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邂逅 
彷彿是骨骼深处遭到紧咬并用力摇晃一般,可怕的疼痛无边无际地持续着。 
(是鲨鱼……鲨鱼在咬我。) 
恶梦中,恰克慕的左肩被鲨鱼咬裂。尖锐的牙齿深深陷进肩膀,每当鲨鱼摆动下颚,宛如全身遭撕裂的剧痛就会流窜。 
(谁来救救我……) 
不久,就在被鲨鱼咬住的情况下开始遭到火烤,整个身体热得几乎要融化…… 
男人们努力压住头靠着枕头、背往后仰的恰克慕。一名男人把布塞入恰克慕的嘴里,以免他咬到舌头。 
「……这应该不是过巴(破伤风)吧?」 
这个声音突然清楚地传入耳中,恰克慕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快要死了。耳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不是过巴,是高烧的影响。不过,烧得这么厉害,可能会有危险。」 
戚觉到有只大手碰触到额头,恰克慕微微睁开眼睛。冰凉的手让人戚觉很舒服。 
「希望快点退烧……」 
(发烧?才不是发烧,是火。我正遭到火烤呀。) 
哈克慕用混乱的脑袋想着,被吸入了混浊的黑暗之中。 
在恶梦中待了多久了呢? 
哈克慕忽然睁开双眼。微弱的风抚过满是汗水的脸。 
一片寂静。只听见木板被挤压得嘎嘎作响,以及拍打着船帆的风声。身体有种好像先被举起,然后下沉的感觉……现在似乎是黄昏。傍晚的阳光伴着海风从船窗照入微暗的房间内。 
一时之间,恰克慕迷糊地望着以绳子工艺品装饰的陌生木板墙。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他毫无头绪。 
左肩隐隐作痛——感觉到这疼痛的瞬间,好几件事情在心里慢慢浮现。 
(我被鱼叉刺中了……然后,不晓得怎么样了……) 
这里是那艘渔船的内部吗——应该不是,那艘渔船没有这么大。 
缓缓转过头,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端坐在房间角落。 
恰克慕因为吓了一跳而全身僵硬。 
浅浅的红色夕阳让男人的身体只浮现出一半。脸虽然沉在影子里,但直直凝视着恰克慕的锐利双眼看起来却正在发光。 
是个有着武人气息的男人。看起来像悠果人,可是穿着的衣服并不是悠果的风格。 
海浪缓缓抬起船只。落日的光亮使男人的长相一瞬问浮现了出来,黑髮加上黑眼,一张某些地方让人联想到刀剑的脸。 
「您醒了吗?」 
规规矩矩的悠果话敬语——但是,有哪里不对劲。恰克慕皱起眉头,望着男人。 
「……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名叫阿拉由坦·修乌寇,这里是桑可尔商船的船舱。 
与其说是商船,不如说更像是海盗船,不过我无意危害您,请您放心……恰克慕殿下。」 
恰克慕惊讶得瞪大双眼。 
身分曝光了!让人难受的痛苦在胸口流窜。 
彷佛逐渐散开的雾一般,思考能力慢慢地恢複正常。桑可尔的海盗船。在那之后,自己被海盗船抓住了吗?即使如此,为何身分会…… 
恰克慕望着自称为修乌寇的男人。对方毫无畏惧,直直地盯着恰克慕的眼睛。身为悠果人,且知道恰克慕是太子却还敢这么做。 
「你是什么人?虽然很像是悠果人……可是你不是悠果人吧?」 
男人的脸上突然浮现微笑。 
「就某种意义来说,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因为现在的我是达路休的多鲁阿恩(三百人部队的队长)。」 
恰克慕倒抽了一口气。 
达路休军的士兵。 
血气霎时消退,后脑又冷又麻——这是多么让人震惊的事。没想到,竟然落入了达路休军的手中…… 
许许多多的事一口气在脑海中宾士。不久,在寂静冷透的心中,只清楚地浮现出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恰克慕用抹除表情的眼睛,看着自称为修乌寇的男人。 
「……塔喀尔和欧尔呢?他们平安无事吗?」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 
「他们很好。将殿下您搬移到这艘船之后,我先把他们交给驻扎在一座叫做亚纠的岛屿上的桑可尔士兵了。 
桑可尔士兵应该不会杀了他们吧。因为王室直接发出命令,要他们好好善待新悠果的人质。」 
想起萨尔娜公主的密函,恰克慕渐渐冷静下来。 
只要他们平安无事,那就够了。 
看见恰克慕的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男人皱起眉头。 
依然有某些地方残存着青涩的少年双眼,浮现出既非悲伤也非死心的不可思议神色——那双眼睛直盯着男人,突然映照出强烈的光芒。 
男人感觉到后颈起了鸡皮疙瘩。 
(……不妙!) 
整个人弹起来之后,男人冲到恰克慕身边,按压住恰克慕下颚的关节。企图咬舌的牙齿在千钧一髮之际遭到压制,恰克慕发出呻吟。 
恰克慕的右手从男人手臂下方穿过,想要扳开压住他下颚的手。用尽浑身力气扭转身体,差点就要扳开男人的手了。再一下子……这么想着的瞬间,男人忽然主动拿开手,用右手掌狠狠拍打恰克慕的耳朵。 
鼓膜几乎破裂的剧痛流窜,转眼间,恰克慕已经意识模糊。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被撬开,有硬物塞了进来。虽然想摇头,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使他动弹不得。血腥与金属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把插在腰带上的短刀连同刀鞘一起拔出,一边塞入恰克慕的口中用力压制,男人一边大声呼喊: 
「索朵库,你快过来!快点!」 
脚步声马上响起,年长的男人沖了过来。 
「快让他安静!」 
名叫索朵库的年长男人什么也没问,便从别在腰带上的袋子拿出一个小壶,让壶里的液体渗湿布块。 
年长男人一把布凑近恰克慕的鼻子,恰克慕的身体立刻像断线般地失去力量。 
额头满是汗珠的男人,从全身无力昏迷过去的少年嘴里拿出短刀。 
年长的男人低声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男人站起来,双手在裤裙上抹了抹。 
「他想咬舌。」 
「什么?」 
男人似乎是在调整呼吸,深深吸气。 
「一领悟到自己落入达路休的手中,在确认家臣安全后,他就想寻死。」 
男人露出複杂的表情,低头看着满身大汗失去意识的少年。 
由于药物造成昏睡,恰克慕醒来的时候已过了午夜。 
嘴里塞满了布。堵嘴的布条造成了呼吸困难,累积的唾液让人很不舒服。虽然想解开布条,但手腕被绑住,手根本没办法移动。 
一面呻吟,一面想要摩擦枕头好让布条脱落的时候,有一个人的手按住了他的额头。 
「殿下,很抱歉。只要您肯发誓不再咬舌,我就把这些让您不快的东西拿开。」 
背着灯火的脸蒙着阴影,但声音的确是那个叫做修乌寇的达路休士兵的声音。 
恰克慕以含有剧烈愤怒的双眼狠狠瞪着男人。 
「您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在您急着下结论之前,可不可以请您稍微听我说几句话呢?」 
口气很沉稳。从男人按着恰克慕额头的手上,飘来了海风与秋乌鲁(烟香木,也就是磨成粉后可以点火吸人烟雾来享受的香木)的味道。 
恰克慕慢慢放鬆身体——求死的方法他多的是,但堵嘴布条这一点他无法忍受。他抬眼看着男人,点了点头,男人立刻摸了摸他的头,迅速替他拿掉堵嘴布条,也解开了绑住手腕的绳子。 
随即,呼吸变得顺畅起来。恰克慕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男人压低声音说: 
「殿下您会选择一死,应该是因为您认定自己已经成为达路休帝国的人质了吧。可是,其实情况有一点不同。」 
恰克慕沉默地看着男人。男人露出微笑。 
「殿下您从无风的宫殿飞到天空,现在掉进了顺风之中。如果您继续维持原样落在宫中,我就会将无法得到的东西献给殿下。」 
恰克慕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说话的方式让人光火。 
「……你不必加多余的润饰,不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讲话。」 
男人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我很抱歉。那么,我就只说重点吧。」 
这么一说完,男人立刻爽快地说出意料之外的事。 
「我之所以绑架殿下,是为了要让殿下登上新悠果王国的帝位。」 
恰克慕在男人的视线底下,停下了动作。 
漫长的沉默流逝而去。 
眼见恰克慕脸上没了血色,男人继续说道: 
「您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也是很正常的……」 
彷佛是要打断这番话,恰克慕不屑地说: 
「我没有要靠任何人的力量当上皇帝的意思!」 
声音充满了宛如鞭子在空中挥动般的激烈愤怒。 
在恰克慕因为愤怒而苍白的脸上,唯有双眼,散发出清冽的光芒。 
男人沉默地凝视着恰克慕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迅速张开膝盖,双手触地,低头行礼。 
「非常抱歉。」 
低着头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男人抬起了脸。 
「可是,我们期望殿下成为新悠果王国皇帝,当中蕴含着很深的意义。请您暂时听听我接下来说的几句话。 
首先是……殿下,您对达路休帝国这个国家,有多么了解呢?」 
恰克慕没有回答。男人也不介意,继续说道: 
「我身为人称塔库『鹰』的密探,这几年都在调查新悠果王国的国力。殿下,您知道吗?新悠果王国的总兵力只有区区三万,而达路休帝国为了攻打新悠果王国,能够派出来的兵力则有二十万。现在跟桑可尔的战争结束,平安存活下来的战斗船舰数量超过了一千艘。」 
儘管表情没有任何反应,恰克慕感觉到胃部一带僵硬难受。 
一千艘战斗船舰……新悠果的军船,即使把商船加入军船凑数,大概也只能勉强凑到一百艘。倘若这个男人所言不假,那么新悠果王国的海军,就像是巨人呼一口气就会被吹得老远的灰尘一样的东西。 
桑可尔的欧尔蓝司令官对外祖父所说的话,逐渐在耳边浮现。 
——您曾经亲眼见过达路休军的舰队吗?那扬着可憎黑色船帆的大舰队。彷佛……就像是黑云从水平线涌现役逼近一般。不管有几艘沉入海中,战舰还是一艘接一艘不停出现——毫无穷尽。 
恰克慕闭上眼睛。他不想被眼前这个男人逼着了解到,这有如变成沙一般逐渐崩落的绝望。 
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殿下,您有何看法?在您听过这难以动摇的事实之后。」 
恰克慕的眼眸深处,浮现出陷入一片火海的京城的虚幻影像。 
他死命忍受着要被这种幻觉吞噬进去的恐惧。 
他讨厌因为男人的话语而动摇内心。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如此绝望——有何目的? 
以微带沙哑的声音,男人说道: 
「您能够想像,在国家灭亡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吗? 
败战之后还是败战,敌人逐渐逼近京城的脚步声。我记得一清二楚,把夜空底层染成红黑色的火焰,没有守护者的京城大门外面,排好队伍的达路休军,击响声音宛如海涛的战鼓……」 
恰克慕睁开眼睛,看着男人。 
表情虽然平静,但男人的脸上微微浮现出汗珠。 
「这幅景色,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会梦见——因为,我是遭到达路休灭国的悠果王国的国民。」 
悠果王国…… 
恰克慕再次凝视修乌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