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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正下着雨。
不停落下的雨水,敲打着作为屋顶的兽皮。
在临时搭建的救护帐篷之下,有数量骇人的伤患就隔着床单躺在地上。
痛苦的呻吟、小孩的哭叫、诅咒般的梦话、凄厉的呜咽、潮湿的空气、焦臭的烟味、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血腥味、隐隐飘散在空气中的腐臭、死亡的气味。
在那样的救护帐篷一角,安格斯醒了过来。
「您醒了吗?主人。」
随侍在旁的亚克,低声对安格斯唤道。安格斯虽然想回话喉咙却疼痛得无法出声。
「——水……」
「水——?您要喝水是吗?」
亚克扶起安格斯,将水壶靠到安格斯嘴边,喝了一口凉水之后,安格斯再次无力地瘫倒下去。
安格斯感觉全身的骨头疼痛,手脚也像铅块般沉重地不停使唤。疲惫的身躯让安格斯无法睁开眼睛。儘管这样,安格斯还是挤出气力,拉回自己险些陷入沉睡的意识。
「……我躺多久了?」
「距离事件当天,已经过了一周了。」
亚克边说边用手中的布擦拭安格斯额上的汗水,试图减缓安格斯的不适。
「因为我不能放着看主人伤势恶化,所以我擅自用了行李里的药品。」
「……瓦尔特呢?」
亚克的手短暂停顿了一下。只见他白皙的脸上露出微笑,那是自动人偶的微笑。那是跟以前的亚克截然不同、虚假的微笑。
「事件发生后不久——」
亚克一边用沾湿的布擦拭安格斯的脸颊,一边用悦耳的声音开口说道。
「米尔斯保安官从赫巴赶了过来,他将自己率领的救援部队与残余的骑兵队重新整编之后,在城镇外设置了救护营地,现在我们就是在这营地的帐篷内。」
「——亚克。」
「主人的左手骨折了,在险些被瓦砾活埋时,左肩所受的创伤足足缝了十二针。」
「亚克……」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关係,主人到现在还没退烧,主人先别勉强身子,请再休息一阵子吧。」
「亚克,不要敷衍我。」
安格斯直视着自动人偶的蓝色双眼。
「我拜託你,告诉我吧。我已经……有心理準备了。」
「——……」
「瓦尔特死了吗?」
亚克低下了头,他握着布条的手微微颤抖着。抬头望着眼前表情沉痛的自动人偶,安格斯语气平静地重複道:
「告诉我吧,瓦尔特……死了吗?」
亚克闭上了眼睛,细长的睫毛微微发颤,一道泪水从他紧闭的眼皮沿着脸颊滑落。
两人之间产生一段彷彿时间停止般,沉重、漫长的沉默。
之后——自动人偶用走调的声音说道:
「我将主人送到镇外之后,便返回了地图店。可是在大火中所找到的,只有应该是男性所有的部分遗体。虽然遗体受损严重,难以判断身份,但是——在那遗体的右肩留有枪伤。」
「瓦尔特在欢喜之国的时候,右肩曾被枪射中。」
「依我所见,枪伤的位置与瓦尔特是一致的。」
亚克坐到地上,深深地垂下头。
「请原谅我。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才没能将瓦尔特先生救回来。」
凄惨的光景在安格斯眼中浮现。
冲天的火柱、瞬间被烈火笼罩的店铺,以及彷彿算準在瓦尔特归还的时候,突然爆炸的史宾赛地图店。
「……你不用道歉。」
安格斯将右手放在亚克的手上,示意他抬起头。
「最先爆炸的地方,就是瓦尔特的店。那时就算立刻赶去救他,应该也无法救到瓦尔特吧。这些——我都知道——其实我都知道。」
「……主人。」
「可是,我还是想相信,我一直想相信着奇蹟会再度发生。」
一年前在巴尼斯顿与瓦尔特奇蹟重逢之前,安格斯一直以为瓦尔特已经死了。
可是他还活着,他活了下来。被残酷天使夺走的挚友,确实曾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想要发现未开发的土地,想搭船寻找未知的大陆。这么诉说自己梦想的他,在安格斯眼中十分耀眼、十分令人羡慕。安格斯想要和他拥有相同的梦想,想履行从前的约定,和他一起游历世界;想和许多重要的伙伴们永远不变的到处旅行。
而在怀抱着这些想法的同时——
安格斯也发现,自己在内心某处也隐隐察觉一个事实。
这份奇蹟不会持续太久,这一切都将像黎明前短暂看见的梦境般突然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已经——不会再有奇蹟了。」
「……我……觉得这太没天理了。」
亚克抬起头。他蓝色的双眼中充满泪水,眼泪从他眼角不停落下。
「为什麽像瓦尔特那么好的人,必须要死得那么凄惨呢?他究竟做了什麽需要得到那种下场?」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会平等地前来迎接——那就是死亡。」
安格斯直视着上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无论是多么善良的人,无论是多么兇恶的人,只要是人都终将一死。」
「请别说这种话!」
亚克情绪激动地大喊。
「请别到这种时候还搬出阿撒兹勒的话!您——主人您——难道不难过吗!」
安格斯没有回话。
安格斯没有理由不感到难过,他心中肯定有着足以让自己失去理智的悲伤。可是,他却无法感受到『悲伤』这样的感情。安格斯只感觉彷彿有块冰冷、沉重的石头压在自己胸口,让内心麻痹得无法运作。
「其他人呢?赛拉和强尼他们平安吗?」
安格斯就连自己这么发问的声音,都感觉像是其他人所发出来的。亚克或许也察觉了异常的状况担心地皱起眉头。但他明白就算询问安格斯,也不会得到回应。安格斯再次重複了相同的问题。
「赛拉她怎么了?」
「小姐她在北车站附近被爆炸波及,右手跟右眼受了伤。和小姐在一起的丹尼先生也因为保护小姐,背部遭到了严重的烧伤。我听说两人都被送到了赫巴的医院,在那之后的消息……现在还没收到。」
「爱德莲呢?」
「听说安迪先生与汤姆先生送她到了镇外,可是爱德莲女士由于吸入了浓烟,在被送出镇外时已经没有意识,随后也被人送往了赫巴。汤姆先生还留在镇上,但安迪先生及艾维小姐则一起去了赫巴。」
「强尼呢?」
「他只有受到轻微的烧伤。虽然他曾和骑兵队员一起救助并治疗伤患,但在得知火灾的原因是炸药筒所引起后,便突然失去蹤影。我虽然到处找过,但并没有找到。」
安格斯眨了几下眼睛。
「原因是——炸药筒?」
「是的,在巴尼斯顿底下留有燃石坑……这次事件就是设置在那里的火药筒及大量炸药筒爆炸所引起的。」
安格斯用手按着自己的右眼。
就是这个——这就是血腥快枪的陷阱。
无论是银箭还是他所拥有的术文,都只不过是个引子。让充满希望的巴尼斯顿陷入火海,将群众赶入绝望深渊,这正是血腥快枪所安排的破坏剧本。
所以——他才选择消失。
「我想强尼他……应该已经不在巴尼斯顿了。」
「您是说他抛下我们了吗?」
「嗯——强尼虽然那个样子,但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要他置身在自己弟弟所製造的惨状当中,对他来说肯定十分难受吧。」
安格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那些在燃石坑中被射杀的通缉犯……应该是伪装成前一阵子闯空门的窃贼,在城镇各处设置炸药吧。瓦尔特的地图店……应该也是被设计成在他返回店内时就会爆炸,所以……那些人才会被杀。他们是血腥快枪为了封口而射杀的。」
「血腥快枪——」
亚克带着满腔的憎恨,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让强尼感到痛苦,让主人及小姐负伤、甚至夺走了瓦尔特先生的性命、那个人……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安格斯没有答话。
雨滴不停敲打着作为屋顶的兽皮,彷彿带有愤怒的激烈雨水声,交杂着亚克的啜泣声。安格斯听着那些声音,缓缓闭上眼睛。
在安格斯眼皮内侧,浮现出巴尼斯顿燃烧的光景。现实而虚幻。现存的世界与毁灭的世界。
安格斯感觉两者开始重叠,彼此的界限逐渐模糊。
做选择的人是你自己
内心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我明白——我都明白。
是生是死
是希望或绝望
是存在还是灭亡
都由你决定
别受眼前的憎恨与愤怒、恐惧与绝望迷惑
没错,我都明白。
憎恨无法诞生任何东西。不可以否定希望。不能受绝望操控。
努力透过言语交谈,彼此一定能够相互理解。
所以绝对不能放弃。
我很清楚。
这些是我再也清楚不过的道理。
可是……
就算明白这些,我……
我还是——无法原谅血腥快枪。
2
我重拾了意识。
手脚也重新恢複感觉。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让我忍不住发出呻吟。
「……你回来了?」
我听见有声音在对我说话。
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我熟悉的霍根屋顶。
我看见钩爪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
「——钩爪?」
「是啊。」他轻抚我的脸颊。「阿撒兹勒,你的灵魂又跑到远方去了吧?」
「跑到……远方去?」
下一瞬间,我想起了一切,
「钩爪!」
我跳了起来,抓住钩爪的手臂,
「你还活着吗!」
「嗯,我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