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达路休的悍马
虽是早春,但依然呈现冬季枯萎模样的树木看起来稀稀疏疏的。
广大草原的远方出现了八组骑士和马匹的影子,当中一骑脱离群体加快速度猛力宾士而来。
那是一匹灰色的悍马。一匹儘管外型不佳,但奔跑起来能够让人戚受到它拥有惊人能力的马。而且,没有去势。本来驾驭这种公马应该要有不得了的力量,没想到完美骑乘操控这匹全身瀰漫着热气奔跑的巨大马儿的,居然是个矮小的男人。
道地达路休人的赤铜色肌肤和一头银髮,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细钢铁头带的中央镶嵌着象徵鹰翼的红宝石,在晨光底下闪闪发亮。
马廄的前面,马夫们已经排成一列伏在地上。只有训马师单膝跪地,等到骑士和马匹靠近,深深地行礼后才起身,牵着马匹的缰绳走了出去。
训马师是欧鲁木的年轻人。他绷紧晒得黝黑的脸靠近马儿,在马旁边跪下,双手朝骑在马上的男人的脚边恭敬地伸出。男人随意地把长靴踩在年轻人的双手上,轻鬆下马。
训马师低着头起身,虽然想把疆绳的金属部分挂到马辔的金属部分上,但是双手颤抖得厉害,使金属互相碰撞得喀喀作响。
下马的达路休人,丝毫不介意训马师这样的情况。
「好很多了。跟三天前相比,现在跑起来简直无可匹敌。」
说完,从附在腰带上的袋子里拿出小粒的金子,丢到训马师的脚边,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伫立在马廄旁的男人走去。
年轻的训马师膝盖颤抖,无法顺利弯腰,耗费许多时间在捡拾金粒。金粒碰到手指的时候,终于有种宛如温水的安心蔓延全身。
他的上一任训马师,漏看了这匹马后脚肌肉产生的小瘤子,因此这匹马跑得越来越不顺,上一任驯马师就……没了一只眼睛。
有人对那个训马师说「就算有眼睛,可是如果没能看见必要的东西,那有也跟没有一样」。
即使是男人远去的背影,年轻驯马师依然害怕得不敢直视。
边走边脱去骑马用的皮手套,男人一靠近,伫立在马廄前面的年长男人便对其深深一鞠躬。
「阿雷木·欧拉(愿您蒙受上天恩宠),拉乌尔殿下。」
声音平静地打过招呼后,领口整整齐齐地以金饰固定住的年长男人抬起头来。男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金链子,前端垂坠着一块金牌。这块薄薄的金牌,人称达路·幽达拉「抵达道路终点者」,是爬到升迁之路的巅峰,站在推动国政的宰相位置之人的证明。
拉乌尔王子把皮手套塞进腰带,对把手搁在达路·幽达拉上再度行礼的年长男人轻轻点头之后说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屋内说吗?」
年长的男人压低声音道:
「老鹰送信来,说那个猎物已经在霍锡罗港顺利抓到了。」
拉乌尔王子点点头,开始朝着宅第走去。
「这样呀——那家伙果然是只带爪的老鹰呀。那个悠果年轻人,是叫阿拉由坦·修乌寇吧?」
年长男人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以免落后拉乌尔王子,在他的眼中微微浮现冰冷的光芒。
「他抓来的猎物,确实是汁多味美的猎物,不过他想要把那猎物带到悠果去一事,殿下您怎么看?」
拉乌尔王子迅速看向年长男人,眼中露出嘲笑对手一般的光芒。
「真有意思。库路兹,你很在意那个年轻人吗?」
名唤库路兹的年长男人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拉乌尔王子眼带冷峻之光,说道:
「是这样没错吧?我也很在意。如果他是个要人认可他的功劳,因此急忙赶回来的人,应该就不会让人那么介意了吧。」
视线拉回前方,拉乌尔王子以马用的鞭子在空中抽打发出「咻」的一声。
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
再次挥鞭发出「咻」的声音,拉乌尔王子突然政变了话题。
「听说阿拉季尔的那些蛮族,又再度对阿尔玛斯尔发动攻击了。」
拉乌尔王子治理的「北翼」最西端的要塞都市阿尔玛斯尔,遭受西边邻国阿拉季尔王国的骑兵们猛烈攻击的报告,今天早晨才刚送到。
「这是老样子的小争斗,您用不着担心。我们事前早就察觉到他们会出现攻击的行动,所以为了避免『北翼』士兵受害,已经先把欧鲁木枝国的士兵调到最前线去了。不过,队上好像多少还是有死伤的人。」
拉乌尔王子严厉地看着库路兹。
「战死的只有欧鲁木枝国的士兵吗?」
库路兹忽然察觉王子这一问的意图何在,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是的,不过……」
库路兹的话遭到拉乌尔王子打断。
「不要让枝国士兵感受到待遇不公平——在我们準备要进攻北方的这种重要时刻,不要在内部点燃多余的火种弄得乌烟瘴气。」
额头冒出冷汗,库路兹端正姿势乖乖点头。
完全没有任何藉口。
拉乌尔王子比什么都要厌恶藉口。这一点,库路兹非常明白。
「这是我的失策。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
拉乌尔王子点点头,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走去。
2、灰色之旅
受到拉乌尔王子底下骑兵保护的旅行,相较于和桑可尔的爽朗海盗一起搭船的海上旅行天差地远,是充满着灰色寂静的旅行。
下船的时候,修乌寇把在玛南港口购买的薄布交给恰克慕。一面把薄布塞人头带垂下以遮住脸部,恰克慕一面接受修乌寇以沉默表示出来的意思。接下来,修乌寇打算把他当成太子对待,应该不会再像在船上那样亲切陪伴一般地找他说话了。
恭敬地前来迎接的达路休士兵个子比悠果人高大许多,他们赤铜色的脸庞和银色的眼睛让恰克慕大为讶异。那张脸看起来十分奇异,让人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先前已经听闻过达路休帝国形形色色的事情了。恰克慕的确有印象,曾在某份文件读过他们有张红脸。可是,他并没有深入了解到,达路休人实际上的脸居然会是如此。
脸庞奇异的士兵们用悠果语对恰克慕说话的时候,他的皮肤都绷紧了。
新悠果的士兵中,应该没有半个会说达路休语吧。即使是会说桑可尔语、罗达语和亢帕尔语的恰克慕,也根本不懂达路休语。士兵们身上披挂的钟甲之类的,还有搭乘的马车,甚王是士兵们的一个小动作,在恰克慕看来都是稀奇罕见的。
自己以前搭惯的牛车,晃动方式跟马车截然不同。一边对此不知所措,恰克慕一边感受着彷佛在灼烧胸腔的焦躁。
从这里到帝都,不知道距离是多远。大概要花十天或二十天吧。
这趟旅程的终点有达路休帝国的拉乌尔王子在等着。在谒见拉乌尔王子之前,恰克慕想要先尽量多了解达路休帝国。
接下来到帝都拉哈恩的路程,就是留给恰克慕的短暂宽限。
前往达路休帝国帝都的旅程开始之时,恰克慕还有一件挂念的事。就是一路一起旅行过来的索朵库这个咒术师的兄长,拉斯古的事。
以前在桑可尔与之进行过咒术激战的拉斯古,可怕的表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虽然恰克慕心想拉斯古会来嘲笑终究还是落入他手中的自己,不过拉斯古完全没有现身。
从悠果枝国领土进入欧鲁木枝国领土后的某个夜晚,在高级旅馆的一个房间内放下行李休息的时候,恰克慕终于询问了索朵库这件事。索朵库那张跟兄长很相像的脸皱了起来。
他清楚高声地说话,以免看守房间的士兵怀疑他们在密谋什么。
「兄长好像对已经到手的猎物就会失去兴趣。听说他已经向拉乌尔殿下领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奖金,阶级也提升了。现在应该已经去从事其他工作了吧。」
身分又不是海盗,却把眼前的恰克慕说成「猎物」的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虽然让恰克慕吓了一跳,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觉得不舒服。
(……对哦,因为跟特罗凯很像。)
想起熟悉的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色脸庞,恰克慕忍不住微笑。咒术师们这种无视身分高低的性格,恰克慕并不讨厌。
「你们也会获得奖赏吧。」
恰克慕以嘲弄的口气这么一说,索朵库立刻困惑地看着修乌寇,然后视线回到恰克慕身上,耸了耸肩。
门外有人声。士兵们在房门的两侧看守,给了在走廊的人们开门的许可。
以盘子装满豪华晚餐的女人们走了进来。
宽广的餐桌上,陆续排列出许多盘子。外皮烤得恰到好处、渗出肉汁的厚片牛肉,蔬菜裹上一层薄麵皮等等,虽然缺少细腻但分量奢侈的欧鲁木料理。
四溢的肉香充满整个房间。大概是受到这香味吸引,出现小羽虫在盘子上飞舞。修乌寇发现窗户关得紧紧的,不过这个时候已经跑入数量颇多的羽虫了。
女人把装有果汁的浅碗放到恰克慕面前。果汁装得满满的,所以放的时候溅了些到桌上,但女人似乎毫不在意,继续上其他的菜。
要等恰克慕用餐完毕之后,其他人才能开始用餐。恰克慕先向天神表示戚谢后,再拿起角制的餐具,将菜肴一点一点慢慢装到自己的盘子里开始食用。
修乌寇看着排列在恰克慕面前料理的双眼,突然受到某一点的吸引。死了好几只羽虫,就在女人洒出来的果汁里。虽然也有飞下的羽虫沾到烤肉的酱汁,可是只有落入果汁的羽虫死了。
从恰克慕的角度,似乎因为盘子的阴影所以看不见。吃完肉的恰克慕,手朝装有果汁的碗伸过去。
「殿下!」
修乌寇起身,按住恰克慕的手。恰克慕惊讶地抬起脸,修乌寇一脸严肃,指若果汁和羽虫。
挪开盘子,看到羽虫死了,恰克慕脸部变得僵硬。
「……里面有毒是吗?」
「大概是。」
赶忙走到旁边的索朵库,看了看修乌寇后,点点头。
修乌寇把长剑塞入剑带,小声地对看守房间出入口的士兵们说明情况,接着走到房间外面去。
修乌寇快步通过走廊,进入厨房。
工作告一段落,正在休息的厨师们讶异地抬头看修乌寇。
「这里面,有没有最近才受雇的人?」
这么一问,厨师们的眼神马上都集中到在后门旁边的男人身上。就在这一瞬间,那个男人抓起料理台上的切肉刀,朝修乌寇投掷。
修乌寇一闪开,随即拔出短剑,以闪光般的神速穿越料理台的空隙,逼近男人。
男人翻身从后门沖了出去。他的脚程快得惊人,转眼间已经跑到栅栏门前,消失在黑暗之中。
修乌寇无心追赶,只要能确认是有人下毒就够了。反正,他也知道是谁下令这么做的。
回到房间,恰克慕等人也好,士兵等人也罢,全都表情紧张地看着修乌寇。
「人跑了——有密探混入厨房的厨师里面。」
士兵长手握剑柄。
「要追吗?」
这么一问,修乌寇立刻摇头。
「已经来不及了。更重要的是,从今以后必须要全面仔细试毒。或许最好也派一个人先过去调查预定要投宿的旅馆。」
士兵长点头。
修乌寇走到恰克慕面前,深深鞠躬。
「是我不够小心——请您原谅。」
恰克慕摇头。
「不……我也大意了。」
与其说是大意,不如说是并不知道自己处在成为索命目标的情况底下。
「到底为什么要取我的性命……」
在一旁坐下的修乌寇,口吻淡淡地说:
「应该是『南翼』的手下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恰克慕也看穿了构图。「南翼」——拉乌尔王子的兄长,哈萨尔王子。苍白的嘴唇浮现微笑,恰克慕看着修乌寇。
「弟弟到手的大餐,哥哥想要打掉是吗……对他们来说,我有这么多价值呀。」
修乌寇没有回答。索朵库从后方插嘴说道:
「因为不能明目张胆地出手,所以才会搞这种小手段。」
恰克慕点点头。
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只是因为不想让弟弟抢走获得攻打新悠果王国所需的重要王牌的功劳就杀死恰克慕,铁定会惹火皇帝。为了王让弟弟立功,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让恰克慕看起来是病死或是意外死亡的暗杀。
(达路休帝国的王子们,就是这样子在明争暗斗的吧。)
恰克慕切实体认到了这一点——皇帝的儿子们,不可能同心协力进攻北方。
为了隐藏内心的兴奋,恰克慕尝试呼了一口气。
「真伤脑筋,喉咙好乾喔。」
索朵库微笑着向士兵打暗号。恰克慕轻轻掀起嘴角附近的薄布,咕噜咕噜喝起已经试毒完毕的水。
不久,载着恰克慕的马车抵达了阿罗乌山脉。翻越山岭的大道维护周到,恰克慕强烈感受到达路休帝国无懈可击的枝国管理方式。
明明在低地旅行的时候,有时太阳一照就觉得热,可是随着逐渐爬上山,早晚的寒冷变得越来越厉害。
深山的旅馆每问房间都有火炉,儘管火燃得旺盛,夜晚还是冷得刺骨。大概是因为习惯了桑可尔的炎热,即使用厚重的披布牢牢包裹身体,依然冷得很,恰克慕在床上忍不住发抖。
走廊的外面传来修乌寇的声音。
「抱歉打扰了。」
恰克慕休息的寝室,内侧站着守夜的士兵,士兵打开房门。
修乌寇走了进来,双手拿着厚厚的加棉披布。对着想要起身的恰克慕,修乌寇以手势制止。
「请您维持原样躺着就好。我吩咐旅馆的人借来了这个。」
让修乌寇盖上厚重的披布之后,身体暖和到令人安心下来。