法停止。
有时儘管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却疯狂地藉纸笔抒发情意。
这份罪孽深重的恋慕迟早会纸包不住火……
于是领悟了这点的我选择与痴情一同毁灭。
岂料这是惩罚吗?
我甚至不得毁灭。
连同痴情、不舍、执着、心痛、苦楚……
罪孽深重的恋慕始终消失不去。
遗憾引来秽气,秽气折磨着我。
即便如此,我对那个人的恋慕依然不曾消失,始终苦恼着我。
就算我堕落化为污秽不堪的祸害,这份心意依然永不止息。
『那个人过得幸福吗?我的心愿是否实现了?谁呀……谁来告诉我好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天狗念出的九字真言响彻入夜的北山。
「——唔!」
挨了天狗使出的金缚术,独眼壮汉痛苦呻吟。
壮汉名为伊库泰达尔,是鬼族副官。
「唵·阿啰摩耶·天狗·萨摩基·萨婆诃——」
天狗封住伊库泰达尔的动作,进一步施展更强的法术,他打算趁机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小天狗大人,请你住手!」
从树上关注两人战斗的永泉放声大喊。对平常一向轻声细语的永泉来说,这么大的声音简直快扯破他的喉咙。
儘管永泉这样拚命恳求,天狗也听不进去。
「别开玩笑了。我是好心要替你杀掉这个鬼!如今我已经恢複力量,不过是杀个鬼,简直易如反掌!」
天狗的声音充满杀气,听得永泉不禁畏缩起来。此等骇人气魄,不愧传世数百年的北山大妖之名。
天狗解除封印后似乎彻底变了一个样,不再是永泉以往所熟知的小天狗了。
「……魔性的部分……正在失控吗!」
儘管中了法术束缚,伊库泰达尔依然冷静地分析着天狗的变化。
天狗突然恢複封印多时的妖力,自己应该也无所适从。他压抑不住爆发的力量,于是顺着冲动要毁灭伊库泰达尔。
「我得阻止才行……」
目睹天狗本性毕露的模样,永泉不禁着急了起来。
现在不能取伊库泰达尔的性命。因为那个鬼说他想和神子谈谈,以求和平解决之道。
在这个念头驱使下,永泉不自觉解放了八叶之力。他感觉到气集中在掌心的宝珠。
——永恆的水流……
——滋润万物的水气……
——捉住他吧……
「怎么回事……?」
发觉自己周围的气发生变化,天狗纳闷起来,然而为时已晚。
「雨缚气!」
永泉大喝的同时双手结印,包围天狗的水气顿时提高密度化为实体。
「永泉?别来妨碍我啦!」
天狗遭水气禁锢,顿时气势大挫。不过天狗依然运用自己的妖力,试图破除周围的水气。
这原本就是一时情急才使出的法术,永泉也不是真心要困住天狗。
所以天狗应该马上就能重获自由。
然而伊库泰达尔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摆脱了减弱的金缚术,一剑挥向天狗——
同时,天狗也破除雨缚气制肘加以反击——
摆脱咒缚的两人在一瞬间分出胜负。
伊库泰达尔的剑贯穿了天狗的背。从背后穿出的剑尖为暗红所染汙。
「你这个……白痴……唔!」
天狗嘴里挤出了痛苦的声音。
这时,天狗的身体为光所包围。光芒强烈得有如身体炽烈灼烧起来一样。
从树上观战的永泉视野渐渐为白光所遮蔽,永泉根本无法直视,然后——
「——!……啊……」
发出不成声叫喊的同时,永泉醒来了。
「我又……梦见了那时候的事吗……」
不知道是否曾痛苦梦呓过,他的心脏此刻剧烈跳动着,跳得胸口都痛了起来。
他伸手一摸额头,满手都是黏腻的汗水。*夜着也被汗水浸得湿透,紧黏着身体。(译注:和服样式的被子。)
真不舒服,最好赶快换掉。
儘管心里怎么想,永泉就是无意起来活动。
他忍住粘腻不堪的汗水,依然躺着,思考连续六天梦见的噩梦,想到六天前因为自己的过失导致一位小小友人丧命……
(要是我……要是我不做蠢事,小天狗大人就不会——)
就算再怎么哀悼、后悔,小天狗也不会回来。
儘管如此,永泉依然不由得想起那个活蹦乱跳的妖物。
据说小天狗是本来住在本山的大妖,生性调皮捣蛋。被伊库泰达尔打倒前一刻——解除封印的青年姿态才是小天狗本来的模样。
不过,在永泉的记忆里,全是掌心大小可爱逗人的小天狗身影。因为被阴阳师·安倍泰明封住力量的关係,于是变成了小不点儿。
这个小不点是永泉重要的友人。
本来永泉几乎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
儘管出家为僧,永泉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就算他想要捨弃皇族身分,以出家人自居,周遭的人也不容许他这么做。
无论到哪去,面对什么人,人人皆尊永泉为*法亲王,对他敬畏有加。就算没有明显表现出畏惧之意,永泉和他人之间也永远隔着一道名为礼仪或顾忌的无形帘幕。(译注:出家后册封为亲王的皇子。)
纵使逃离官场遁入空门,永泉依然摆脱不了皇室背景的束缚。
不过最近永泉终于遇到了不畏惧自己身分的人:身为龙神神子的茜、据说跟神子来自同样世界的几位友人,以及力量被封印后留居京城专门替茜送信的小天狗。
小天狗是妖,不受人世规矩所约束,永泉自然也不需要顾及。
永泉烦恼不知该如何回信时,也常常挨小天狗叱喝:
「你太爱操心将来的事了,要回信就快写!」
小天狗讲话直接,行事放肆无礼,不过那种无礼是出于直率,并没有恶意。跟京城贵族那种人前阿谀奉承、人后说三道四的丑恶不同。
这对永泉来说非常新鲜,也充满了好感。
这个待永泉如普通人的小天狗,在永泉心目中是能够交心的重要友人。
至于小天狗也很中意永泉,虽然主要理由在于送信给永泉时会收到谢礼,不过一方面似乎也是放不下性情宽容温柔的永泉。
然而小天狗却因为这份友情而丧命了。
(要不是我受焦虑驱使,急于半夜外出,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事情的开端是託梦。
龙神乃京城的守护神。四只圣兽服侍龙神、执掌四方,称为四神。然而四神目前落入了与京城为敌的鬼族手上。
要取回四神,需要名为四方神符的符咒之力。
要保存四方神符的地点仅能传达给负责守护龙神神子的八叶们知晓。八叶之一的永泉透过託梦,得知了北方神符所在地点。
永泉接获託梦后,等不及天亮就前往神符所在处,因为他急于早一步取得北方神符。
(我喜欢神子……为了向神子表白我内心涌现的这份心意,我想要得到自信……)
为不容于世的恋慕所恼的永泉渴望自信。他相信取得北方神符,完成八叶的使命就能换来自信,硬是在半夜动身。
小天狗担心永泉,于是陪同前往。为了甩开尾随在后的鬼,也是小天狗引导永泉到他所熟知的北山去的。
尾随在后的鬼——伊库泰达尔其实无意商人。然而等到永泉发觉时这件事,已经太迟了。
为了保护永泉,经泰明解开封印的天狗重拾力量后反而耽溺其中,开始失控。为了阻止随时会动手取伊库泰达尔姓名的天狗,永泉除了施术外别无他法。
然后,因为永泉出手的关係,发生了那起噩梦——
小天狗随同光芒杳然消失了。
永泉再也见不到那活泼的妖……
(全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受这分心意摆布,就不会拖累小天狗大人了——)
永泉在黑暗中不断自责。
他相信招致这场悲剧的原因,就在于身为出家之人却抱持着非分之想的自己身上。
寺院的早晨开始得很早,永泉所在的仁和寺也不例外,必须在天亮以前起床,準备进*本堂诵经。(译注:大殿。)
作了噩梦、自责不已的永泉几乎一夜未成眠。
不过他已经提早起床梳洗。
他想沖沖水,好打消睡意,并清理一身的汗迹。
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永泉独自在井边*垢离。(译注:沐浴凈身之意。)
「——唔!」
第一次沖淋时,永泉难受得忍不住出声。井水冻得刺骨,甚至让人有种皮开肉绽的错觉。
不过,忍着酷寒再沖个两三次以后,就渐渐感觉不到痛和冷了。被冰水冻僵的身体彷彿从这世上消失,自己好比化为透明的存在。
永泉喜欢这个时间。
早课一旦结束,就连在垢离时都会有随侍的僧侣守在一旁。若是在他们面前,就无法感受到此刻这种自己彷彿消失不见的神清气爽。
随侍的僧侣应该还在睡,或是忙于早晨的杂务。清晨是永泉少数能够真正独处的时间。
等头脑和身体都清爽以后,永泉装作一如往常的样子前去参加早课。
要是举止跟平常有异的话,就会害周围的人操心顾虑。不单是这样,或许还会有人因此遭受斥责。
永泉极度恐惧这点。
这种顾虑事出有因。因为永泉年幼时,甚至曾经有人为了永泉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就丢了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