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决定将变态——朝野的前男友·昴公开处刑。
被筷子顶着的昴这么开口:「照片我会还你的,刚好我现在也带在身上。」他还说自己很后悔四月时犯下的行为,一直想着必须还给她才行。
距离清濑家旧址步行几分钟的地方有个大公园,那里设置有寄物柜。听昴说他是先将随身行李放在里面,再特地到公共厕所换上水手服的。不管是这次和上次,他都做出了同样的变态行为。
走到寄物柜之前,两人始终保持沉默。枇杷刻意走在离昴有段距离的后方。每当昴不知所措地回头,枇杷就拿筷子全力刺向他的背或屁股,让他继续前进。她已在心底暗自发誓这辈子绝对不再使用这双筷子。一路上他们好几次与正在慢跑的人和附近居民擦身而过,不过没有任何人跟他们搭话。
枇杷让他从寄物柜拿出随身物品。
「……我绝对不会逃跑,能不能让我换个衣服?拜託,替换衣物在这个包包里而,我去厕所换一下马上就出来了,之后不论你要带我去哪里、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我拒绝。」
「……我好歹是有工作的人……穿成这样大摇大摆地到处晃,很有可能会对我的职涯造成问题。」
「是谁抛弃那种常识的?」
「……是我……」
「没错,是你自己。」
「……」
枇杷抢过放着皮夹和手机的包包当作人质,带着仍穿着噁心女装的昴来到熟悉的家庭餐厅。她不想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跟变态说话,移动到有旁人在的地方比较安全。
一踏进明亮的店里——
「欢迎光……」
面熟的年轻男服务生顿时哑口无言,反应实在有够露骨,看来他是被戴着凌乱假髮、身穿水手服的昴给吓到了。枇杷心想,这也难怪,毕竟在昏暗的夜路上看到就已经够恐怖了,曝晒在灯光下的他,对于目击者而言肯定是极具冲击性的景象吧,一定噁心到让人瞠目结舌。
「对不起。」
枇杷诚恳地道歉。抱歉,我把这种怪人带进店里,真的很对不起。
「今天如你所见,有两位。」
「……光、临……」
「真的是两个人。」
接着是几秒钟的沉默。
他们该不会被拒于门外吧?就算这样,带着一个变态的她也无从抱怨吧?还好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就用足以消除枇杷不安的轻鬆态度转过身,重新挂上笑容,从结帐柜檯后面拿出菜单。
「禁烟座可以吗?这边请!」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和往常一样替他们带位,不过途中受尽了其他客人的瞩目。有什么好看的啊?还是说果然很值得一看?
有人大吃一惊地凝视着昴;也有人拍拍朋友的肩膀指着他笑;还有人冷冷瞥了一眼后就赶快转过头,一副不想扯上关係的样子;更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枇杷看。莫非是将她归类为「变态同伙」?自己完全只是同行而已。
她忽然担心起自己的模样,于是低头察看。眼光犀利的无尾熊T恤、高中时代的运动裤以及厕所拖鞋,脖子上挂着毛巾,手里握有一双筷子(和变态的包包)。脸上当然没化妆,头髮也乱七八糟的。这副平时她不特别放在心上的造型,此刻突然让她有些不安,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拨了拨过长的刘海。
……欸,我这样不奇怪对吧?看起来或许很邋遢,可是和这个摆明异于常人的家伙完全是不同等级的对吧?别看我这样,好歹在开始找工作之前都有持续练芭蕾舞,对于体重管理也很严格。虽然后来没去上课了,但外表应该没什么变化……咦?我应该没问题吧?从客观角度来看,我跟这家伙完全不一样吧?不一样对吧?这种事看就知道了吧?
枇杷不经意地转过头,再次确认后头那家伙的变态模样,好仔细看看两人的不同之处,藉此肯定「自己是正常的」。
「……这算什么卑怯行为嘛!」
她好想将看到对方的这一秒全力甩到夜空彼端,最好掉落在地雷区被轰成渣。实在是有够惹人厌的家伙。
「啊,被发现了……?」
昴将拿掉的假髮捲成一团,当作毛皮包包夹在腋下;并奋力将水手服衣领塞进内侧,假装成凹凸不平的V领衬衫;裙子也用两腿夹住,试图让它看起来像和服裤裙——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你是白痴吗?这怎么看都是水手服啊。这样做不但无法降低变态度,反而像在昭告天下你就是变态,可疑的氛围有增无减。
「太夸张了吧你……」
这家伙简直是变态中的无耻之徒。以一个变态来说,他的行为实在太没气度了。如果变态到能够乐在其中的话,倒还有点可取之处。再说,光是身为变态就够惹人厌了,他竟然还是变态界中最卑贱低微的那一类。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噁心。
「给我道歉……道歉,向所有不幸跟你生在同一个时代的生命道歉,向所有目睹你的存在道歉,向地球道歉,向宇宙道歉。最重要的是,生你的父母也太可怜了!」
「……偏偏在我最痛的伤口上洒盐……?」
枇杷一边在位子上坐下,一边将两手伸向半空中,接着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右手的中指抖动了一下。
「……而且还打算将我强制关机……?」
看来你挺清楚的嘛,空气Ctrl+Alt+Del。
走在两人前方的服务生大约和他们同年,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姿态将菜单放到桌上。
「我马上拿冰水和湿纸巾过来……那个——」
服务生準备离开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他微微一笑,脱下工读生的假面具说道:
「真是太好了呢。」
他亲昵地眯起眼,扬起下巴对枇杷笑道。
「啊?」
「你朋友……终于来了呢。」
枇杷思考了几秒钟,才终于听懂他的话。
虽然是懂了,不过给我等一下。
「……嗄啊?」
——竟然说是我朋友?我跟这种人是朋友?
枇杷好想用力抓头,但发痒的不是头皮,而是脑,应该说是意识本身。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啊。
但这都是她自作自受。枇杷还来不及纠正,服务生已转身离去,她只好一个人坐在包厢座愤恨不已。
自从朝野去世后,枇杷每次一个人来这家店都会说:「我朋友等一下会来,所以是两个人。」总是像这样假装不是独自前来的客人,而最后当然谁也没来。即使结帐时觉得很尴尬,她依旧无法停止这种行为。
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那只不过是种仪式,或者是在逃避现实罢了。
只要不断地说「我朋友等一下会来」,表现得煞有其事,好像就能说服自己的内心,也可以暂时逃离朝野再也不会出现的现实。所以她一直抱持着——我跟朝野约好了,只是在等迟到的她过来——这样的心情坐在店里,也觉得朝野不久便会说着「枇杷,让你久等了」,如同去年以前的日子那样理所当然地出现。
店里的人无从得知枇杷的苦衷,一定把她当成奇怪的客人了吧。或许还帮她取了绰号,比如「独乐乐」、「运动裤落单者」或「妄想健康法」之类的。搞不好现在在工读生之间掀起了轰动——『那个独乐乐等的人终于出现了!』『等一下会来的朋友真的存在耶!』『原来她在等的人是个女装变态——!』『什、什么——!』……光是想像就让心情荡到谷底,烦死人了,尖叫「你误会了——!」,但送水和湿纸巾过来的不是刚才那位服务生,而是一位女服务生。结果枇杷什么都没说。
「锦户小姐。」
「……」
「刚才的『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要你管。」
枇杷不禁抱头。不要从桌子对面靠过来讲悄悄话啦,别摆出一副我们真的是朋友的样子。
「那该不会是在说我吧?可是——」
「……就说了不干你的事。」
「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家店,这到底——」
「给我安静,便渣。」
「便渣……?咦?便便的渣……?」
枇杷无意向昴解释缘由(不是指便渣),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体会着不得不跟这种人被归类为同一挂的屈辱。
不过,她无论如何都得跟这家伙把话讲清楚。拿回照片后,就把他送去警察局,并不能解决事情。
「……喂,听好了,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变态。」
「……是。」
「我该怎么做才好?」
「做什么?」
「要想将你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可以把这视为对我的杀害预告吗……?」
「嗯。」
枇杷深深点头,一脸认真。
杀害预告,就情感而言几乎是这样没错,但表现方式有点不同。正确而言,说得更精準一点应该是「我想知道如何彻底抹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与这个变态强盗联繫起来的关係」。她想将这家伙的存在从「自己的世界」消除,顺便也把自己从「这家伙的世界」消除。
枇杷会认出变态就是昴,是由于去年在朝野告别式上见过他的缘故。虽然她当时没有从正面仔细看清楚长相,但对他高大的身材和体格,以及单眼皮的眼睛印象深刻。至于昴为什么认识自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你会认识我?」
除了这家伙是变态以外,也因为这家伙是昴,所以她单纯地不想与对方扯上关係。
「该不会四月那起强盗事件,也是在知道我是谁的状况下乾的?」
他点了点头,意思是肯定吧。
「真的很对不起。」
「……不懂。你是怎样?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我真的从头到尾都无法理解。」
「我那时脑子大概怪怪的。」
「不只『那时』,现在也是吧,看就知道了。」
「不管怎样,我会把照片还你的,可以让我拿一下包包吗?」
昴接过包包,从里面拿出智慧型手机,然后自手机包的缝隙间抽出抢来的朝野照片。
「……对你做了那种事,我真的很抱歉。」
他低下头递出的,确实是那一夜被抢走的朝野照片——眉心有个黑色印记,最后一天的朝野。
枇杷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刚过十点,今天还没结束。
「太好了……」
她鬆了口气,无力地蜷缩起身体。总算在今天之内拿回来了。今年的今天两人能待在一起了。
仔细想想,枇杷人就在朝野眉心印上黑点那天的场所。她凝视着朝野看上去和那时一模一样的笑容——朝野正平静地对她笑着。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碰面,自己应该能做得更多,一定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如果可以,她希望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新来过。要是能去任何时空,枇杷不会去那天以外的其他地方、其他时刻,她只会选择最后一次见到朝野、她头上顶着黑色记号的那一天。
好想回到那一天。
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能再看到你的笑容。好想唤回消失的朝野,如果可能的话——
「……朝野……!」
她就这样闭上眼睛,祈祷似地将照片用力按压到眉心。不管怎样,最起码照片回到手中了,真是太好了。今年的今天,她无论如何都想和朝野在一起。
她不想像去年一样留朝野孤单一人,再也不想跟朝野分开,不想放开朝野的手,不想让她去任何地方。
「……对不起,差点又要跟你分开了……」
明明变态就在眼前,而且这里还是家庭餐厅,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可能刚才大哭一场后,泪腺变得鬆弛了吧。脖子上挂着毛巾的打扮虽然老土,但果然很方便。这种时候也能很快擦掉眼泪,遮住泛红的眼角。
「锦户小姐。」
「……」
「我可以对你下跪磕头吗?」
「……」
枇杷沉默地一把抓起扔在桌上的筷子,不需要将尖端对準他,意思似乎已传达给对方了。总算避免了下跪的窘境。
「……我在此衷心向你表达歉意,真的很抱歉。」
昴坐在位子上,像在做脸部拓印一样低下头,接着他反覆搔抓凌乱且汗湿的头髮。枇杷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竟然做出那种……在夜晚的街道上攻击你的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很差劲,真的非常后悔,从下手后便一直后悔到今天。害你跌倒……我好担心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不断想着自己竟然让锦户小姐那么害怕……心想你一定正在找照片吧……等等。」
他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深深低头致歉。那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演技。枇杷觉得这一定是他的真心话。而假如这是演技,实在精湛到被骗也值得了。
「……我没受伤,不过有去报警就是了。」
「对不起,就算你永远都不原谅我也没关係。」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将脖子上的湿毛巾拿下来放到一旁,再次望向昴——这个脸色苍白的悲哀变态男、朝野苦苦哀求着想要複合的前男友。
就是这家伙。
「也就是说,简而言之,你是女装强盗惯犯吗?根据你的回答,我还得再去报警。」
「不是,真的不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那种事。我只不过……该怎么说呢,从很久以前就盯上你了。」
听到答案,枇杷全身瞬间窜过一股恶寒。虽然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期待会听到什么动听的答案,不过这实在太超过了。
「奇怪……哇……超可怕的……我刚才抖了一下……」
「不,与其说是盯上你……在朝野的……那时候,我看到了,你在殡仪馆从她妹妹手中收下了照片。我当时想着,我也想要那张照片!不行的话至少让我看看,只要一眼就好……她妹妹叫了你枇杷,所以我就猜想,你应该就是朝野经常提起的『老家的挚友枇杷』。可是我实在不敢自报姓名……所以,那天我就跟蹤你回家了。」
「……真的假的……」
从脚尖一路窜升到头顶的恶寒又循着相同路径返回。
「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因此我知道你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