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的叛徒樱桃!什么天使啊?阴险奸诈、鸠佔鹊巢的伪善女!)
枇杷踩着厕所拖鞋在黑暗的夜路上狂奔。
(是说、是说……她偷了我的家!抢了我的容身之处!警察先生……那家伙就是犯人,就在我家里。来人啊!不管是谁都好!)
枇杷不知为何右手握着自己的筷子就跑出来了,她刚才完全没想到要把它扔掉。脑中只有怒意和震惊的情绪在翻滚沸腾,她无法接受事实。
(大家是怎么了?被樱桃那种人欺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出去,未免也太扯了吧?这要是民间故事,早就竖起一家全灭的旗标了啦!话说,什么木瓜医生、芒果医生啊!看你们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你们是健治和秋枝吧!再说为什么要把小孩取名为希有为和枇杷啊!太有挑战性了吧!就算是果农也不太可能取这种名字吧!)
枇杷不甘心又悲伤,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在柏油路上狂奔,脚下的橡胶鞋底啪哒作响。她忍不住眼泪盈眶,泪水模糊了视野。于是便用挂在脖子上那条几乎接近抹布的毛巾擦擦眼角。
她确实没有工作。
明明老大不小了,还成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假装自己是小孩子,过着不负任何责任的生活。
枇杷自己也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不正确。
可是,自己好歹有派上用场不是吗?而且他们之前不都容许她那么做吗?她有帮忙打扫,也会洗碗盘;虽然煮饭不怎么样,但不论是洗衣服、拔草,还是邻里互助会轮流分配到的早晨倒垃圾工作她都有在做,那真的很辛苦也很麻烦;宅急便她也收了好几次;也曾帮家人到区公所办理户籍移动,或是去申请银行和保险的变更地址文件,并将一切打点好让家人只须签名即可。哥哥不也说有枇杷在生活更轻鬆吗?樱桃也说厨房总是亮晶晶的,让她很高兴,煮起饭来更有干劲。
那些全都要当作没发生过吗?为了自己的方便就假装忘记那些事,把枇杷排除掉吗?
如果「为家人做家事」这样的存在意义不被承认的话,那枇杷真的就没有容身之处了。这个世上没有地方是她可以待的。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朝野!)
她在翻腾的胸中声嘶力竭地呼喊挚友的名字。
(听我说!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不觉得很夸张吗?我被赶出家门了喔!不觉得很过分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啦!)
双脚不顾一切地在黑夜中奔跑,极其自然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路——每条都是以前常走的路。这条从小学三年级起,走过无数次的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前进。枇杷东弯西拐,以最短路径斜穿过市区。
这种时候枇杷最想倾诉、最想倚赖的对象当然非朝野莫属。
可爱的清濑朝野是她唯一的挚友,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彼此无所不知的好友。对枇杷来说,只有朝野能让她倾吐重要的事情。
(朝野,朝野,我被骗了!被那个叫樱桃的家伙摆了一道……!)
骗人?朝野瞠大一双大眼睛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拢起柔顺长发的她,肯定会板起美丽精緻的五官,跟枇杷一起大骂吧。
『那算什么?差劲透顶,真不敢相信。她彻底惹火我了!』
——她一定会这么说。朝野绝对会这么说。
『枇杷,我们去平常那家餐厅吧。喝喝饮料,然后再仔细研究对策。绝对要她好看!』
你会说的,对吧。
「……呼……呼、呼……呼……」
冲出家门后,枇杷持续跑了约十五分钟左右吧。
她气喘如牛,迅速确认左右有无来车。通红的脸上汗水淋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十字路口,来到一条两旁并列着大小相似的独栋房子的道路上。家家户户的围墙、篱笆和车库有如一堵墙似地逼近枇杷眼前。
她在单行道上前进,不久便看到一个与平房佔地别无二致的平面计时停车场。只有那里能够一眼望见夜空——不知名的夏季星座、闪烁着灯光穿过黑云上方的飞机,与鱼板型的半月。
奇怪?她错愕地停下脚步。
(这里有这么窄吗?)
明明早就知道,却还是吓到了,枇杷不禁眨了眨眼。
停车场只停得下三辆车,而现在那块空地没有任何人使用,只有面向人行道的自动贩卖机灯光照亮了道路。
都看过好几次了,还是每次都被吓到。无论看过几次,依然会被这里的狭窄程度给吓到,这件事本身也让枇杷很惊讶。她被自然而然地跑到这里来的自己吓了一跳。她不仅吃惊、疲倦,还很痛苦。
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呜。」
穿着运动裤的膝盖跪到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枇杷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喊。
不停地呼喊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反正无论她再怎么喊、怎么哭,就算呼唤对方的名字,也不会有人来。枇杷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对她伸出援手。
没有任何人。
「……留下来嘛……呜!」
留下来啦,笨蛋。
「……为什么?为什么啊?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啦,朝野!……喂……!喂!喂……!我在、叫你欸……呜!」
泪如雨下的枇杷低垂着扭曲的脸,泪珠从鼻尖滴滴答答落到柏油路上,形成黑色的圆形痕迹。如果不瘫跪在地,两手撑在前面,她好像就要在这空蕩蕩的世界、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崩毁了。好想吐。
再怎么哭泣、怎么呼喊,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无法明白。
朝野到底去哪里了?
在阳光照射下,穿着可爱泳装欢笑的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把我丢在这种地方,你到底怎么了?你一个人究竟跑去哪里了?
枇杷在过去曾是朝野家的地方前面蹲下。对喔,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一年过去了,已经过了这么久啊。漫长的光阴就在她难以置信、完全无法接受的情况下流逝了。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枇杷参加了研讨会的聚餐,当时大家聊的全是求职话题。儘管大家说景气逐渐好转,但四年级还是有几个人找不到工作,枇杷也是其中一人,聊天的气氛相当沉重。教授回去后,她又跟着三年级的学生到连锁居酒屋赖到清晨。
枇杷根本不晓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得知消息,是在三天之后。
那天下午,写腻了履历表的枇杷在客厅桌上打开笔电,準备继续刚开始动笔的毕业论文。这时,朝野传来了一封简讯。她们好久没联络了。
自从朝野顶着额头上的黑色记号现身的那一晚,已经过了将近两个礼拜。她还以为朝野是顾虑还在忙于求职的自己,才会许久没联络;或是跟前男友顺利複合了。也可能正好相反,她说不定彻底死心了。不过可以肯定她现在也很忙吧。因此,枇杷姑且将没消息当作好消息,没有主动联络对方。
顺带一提,朝野当然早就获得众人憧憬的知名大公司内定。毕业于一流大学、成绩优秀、在国外长大、语言能力出众、拥有超人一等的端丽容貌,加上父亲的人脉——朝野彷彿「前途无量」四个字化身而成的人。
枇杷一直觉得很奇怪,那样的朝野居然会为了恋爱这种小事烦恼。不如说,连工作都还没找到的自己,才需要跟朝野好好商量今后的人生才对。
枇杷打开朝野传来的简讯,标题是「致各位朋友」。搞不懂她的意思。如果是有关失恋的丧气话,之后再去家庭餐厅听她当面说吧。
枇杷从头开始阅读那篇长文,起初还以为「这一定是在整人」。
她思忖着,不知为何起身离开了椅子。
这怎么看都是个恶劣、低级,应该归类为最差劲的玩笑。这种事到底是谁发起的?
想到等一下会被人狠狠嘲笑一番,枇杷就无法做出反应。鼻腔深处窜过一阵强烈的血腥味,也发不出声音来,她就那样呆站在客厅里。自己究竟停止呼吸多久了?这时,铃声响起,不是来自手中的手机,而是家里的电话响了。她没由来地觉得那道铃声和平时不同,听起来异常奇怪,是极为恐怖的声音。直到现在,她仍记得自己当时反射性地不想接起那通电话。可是铃声响个不停,枇杷只好勉强拿起话筒。她用平时的声音应答,发现打来的是多年不见的国中同学。
「喂、喂,枇杷?你收到简讯了吗?你知道详情吗?那是骗人的吧?是骗人的对吧?喂喂,绝对是骗人的吧?欸,告诉我那封简讯是假的啦。喂,你有在听吗?喂,喂,喂?」
——就这样,世界变调了。
虽然变了。但是,枇杷依旧想不通。
她完全无法接受。像这样独自被扔下,令她动弹不得。她无法习惯、难以置信,也无从理解。所以今晚她才又像这样跑到这里来,垂泪哭泣。
(朝野,朝野,朝野,朝野!)
她忍不住频频呼唤朝野的名字,彷彿这样可以唤回那张消失的笑脸。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就在她这么想时——
「……唔!」
颈后的寒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枇杷立刻抬起哭泣的脸。她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
她吓得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双方正巧对上了视线。有个家伙站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阴影处,悄悄窥视着蹲在清濑家旧址前哭泣的枇杷。
连忙躲回电线杆阴影处的家伙身穿水手服,从电线杆后方隐约露出了一截飘起的百褶裙裙角。虽然对方试图躲起来,但枇杷看到了,一清二楚。刘海剪齐的超长直发,八成是假髮。由那可悲地从电线杆露出的结实身形来看,此人绝对是个男的。
「……啊……」
——是那个变态。
她感到头脑深处分泌出不可思议的液体。
脑子宛如麻痹了一般,枇杷活像匹野兽似地弯腰起身。就像突然进入体重减半的奖励关卡,又像被吊在半空中,身体非常轻盈。她一点也不害怕。不知为何她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感觉任何事都做得到。现在的她不受血缘、法律或是道德束缚,什么都能做。
那正是她认识的变态。
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变态。
是抢了她照片的那个变态。
没错,终于让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你这个家伙啊——
「呜呜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啦啊啊啊啊啊啊~~~~~~!」
她从丹田发出怒吼声,对着半月叫道,心情愈发热血沸腾——
「找到你啦混帐啊啊啊啊啊啦啊啊啊啊!」
「唔……!」
枇杷爆炸似地飞奔过去,变态也急忙从电线杆后方窜出,试图逃离冲刺而来的枇杷。在夜晚的住宅区,变态拖着一头彗星般的假髮,身穿可疑的水手服装扮,打算扬长而去。枇杷不顾一切地追赶在后,男人的脚程虽然快,但自己绝对不会放过他,绝对要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枇杷踩着厕所拖鞋,追着逃之夭夭的男扮女装变态,可是距离似乎慢慢拉开了。于是枇杷下了个赌注,毕竟再追下去迟早会被甩开,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先绕到前面堵人。
她从小就跟朝野一起在这附近到处玩耍,每条巷子的详细地理位置她都了若指掌。枇杷频频确认逐渐远离的变态前进方向,接着心一横,侧身钻进两户人家之间的狭窄缝隙。
将视线从那家伙的背影移开需要勇气,但自己有胜算。她在一片漆黑中踩着碎石子前进,中途来到一条狭窄的私有道路上,然后又转进两户人家之间的夹缝里。虽然多少发出了一些声响,不过反正谁也不会出来察看。
最后——
「……唔喔!」
不出所料,她成功地从狂奔的变态眼前跳了出来。也许是被突然自围墙缝隙间冒出来的枇杷吓到,变态短促地惊呼一声。即使差点跌倒,他还是连忙改变前进方向,準备弯进T字路口的右边,但枇杷连这点都预料到了。那里是条没有出口的死巷子。
「受死吧,可恶的变态!」
「……唔!」
「把照片还来啊混帐!」
她完全不打算放过这等待已久的机会。面对将自己逼到墙脚的枇杷,变态似乎认为可以像上次犯案时一样——用被派出所以「指压」形容的神奇暴力行为压制她。他转身背对墙壁,伸出长臂想抓住枇杷的手,不过——
「我早就看穿你的拳法啦!」
不,其实她并没有看穿,只是今晚枇杷碰巧握着一个在对付指压高手时方便至极的道具——世人称之为「筷子」。没想到,她之前模拟的作战方式——不「辗过去」改「捅下去」,会化为现实。
「呜啊……!」
我夹!枇杷的筷子前端在空中锁定住变态的手,全力横扫而过,紧接着瞄準变态的大拇指袭击而去。
吃我这招!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一:握住筷子!她将併拢的两根筷子尖端全力戳过去,手劲相当扎实。变态按着被刺中的右手呻吟,背靠着墙。
枇杷当然不会手下留情,果断地刺向变态的脸。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二:用筷子插东西!不过很可惜,变态在千钧一髮之际逃掉了,筷子尖端刺中了墙壁。接着,枇杷改让左右两手各握一根筷子,咔!咔!咔!地紧追在后。变态拚命扭动身体想躲开筷子的攻击,但今晚的枇杷正处于奖励关卡状态,她以一介失业者而言算得上灵活的身手穷追不捨。这时,左手的筷子掠过变态的太阳穴附近,使得他的假髮滑落到肩上。枇杷举起右手的筷子,在变态眼前几公分处停下动作。右眼还是左眼?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三:举筷不定——!我可不是在跟你玩喔!我真的会戳下去的,你这混帐!虽然枇杷没有说出口,但在极近距离下狠狠瞪着对方的眼神似乎有传达出她的决心。
「……我投降……!」
变态顶着滑落的假髮,一屁股瘫坐在地,对枇杷举起双手。
披散在脸颊上的人工毛髮掉了下来。见到那家伙的庐山真面目后,枇杷不禁倒抽一口气,放声大喊:
「ㄇ——『昴』?」
变态,不对,昴不停点头,接着他居然——
「你是……锦户小姐吧,是『枇杷』对吧。那个……你好。」
我的个人资料完全曝光了。
***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朝野什么都没跟枇杷说,就一个人离开了。
听说她倒在伊豆海边,被住在当地的女生髮现——枇杷是在守灵时听到这件事的,也就是收到简讯的隔天晚上。
『我们的女儿清濑朝野,于8月17日去世了,谨以此形式通知手机通讯录上的各位朋友。很抱歉这么晚才联络大家,守灵及告别式的时间、地址——』
谈论着朝野死因的,大概是她的大学朋友吧。
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嚎啕大哭。枇杷很想向他们确认:「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但他们不认识自己,所以枇杷终究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一个人走向殡仪馆入口。落日笼罩的紫色天空下,从四处装饰的花散发出浓郁甜美的香气。
听说是一个人游泳不小心溺水的——一名中年女性如此窃窃私语,大概是清濑家的亲戚吧。她正觉得奇怪,又听到另一群差不多年纪的人在擦身而过时说道:「真可怜,听说是生病。脑子先天有缺陷,她自己隐约也察觉到了吧。」
枇杷从没听说朝野生病的事,所以那绝对是搞错了。再说,患有那种危险疾病的人怎么可能十几年都在打网球。朝野从小就很认真练球,高中时代还留下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所以,病死的说法不在考虑範围内——可是,伊豆,大海。不可能,绝不可能。
十项全能的朝野唯一的弱点就是游泳,她绝对不会靠近海边或是游泳池。之前网球社集训只不过是住宿地点位在河口湖畔附近,就让她害怕厌恶得直说「湖畔?怎么办?我不要!」。她本来就很讨厌所有近水的地方,枇杷认为她是真的很害怕。
那样的朝野有可能专程跑去伊豆的海边吗?枇杷完全无法想像她那么做的理由。朝野甚至没有一个人去旅行过。就算她一时心血来潮踏上初次的个人之旅,也没有理由选择去伊豆。枇杷既没听说伊豆有她认识的人,也没听她说过想去那里,更别说一个人下去海里游泳了。就算她的死因是不幸被海浪捲走,她会倒在海边的理由仍是无解。毕竟朝野绝对不是那种会在沙滩上悠閑漫步的人。
朝野守灵当天,枇杷穿的是面试套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