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的業界

十二月下旬的某天。

布兰奇希尔文库编辑部在新宿的居酒屋举办了尾牙。

副编辑长三田洞彩音在乾杯前向众人致词。

「各位工作同仁今年也辛苦了！虽然明天还是要正常上班，不过我们已经度过了年尾最严苛的地狱，今天就尽情狂欢吧！附带一提，这间居酒屋最有名的就是中华料理，在这里还吃得到鱼翅和北京烤鸭喔！即使费用超过预算也没关係，社长会自行吸收，所以大家不必担心价格的问题，不用客气儘管吃吧！」

「我可没说过那种话喔。」

布兰奇希尔的社长城峰信长冷眼吐槽，彩音只是一笑置之。

「啊哈哈，叫社长来，当然就是为了让你当提款机啊！」

「基本上，别忘了，我也是总编辑……也只有妳这个员工会为了让社长出钱请大家吃鱼翅和北京烤鸭，才找社长来参加尾牙吧……」

城峰面露苦笑耸肩说道。

「好，社长已经脱口承认他是来请客的了，乾杯！」

「「「乾杯！」」」

编辑们纷纷跟身边的同事敬酒。

京也不例外地跟同事们乾杯后，一口喝下了EXTRA COLD。

平常和春斗还有伊月喝的艾尔啤酒固然好喝，重视入喉口感的拉格啤酒喝起来同样过瘾。拉格啤酒尤其适合搭配串烧或炸鸡等油腻的食物。

包括彩音和京在内，布兰奇希尔文库编辑部共有六名员工。社长城峰信长会挂名总编辑，只是因为出问题时必须有人出面负责，基本上他完全没有介入书系的经营。

布兰奇希尔重视每个编辑个人的裁量，平常每个人都依喜欢的方式做自己的工作，整个编辑部会缺乏连带感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大家终究在同一个书系当了三年的同事，多少也会产生同伴意识和建立友情。尤其年末每个人都忙到焦头烂额的时期，终于在今天画下句点，编辑们的心情无不HIGH翻了天。

「今年妳的表现同样非常杰出喔，白川小姐。」

「没有啦，我还差得远呢……」

经城峰这么一说，京立刻表示谦虚。

「怎么会呢？妳早就已经是我们出版社的王牌了。连其他出版社都说妳是『布兰奇希尔的女海贼』，敬妳三分呢。」

「不、不要再提那个了啦！真的很尴尬耶！」

京红着脸向语带揶揄的城峰抗议。

京目前带领的作家，全部都是从其他出版社出道的老经验职业作家。

当中GF文库的作家佔了大多数，首先是和GF文库闹得不欢而散后来成了网路小说家的腌菜排，本名和泉飒太。

第二人是原本说好只在布兰奇希尔出一本书，结果却把整个活动重心移到布兰奇希尔旗下书系的羽岛伊月。

接着是透过『妹妹们从平行世界降临了』这部作品获得了第十六届GF文库新人奖优秀奖的中岛鮨太。他为了追寻他所崇拜的作家羽岛伊月，无视三年竞业限制，跳槽到布兰奇希尔。

还有透过『寻找心脏』这部作品夺得了第十六届GF文库新人奖大奖的海老光。这名年轻的女性作家因为跟责编合不来，在同期的中岛介绍下找上了京，和京一见如故的她，决定加入布兰奇希尔。

儘管京自始至终并没有主动挖角，可是她一口气带走了GF文库的四名得奖作家，也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打破不成文的三年竞业限制，夺走了被誉为「足以和可儿那由多匹敌的奇才」的海老光更是引发轩然大波，甚至惊动了GF的神户圣总编辑，本人还亲自跑到布兰奇希尔抗议。

此外，有一名近年来主要在GF文库活动的中坚作家──北方佣兵，他虽然并非京所负责的作者，当初也不是透过GF新人奖出道，不过他为了把曾经有望改编成动画的畅销作『SILLIES』等过去在GF出版的所有作品版权收回来，并转让给布兰奇希尔，因此闹了不小的风波。京在打工时代跟北方有过数面之缘，所以只是在他的拜託之下，引荐了其他的编辑者给他而已，可是外人都认为这整件事都是京一手主导。

附带一提，回收版权对于出版社和作家都是一件大事，手续也十分繁杂。即便如此，北方依然坚决要回收版权，理由在于明明作品已经没有库存，业务部却因为不愿累积新的库存，以「目前有电子书」为由拒绝再版。

在当今这个时代，个人要自行贩售电子书也不困难，「愿意代替作家承担滞销书籍库存的风险」，可说是现在的作家愿意跟出版社签约出书的最大理由也不为过，可以想见日后会有愈来愈多的作家，放弃这种无意承担风险的出版社吧。

儘可能不想累积库存的业务部和儘可能想延长作品的销售寿命的编辑部时有纷争，这种现象在每一间出版社都看得到，即便是布兰奇希尔也不例外，京和其他编辑有时候也会亲上火线去找业务部谈判。

言归正传。

后来，京因为「绝不会对需要帮助的作家见死不救」的风评，而成了作家们眼中的救世主，在其他出版社发展不顺遂的作家纷纷前来投靠；相反的，其他出版社的编辑部则视京为「毫不留情地抢夺其他出版社的作家，布兰奇希尔的女海贼」，避之唯恐不及。

另外，京的主管三田洞彩音同样是狠角色，虽然她不会挖角作家，不过无论是和其他出版社争夺的网路小说家、改编漫画所需的优秀漫画家、高明的动画製作公司等等，凡是可用之兵通通都是她搜刮的目标，也因此被取了「八面玲珑的天才，布兰奇希尔的羽柴秀吉」这个带有敬畏之意的绰号。

拥有这两名部下的布兰奇希尔文库总编辑•城峰信长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甚至有人带着恶意酸他是「出版业界的杰克•拉克姆（※率领安妮•柏妮和玛丽•里德两大知名女海贼，于十八世纪早期活跃于加勒比海的英国海盗。）」。

「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交换名片时，对方的脸上都会露骨地写着『天啊！原来她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编辑！』……我一点也不想要这样……」

「能被竞争对手畏惧，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吧。」

城峰如此说道后，京的脸浮现了一抹阴霾。

「空有名气，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也有作家明明来寻求我的帮忙，结果却不尽人意……」

虽然京因为捧红了所有从GF跳槽来的作家而打响在业界的名气，不过，她也不是跟每个作家都能合作愉快。

京秉持的态度是重视双方的信赖关係，积极地面对作品和作家直到做出满意的成品为止，然而，却有不少作家不满地提出「妳的要求太暧昧了，难以捉摸」、「到底要我怎么修改，希望妳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编辑和作家的距离不该太亲近，只要维持业务往来的关係即可」等诸如此类的反应。

另外，在那些因为和其他出版社闹得不愉快而跑来投靠京的作家里，有不少案例其实问题都是出在作家自己身上，可是即便京坦白地点破这个事实，几乎所有作家都感到不服气。彩音和其他资深编辑有办法对作家的问题点睁只眼闭只眼，同时让作家顺着编辑的意思行动，偏偏京无法做到这么高深的技术。

不知何故，白川京跟羽岛伊月和海老光这种个性强烈的天才通常比较合得来，她绝非那种跟任何作家都能合作愉快的编辑。

「作家与编辑终究都是人啦。被某作家视如蛇蝎厌恶的编辑，却被其他作家当作母亲那样仰慕，类似的例子所在多有。自己跟对方到底合不合得来，没有实际一起工作过，是不可能知道的。」

「就是说啊。」

「所以今后请妳继续挖角其他出版社的作家吧。乾脆设法邀请可儿那由多老师在我们出版社出书如何？妳跟她不是朋友吗？」

城峰用听不出是开玩笑或认真的语气做出耸动的发言后，京的脸都绿了。

现在跟GF文库的关係已经够紧绷的了，要是连那由多也挖走，自己这辈子将再也没有脸面对GF文库。

这时──

「你们好像在聊什么让人无法充耳不闻的话题呢。」

一道带了股狠劲的声音，吸引京转头一瞧，映入她眼里的是长相兇恶的流氓……不对，是GF文库的总编辑神户圣。站在他身后的，则是土岐健次郎和山县绮罗良等京十分熟悉的GF文库编辑群。

「咦？神户先生！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办尾牙。」

神户简单地回答京的疑问后，恶狠狠地瞪了城峰。

「不过，我倒是没料到会在这里跟出版业界的杰克•拉克姆先生狭路相逢呢。」

城峰面露微笑迎下换作是一般人早就吓到屁滚尿流的视线，说道：

「可以的话，不如称呼我为出版业界的织田信长吧。反正我的本名也叫信长。」

「哼，谁要把代表日本的伟人名字用在你身上啊。你比较适合总是躲在女人的屁股后面，逃亡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被人弔死的下三滥海盗的名字。」

神户酸溜溜地讽刺道之后，城峰勾起嘴角。

「哎呀呀，都做到总编辑长了，讲话还这么恶毒……我看你应该更适合做其他工作吧？好比说字首是流的自营业。」

「反正贯彻仁义，字首是流的自营业也比海盗正派哪。」

外表像武斗派流氓的神户和外表像斯文流氓的城峰气氛火爆地你瞪我我瞪你，连带地让他们的部下GF文库和布兰奇希尔文库的员工也感到一阵紧张。

在神户圣的眼中，城峰信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当年为了让京成为能独立作业的编辑，神户十分努力栽培她，看到京现在表现得如此杰出，他心中也充满了欣慰，不过她对GF文库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把那股仇恨完全转嫁到城峰身上。土岐健次郎等GF编辑部的员工也都抱着同仇敌忾的心情，对布兰奇希尔文库怀有强烈的敌对意识。

眼看现场气氛一触即发，彷彿随时有可能爆发喋血战的时候。

「讨厌啦～！一年一度的尾牙耶，大家开心一点嘛～！僵在那里，人家店员也很困扰耶。啊，麻烦来一份麻婆豆腐和威士忌调酒！」

彩音用开朗的声音为双方缓颊，并且我行我素地点菜。

「……你们家那位小姐说的没错。」

神户露出放下戒备的表情说道后，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

京在心里鬆了一口气，结果──

「啊，对了～机会难得，GF文库要不要乾脆跟我们一起办尾牙呢？」

彩音那乍听下别无心机，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的发言，再次让现场的气氛冻结了。

＊

京本以为彩音的提案一定会被打退票，不料──

「我完全不介意喔。只要对方不嫌弃的话。」

城峰语带挑衅地附和了彩音的意见。

「既然你们如此盛情难却，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哪。」

额头上爆出青筋的神户笑着一口答应，于是，地狱般的布兰奇希尔和GF文库的联合尾牙就此揭幕。

双方的编辑部员工感到不知所措，姑且先跟附近的对方编辑交换名片。

见苗头不对，京急忙想要溜到角落躲起来，然而──

「很久没跟京好好聊聊了，真怀念。」

「我明白你的心情。白川小姐当然跟我们一起坐了。」

神户和城峰强制京留下来跟他们同桌而坐。坐在神户旁边的土岐向京投以同情的视线。

製造出这个状况的元兇彩音却躲到远远的另一头跟山县等人閑聊，还笑得花枝乱颤。

神户和土岐的啤酒上桌了，总之先敬酒乾杯。

「呃，该怎么说呢……很抱歉我做了很多有违义理的事情……」

京劈头就向神户道歉。

闻言，城峰打了个岔。

「没什么好道歉的。妳又没有做什么坏事。GF文库的作家会跳槽来我们出版社，全部都是基于他们个人的意志。」

「……即便如此，这世上还是有必须遵守的道义吧。」

神户用呛辣的声音说道。城峰耸肩无奈地说：

「三年竞业的不成文限制吗？你拿没有明文化的陋习来说三道四，我们也很困扰耶。让作家宁可揹负风险也要离开的人是你们，不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吗？」

「我们没能和作家打好信赖关係，确实有责任。话虽如此，如果新人随随便便就可以跳槽去其他出版社，我们又何苦砸那么多经费举办新人奖。」

「自从网路小说的风潮兴起之后，新人奖什么的早就形同崩坏了吧。现在如果想当职业作家，把稿子上传到『成为小说家吧』，还比报名新人奖有效率多了。」

城峰不客气地断然说道后，神户的表情变得更狰狞了。

「就是因为出版社放弃栽培作家，开始投机取巧地从网路大肆延揽即战力，才导致现在的业界四处充斥着网路小说，不是吗？」

「来自网路又怎样，只要能推出有趣的作品并且大卖，不就是一件好事吗？」

「我的问题不在于网路小说不好或不行。毕竟市场上确实有那种无法在新人奖出头，可是却透过网路登场后成功大卖的作品。问题是，整个业界只剩网路小说那就完蛋了。不受新人奖青睐的作品有机会在网路上大放异彩；相反的，新人奖也有发掘出在网路被埋没的作品的重责大任。」

「真的够出色的作品，即便在茫茫大海般的网路中，也总有一天能拨云见日的。以可儿那由多老师的『银色景色』为例，如果她当初选择在网路投稿，就算作品名称很俗气，故事内容也偏离网路的主流，你觉得这部作品有可能会就此被埋没吗？」

「你举她为例，岂不是很极端吗？有可儿老师这种超越流行的天才，也有那种一开始尚未成熟，可是只要假以时日磨练必能成大器，如钻石原石般的人才。找出这种人才加以磨练，就是编辑的工作。」

「我也赞同你的看法。前提是，那套做法搬到现实上行得通的话。」

「你说什么？」

「新人奖的得奖小说里头，不乏有一些儘管不够成熟，可是展现出珍贵的创意或非凡的感性的作品。问题是，写出了那种作品的作家，未来也依照出道作的方向持续成长的例子有多少？多的是在第二本作品以后，就渐渐丧失了原本十分强烈的作品风格，更惨的就是沦为只会随波逐流、追随市场流行的量产型作家。既然如此，发掘作家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其他出版社的情况是怎样，至少在我们GF文库，编辑部不会要求作家交出迎合市场的作品。凭藉风格强烈的作品出道的作家，就算后来转换路线，也是作家本人的意愿。」

「我以前待的那间公司也是一样。虽然网路乡民都会揶揄说作家是被出版社『魔改造』，可是作家之所以会大改作品风格，往往都是本人自愿这么做的。不惜亲手扼杀好不容易在新人奖获得赏识的个性，也要改变作品风格，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卖座太痛苦了』了。」

「没错……『不卖座』对精神和经济都会造成很大的痛苦。如果有少数狂粉的热情声援，或许精神层面还能获得满足，可是经济的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作家也是有生活要顾……『就算销售不好也无所谓，请你继续写跟前作一样风格强烈的作品』这种话实在无法轻易说出口。」

「那种说法根本是虚与委蛇。如果是真心欣赏那个作家的才能，想要帮助他开花结果的话，那至少应该做出『不用把销量放在心上。出版社会支援你的生活，直到你成功为止』这种程度的担保才对吧。实际上的情况呢？被认定不能成功的作家会被出版社打入冷宫，一下子就被一脚踢开。」

「我们出版社基本上採取不会放弃作家的方针。只要作家有心想写作，我们就会继续提供协助。」

「哼。这样的方针乍听下好像很美好，可是到头来，只不过是换个方式，迫使作家不断写根本不适合自己的跟风作品，好继续在这个圈子苟延残喘下去而已，不是吗？一直写既不叫好也不卖座的作品，只会持续消耗作家的意志，过没多久就会对自己失去信心，离开这个业界。这样的作家我不知道碰过多少个。与其如此，不如早早让对方认清自己不符战力的事实，给对方一个痛快，还比较温柔。」

「凭什么由外人认定一个人没有才能，那是一种傲慢的行为吧。而且照你的说法，这个业界只剩下作家风格刚好跟时代契合的幸运之人，还有能随心所欲地改变文风的万能作家可以生存了。」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适者生存。唯有能适应时代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你在说什么鬼话……！不能保护作家的出版社没有存在意义。」

「如果只能做到让作家苟延残喘，跟无力保护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只要能撑下去，风向也有改变的一天。」

「连凭自己的力量努力开创时代也不肯，只会随波逐流的作家和出版社乾脆消灭掉不是更好吗？」

「只有极少数的强者才能生存的业界根本是地狱。唯有即便是平凡人也能安居乐业的丰饶土壤，才有可能孕育出有能力开闢新时代的天才。」

城峰和神户互瞪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