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在邻市,也就是往东京方向坐电车过两站的地方。
随着我们向东方行进,窗外的水巷逐渐消失,河流变窄,外观一模一样的淡彩色集合住宅渐渐增多,人工的田野进一步变成了人工的柏油路。毫无空隙、完全为了人类而存在的世界。简直像饱含恶意的延时录像一样。抑或是倒放录像,因为现在白幡市已经比边里还要大,就业机会也多,而过去可是我们这边更加繁荣。前提是相信大人们说的话。
我在座位上眺望着盆地北半部,然后短暂想像了自己从上空俯视盆地能看到的景象。
小学四年级社会课「学习我们的城市」一课中製作过地图。我回想着善福寺河流域的历史、其逐渐减速的不彻底的现代化进程,一时难以判断其是得是失。在过去,新鲜事物总是从北面的河口来到这片土地上。而现在,所有的变化都是从东面来的;就像山那边盘踞着一只巨大而不可名状的邪神、正在向这边放射出被诅咒的力线一样。屈服于力线、抛弃自己的躯体,或者就这样囚禁在田野的绿色之中,哪边更幸福呢?如果是飨子,说不定可以根据这种妄想写出一篇短篇恐怖小说,我这么想像着差点笑出来。
在我面前,悠有把放着亲手做的三明治的篮子放在膝上,沉默地闭着眼睛。这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悠有的习惯。我突然联想到了虔诚祈祷的年轻圣女的肖像。守护时间的圣女。三秒钟的少女。平静的眼帘,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在担忧昨天的事件——那一决定性的事件。
「下个月来着。」我说道。
「什么?「
「合併的投票。」
「啊,这样呀。已经八月了呢。」
悠有夸张地眨着眼睛。
我再次注意到那副模样实在是和她的阿姨非常相似。一定是阿姨那幅脸太像小孩了,明明比我们差不多大上两轮,看上去却完全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假如我们也能投票就好了呢。」
「去拜託荒人试试?那家伙能投票吧。比我们大两岁。」
市议会里充满互相攻击的混战结果决定了未成年人投票的相关事宜。在年内达到十八岁及以上的人可以参加市民投票,理由是「年轻人才是终将承担这一地域未来的市民……正如同从未来到来,被託付给现在的我们的优秀市民一般」。当然附加了「投票结果只不过是参考意见,真正做决定的还是议员们」这样的条件。真是优待「时间旅行者」的政策呢。
「是吗?大两岁?」
「是的。都有驾照了。你没听说过么,关于那家伙的谣言。」
「听是听说过,谣言嘛。」
「也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小学六年级把三名男老师送进医院,也没有在初中一年级时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说是小时候身体虚弱不能上学,这才是真相。」
「嗯——」悠有轻轻点头,「大家都有自己的难处呢。」
我也点点头,考虑着不轻信谣言的悠有的性格。过了一会,悠有说道:
「我倒是觉得那样才好呢。」
「什么才好?为什么?」
「就、是、说,合併的事。因为合併的话,不就变成和哥哥住在同一个市里了吗?」
我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即使决定要合併,实际上的合併也要等两年之后。到时候矿一是不是还在住院还说不定。但是我不想特意指出这一点。对于扎尔维茨·泽里科夫综合征(SZS),没有比那家医院更有经验的了。而且除了身心恢複健康出院以外,她的哥哥还有离开医院的另一种途径。
邻市的站前商业街(虽这么说不过大半都是柏青哥店、录像出租店和停车场罢了)正在进行七夕庆典的促销活动。从上周六到十号,前后大约九天,真是盛大得不得了。说不定这是在和边里竞争——我们小城上也有从八号到盂兰盆节结束的、时间差不多长的「River Festival」。
突然我们俩变成了越境者、不被希望的步行者。周围行人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我们背后好像浮现了比大卫之星还显眼的标记:「邻市居民!」。我迈的步子稍微大了一些,随着一步一步的前进,本来在我身边的悠有逐渐落到我斜后方去了。如果这时周围的人突然一齐扑上来的话,我是抛弃她自行逃走呢,还是全力战斗、像英雄一样死去呢?两种结局都有可能吧。……当然这全都是妄想,不过是受最近重读的芬尼的《天外魔花》影响罢了。
从白幡站坐上冷气开得太大的公交,十四分半之后来到了前往高速公路入口的中点,十年前我们小城在争夺战里失败的结果就庄重地坐落在这里。下了公交,悠有稍微歪了一下脑袋,仰望着这座淡彩色医院。
「大概有一半呢,我们经历的。」
「什么一半?」
「这个建筑人生的一半。因为是建筑所以该说建生?」
「建筑年数。」
「啊,这样呀。」
悠有所说的至少在年数上是正确的。记得矿一癥状开始发作是在五年前的事……之后我们来这里多少次了呢?说起来第一次遇到飨子他们也是在这家医院的中庭。
因为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临终关怀方面可以进入全国前五,各地的患者都集中在这里。也就是所谓的据点医院。飨子在这里送别了母亲和祖母,凉送别了亲生母亲。我突然想到了命运,以及我们的文明把「死」集中在同一个场所处理这样的奇怪习惯。
「怎么啦,Tact?」
「肚子饿了。」我说谎道。
「吃吗?三明治。」
「是看望病人的吧。」
「还有别的哟,」她让我看篮子边上的另一个小包,「看望哥哥的是这个。是小飨帮我买来的,花了八百托里布呢。」
悠有拿出塞在包边上的记录本。
一个像玩具一样的淡绿色本子。
虽这么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钱——虽然在边里商店街之外的地方无法使用。名称听上去很美——为了使商业街活跃化,取回人与人之间的接触、笑容和对家乡的热爱的区域货币。这是和翻盖商业街的拱廊、善福寺河护岸工程、「RiverFes」一样的,那位新市长及其支持者进行的新尝试之一。
记录本的第一页记着一个大大的「零托里布」,所有的「交易」从这里开始——虽然官方用的名称是「托里布林」罢了。
支付的在本子上记负数,获得的在本子上记正数。感觉上一托里布大约等于一日元,简单易懂最优先。可以在加盟的商店里普通地买东西、可以作为钢琴课的报酬收下、可以作为找到迷路猫的谢礼、可以用于其他各种结算。可以在本市主页上某个公告栏里自由张贴想要通过托里布购买或卖出的物品或服务,不过不去张贴也没有关係。
极端地说,就连和在街上遇到的完全不认识的人说「嘿,今天天气不错啊,作为纪念我们来交换一百托里布怎么样?」也没有问题。或者说,我觉得推行者反而是在紧张地期待着小城的居民能像这样以记录本为契机一点一点变得亲密起来。而且实际上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几个热心参与者真的在实践那种「打招呼托里布林」。
问我为什么知道?……那很简单。因为记录本上会记录与谁交易了什么,而我看过母亲的记录本。嗯,至少这比成立「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必须和不认识的他人友好相处」这种市条例健全多了。唯一被禁止的是与日元的兑换。说实话我并不讨厌这样宽鬆(冗余)的系统,和不上油的女式自行车军团的暴走比起来好得多。虽这么说,我也不想积极加入其中。
而且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名字么?或者是「寺前商店街」的干事之中有星际迷航爱好者,故意取了这样一个暗含讽刺的名称?
要说为什么,因为托里布不是纸币,而是记录在本子上,所以永远不会无限增加,只不过是仪式一样的区域货币。卖家的正数就是买家的负数,不管谁买了多少东西,整体来看总和都是零。于是永远也不会发生通货膨胀,也不会出现被追着讨债的情况。就像双方拉力相同、一直不分胜负的拔河一样,总是完美地保持安定。
「嗯——」我回答道,「不会增殖的货币什么的,就不是货币了呢。」
这是引自飨子的语录。AELism在这种时候非常方便,因为可以不用思考就使对话继续。
如果边里市推行托里布的政策大获成功,全市的商业交易都改用托里布结算,税收就会变成零,那个时候政府要怎么办?……我悠閑地妄想着。或者税金也会用托里布来支付?
「所谓区域货币,终究只是一种表明自己信条和世界观的艺术媒体。也就是通过选择来表现自己,像卡拉OK、手机彩铃一样。」
「说得对、说得对,」悠有反覆按着手边某个看不见的按钮,「Tact呀,果然很聪明呢。」
「『果然』是什么意思啊。」
我故意以不满的口气回道。
悠有笑着冲进了前面的旋转门,于是她到底是不是知道了网上的飨子语录(AELism)而在嘲笑我,我就完全无法判断了。
*
悠有和矿一极为相似。
不仅是外表相似,尤其相似的是性格、思考方式,以及对周围事物的看法。
即使是矿一发病之后,也只有这一点没有改变。例如我记得上次来医院时,悠有望着轮椅上的患者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吶Tact。」
「什么。」
「说到圆呀……虽然大小不一样,但全都是同一个形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