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所创造的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反覆着战争与和平,并分歧为许多国家和种族。
地上诞生了众多的文化——它有时融合、有时断绝,最后树立起各自的世界。
船只离开大约佔地表七成面积的拉古雷西安大陆后,已经过了五十多天。在东海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岛国。
那是个拥有特殊文化的国家——名字就叫作源。
啪嚓啪嚓……*乳木发出爆裂声响,熊熊燃烧着。(编注:护摩坛燃烧的木片。)
火焰在由木头堆叠而成的护摩坛里摇曳。老妇人绵密的祈祷声在空气中回蕩着,它由门口的小缝隙穿出,再传到了外头。
每个行经而过的村民都会停下脚步,默默地行个礼。
因为众人都很明白,那个日夜不断的祈祷声是在祈求这个村子不要发生任何灾难。
只要侧耳倾听,便能听到微微的海潮声;天空中有数只似乎是不慎迷途的鸟儿划开了弧形,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
祈祷这份谦逊的平安能够永远不变,这是住在海边村落的巫觋一族末裔——老妇人阿时与她儿子阿武——的使命。
烧得通红的柴火崩落下来,火花四起,甚至飞到了火光照不到的房间角落,接着如流星一般地殡落。
下一秒,只见阿时倏然睁开双眼,大喝一声。随即便颳起一阵风,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阿时将交缠的双手高举到头上,开始咏唱起神秘的咒文。
「唔唔……唔……呃……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护摩坛的火焰飞跃,老妇人的声音也愈形高亢。她那宛如哀嚎般的叫声化作追赶万恶的悲愿回蕩在室内,再由门缝穿出与外头的空气结合在一起后,随风飘散。
阿时大口喘着气,身躯因为祈祷的疲惫而摇晃着。
啪嚓……上衣的衣襟和坐着的榻榻米摩擦出声响。
「妈妈!」
站在一旁的青年见状脸色大变地冲到了老妇人身边,将趴在杨杨米上的她给扶了起来。
「你还好吗?」
「啊啊……我没事……阿武。」
阿时要强地拨开儿子的手,想要自行重新坐好。不过,阿武还是以自己的肩膀撑在母亲背后,协助她坐起身。
「真是的……还真是不得不服老啊。区区一个祈祷就教我累垮了……」
「没这回事。」儿子对苦笑着的阿时说道。
他们是被称作巫觋一族的最后血脉。
不知道是神的突发奇想,还是遗传的基因突变,巫觋一族和普通人不同,他们拥有可以灵视、预见未来、精神感应和念动力等特殊能力。
也因此不仅曾经被称为魔物,还长期遭受到迫害。在各地辗转流浪之后,最后选择在此定居下来。而这已经是数代之前的事了。
祖先们原本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以免被人发现自己的能力。后来因为村子里发生重大事件,他们不得已只好展现超能力来拯救村民。
真实身分既然被村民知道了,他们索性也做好离开的觉悟,然而村民们却张开了温暖的双手,接纳巫觋一族。数代以来,巫觋一族与村民们在此共同生活。
是那些村民们让巫觋一族拥有永久的居住之所,巫觋一族永远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他们不只告诉村民们遗失的东西掉落在哪里,更以许多预言让村民避免灾难的危害,就这样一直维护村落的平安至今。
但是最近在占卜时,却开始出现不好的卦象。
「你之所以每天都升起护摩坛火,是因为那个险恶影子的缘故吗?」
阿武侧眼看着护摩坛里的火焰逐渐变弱,整个心思全都放在母亲的身上。
「……你既然继承我们一族的能力,应该不至于感受不到那个邪恶的影子正在日渐增长吧?」
「我当然有感受到。不过,身为巫觋,我的能力终究不如母亲。直到现在,我都还摸不清那个险恶的影子究竟有多大。」
阿武对自己能力不足一事感到羞耻。
巫觋一族并非靠道具预见未来,而足以强烈的念力在心中描绘出未来。有时候,他们也会以和人类或动物接触时所感受到的气、或是从景色中解读出来的讯息让未知世界浮现。
总之,阿武无法像阿时那样连接起明确的影像,这让他感到十分地焦躁。
「不管怎么说,这绝对是一件大事。那个邪恶的影子异常地庞大,它将以强大的力量为我们带来不幸……」
「即使以妈妈的力量也无法阻止吗?」
「没错,这是人类智慧无法阻止的未来。」
预测未来,多半能将人类以及事态从灾害中拯救出来。告诉众人要怎么做才能逃离灾难、给予众人路标都是巫觋的宿命。不过,这次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奸的解决办法。阿时忍不住要悲叹。
「不久的未来……将会有巨大的灾难降临这个世界吧……」
地上原本就不是一个和平的乐园。
战争、疾病、饥饿、贫富差距、吉凶、祸福等等,不平等带来不必要的憎恨与悲伤,而这些情感终将化为欺瞒、掠夺,甚至是杀生的罪行。
巫觋一族的历史同样也是一出悲剧,无法忘怀的哀悼都被悄悄埋葬在黑暗中。
不过,也不尽然全是些不好的事。拥有强韧生命力的人类活了下来,并且在克服种种困难后,建立起崭新的繁荣时代。
源这个国家也是在历经多场动乱后,才走到今日这般平安的境地。
近来日日安稳无事,每个人都希望这个景象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眼看威胁和平的邪恶即将从某处袭来。
——傲慢……愤怒……贪婪……妒忌……贪食……懒惰……色慾……
这些祸端即将前来折磨居住在地上的人类。
「妈妈,我会变得更强的。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是,我希望至少可以守护这个村子。」
阿武细长的眼眸射出了坚定的光芒。自己或许能力不足,但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做母亲的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就是要有这个决心啊,阿武。你要成为一名男子汉,击败那个邪恶的影子,好断绝灾难的元兇。你要拯救弱小的人……」
「所以……」
母亲的激励让阿武的眼神绽放出光芒,只觉满腔热血沸腾。
「请你教我那招秘技吧。」
「你说什么……」
「那招禁断之技……请你解开巫觋一族秘传的封印,这是唯一能够击退邪恶影子的办法了。」
「可是……」
「妈妈,我求你。」
儿子在抛开所有迷惘后做出的决定,让母亲剎那间脸上的血色尽失。
2
早晨的清澄阳光将犹达柔柔唤醒。
犹达缓缓张开双眼、环顾着四周。确认这里是自己的房间之后,他感到一阵安心,接着慢慢地坐起身。
前天的黎明时分,犹达从天神殿回来,在向同伴们做完大略的报告之后,他便直接回到房间,将自己抛到了床上。
然后,他便陷入了沉睡………
结果,他昨天完全没有离开房间半步。醒来之后,也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独处。
他知道了事实真相,对未来已有所觉悟,想要葬送那段曾经与宙斯共处的时光,希望、梦想、爱,期待与后悔,憎恨和悲伤,所有的感情全都纠葛在一起,让他的意识一片混乱。
天神愤怒异常的嗓音牢牢地附着在他的耳膜深处。
——我要你坐上那个已经閑置了很久的位置……我的心意绝不会改变。
天神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朝犹达逼近。虽然颤慄窜过了全身,但犹达还是做好了觉悟,準备和宙斯对峙……然后——
那可以称得上是谈话吗?
因为宙斯早已捨弃了身为神的尊严。
他骄傲地提起歼灭狼族那件事。
讲到黑暗森林时,他脸上则带着扭曲的笑意。原本是用来惩罚惇德天使、并给予他们悔改机会的流放之地,竞成了将天使化为怪物后再加以禁闭用的牢狱。
只要稍微看哪名天使不顺眼,他就会将之从天界拔除。天使的数量若是因此而减少,再创造就是了。这是身为造物主的宙斯所提出来的理论。
天神的倨傲与残酷不断滋长,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犹达闭上双眼,只希望能从这股绝望的意识中逃开。
虽然早已经下定决心要反抗宙斯,不过,犹达的心中其实还是残存着一丝期望,他期待自己追求真相的行为能够带来一个好结果。
所以,每次和宙斯对峙时,他总是会被宙斯压倒,愤怒一涌而上。水远都是在重複同样的事情。
是宙斯在遥远过往曾给予过他的慈爱腐蚀了记忆的中枢吗?
他明明已经和路卡确认过,要在不久的将来向宙斯宣战,但下意识中却又无法割捨这种愚蠢的期望。他只能嘲笑自己的愚昧。
等到犹达好不容易抛开了所有杂念、下床换好衣服时,路卡也刚好在这时候过来找他。
「可以佔用你一些时间吗?」
「喔……我正準备要去沙龙呢。」
一个人独处时,很容易就会陷入郁闷的情绪中,不过只要一看到好友,心情就会立刻好转。犹达很自然地露出了一抹轻鬆愉快的笑容。
「你还奸吧?可别勉强自己喔。」
「我没事。」
为了得知真相,他必须深入宙斯的领域,进行一来一往的对话。紧绷的神经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放鬆,就连要给自己做个退场的出口,都是极为伤神的工程。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手腕上的淤青也已经完全消失了。
「嗯,这样才像平常的犹达。」
路卡彷佛要看到犹达心里似的,视线缓缓地扫过了犹达的脸庞与身体。那眼神带着一股路卡特有的忧虑,似乎可以看穿犹达藏在胸中、无法说出口的想法。在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多问什么。
「神殿里正在準备迎接你这个天使长的相关事宜。听说等那些準备工作完成之后,就要举行祝福仪式了。」
路卡靠在墙上,一脸苦笑地环起了双臂。
「别开玩笑了,祝福仪式这种事……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我昨天去觐见宙斯。」
「你去见他?」
犹达瞪大了双眼。少年时代的路卡虽然可以自由出入神殿,但是,自从成年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神殿。之后还刻意和天神保持距离,让人不禁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躲着天神。现在见面可以说是最坏的时机,然而路卡却自发性地去找宙斯,这点让犹达感到非常地意外。
「他以那种方式对待你,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我只是去跟他抗议而已。」
在犹达一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路卡这位重义气的好朋友比谁都还要担心他,所以他向天神提出了谏言。
「谢谢你……」犹达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不过,还是……路卡摇了摇头。
「我只是惹恼他而已,他的暴行已经完全止不住了……」
路卡紧咬着下唇。这表示犹达无法捨弃的那丝希望——希望宙斯能回到昔日那个他的可能性——也被粉碎了。
「反正这也不是现在才该谏言的事。天神已经成了残酷的野兽,放弃神只尊严的神,理应受到铁槌的制裁。」
铁槌——也就是被天界驱逐出境。
犹达一边听着路卡的告白,一边反刍着那句话。
那天晚上,他在向宙斯告别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定会回来神殿的……」
回来——
葬送你这个家伙——他在心里接着说出这句话,并对自己立下了誓言。
尚未注意到光之天使真意的天神,则是以一脸获胜的表情点了点头。
「路西法那边你打算怎么做?还是想要见他一面吗?」
路卡吐了口气,淡然地从窗帘的缝隙间眺望着窗外。犹达走到路卡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沐浴在阳光下的中庭喷水池反射着晶莹的日光,水沫四射。
「我要见他,我想知道他和宙斯决裂的真正理由到底是什么?虽然知道得越多,谜题似乎就越难以解开。」
路西法在与神的战斗中落败后,被逐出天界。犹达一边心痛地望着遭焚毁的天界,一边想像着地狱的光景。当时的他满心以为再也无法见到路西法了。
他以为自己不可能再见到被天界驱逐、不再是天使的路西法。
不过,重逢的场面却突然在看不见月亮的夜里降临。
在历经数千个日夜之后,久违的天使扬起魔性的笑容蛊惑着犹达。
路西法让犹达看见宙斯的恶行,他低语着要犹达到地狱去,宣示自己的正当性。
那坚定的嗓音宛若优美的旋律,扰乱了犹达的心思。路西法究竟有何目的?而自己该贯彻的信念又是什么?犹达不能让这个谜题永远无解。
如果再次面对路西法,他肯定又会分不清善恶之间的界线吧。即使如此,他还是必须加以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